01.
抵達報社時,牆上時鐘剛好指向“9”。
早晨的報社,依舊兵荒馬亂。
抓緊時間打完卡,推開辦公室門恰好撞到門後的柯姐,她盯著我看了整整十秒,眼中帶了笑意:“怎麼,昨晚太高興狂歡了一夜,還是失眠了?”
我摸摸自己發青的眼袋,朝她笑笑道:“沒,就是沒睡好。”
柯姐笑著搖搖頭,隨手扔給我厚厚的牛皮本子,說:“給你的,禮物。”
我掂著手中的本子,比我平時用的好了太多,正想說幾句肺腑之言表達內心的感謝與激動,柯姐就朝我擺擺手:“那些虛的就別說,快幹活去,前幾天一中的學生罷課鬧遊行的新聞整理一下,資料發你郵箱,中午前給我。”說著,她又埋首電腦前。
我瞠目結舌地盯著柯姐的發旋,半天沒有言語,隻能擠出一句:“柯姐,你是周扒皮!”話是這樣說,但我仍舊樂嗬嗬地去開電腦,收郵件。當我完成柯姐給我任務,又校對了兩篇稿子後,小優才姍姍來遲。她在座位旁喘著粗氣,好一會才緩過來,頂著比我更黑的黑眼圈,見我盯著她,有氣無力朝我擠出一個笑。
她精神不大好,估計也是睡晚了。
我繼續在鍵盤下敲打,她“咦”了一聲,指著我放在桌麵的本子和錄音筆,語氣藏不住驚訝:“你買了PCM-D50呀,還有這個本子也要一兩百吧!”
她的桌麵堆滿了資料,在她進門後,柯姐連頭也沒抬,我才知道隻我一人得了禮物。我們同時進報社,一起跟在柯姐的手下,不知為何,她對小優總是很冷淡。於是,我隻好打了個哈哈:“我哪裏買得起,朋友送的。”
“昨晚見到那個美女嗎?”
“嗯。”
“你真好呀,有那麼好的朋友!不像我,唉。”小優突然想到什麼,臉慢慢泛紅,有些不好意思道,“昨晚真是對不起啊,我喝醉了,聽室友說是你們把我送回去的。我沒發酒瘋吧?”
我搖搖頭,看她還是一副宿醉未醒的模樣,便說:“我給你泡杯茶吧,喝了清醒一些。”
一整天,小優都是渾渾噩噩,下午又被沉著臉的主編叫進了辦公室。整整三個小時,我時不時抬起頭看主編室緊閉的門窗,躁動不安,就連向來不喜歡小優的柯姐也急了:“她做錯什麼了?老陳發那麼大脾氣,不會把她弄死吧!”
在我們破門而入的前一瞬,小優出來了,紅著眼眶。
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下班後,陪我去喝酒吧!”
說實在,我一直畏懼酒吧。
那個地方對我來說更像一個密封的盒子,裝滿了各種回憶,再美的燈紅酒綠,再多的紙醉金迷,都會在天亮之後,被打回原形。
所以,當小優提出要去酒吧,我的第一反應是拒絕:“你忘記你今天怎麼遲到的嗎?而且酒吧那地方龍蛇混雜,你酒量不好,別去了。”
小優沉默看了我許久,點點頭,回到座位上對著電腦發呆。
誰也不知道這三個小時主編對她說了什麼,更不知道她做錯什麼,小優從主編室出來就一直保持緘默,縱然我們有太多想知道的,也不可能去問主編。所以我隻能盯著小優沒有表情的側臉,急得抓心撓肺。
我試圖和她說話,她卻一直沒說話,直到下班都沒吭聲。
當整個報社的人都走了大半,小優才收拾自己的東西,下樓出了門。我挺擔心她,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沒想到她真的不打算回家,拐向了酒吧街的方向。街口人來人往,就在我躊躇的那幾秒,小優纖瘦的背影突然消失在霓虹中,我咬咬牙,還是跟了上去。
我追上時,她恰好進了酒吧大門。
時間很早,酒吧裏的人不多,除了我們隻有酒保和侍應。
小優看到我並沒有驚訝,隻是笑:“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一人。”說著揚手點了半打啤酒。
她的語氣不對勁,整個人從下午開始就透著一股玄乎。她將啤酒放在我麵前,像三大五粗的漢子,吆喝道:“喝!”說完也不管我,酒杯也不拿,拿起酒瓶就灌。喝了四瓶啤酒後,始終沉默的小優掰過我的臉,一本正經地問:“你為什麼不喝!”
還沒等我回答,她整個人癱倒在我懷中,像個小孩一樣哭泣:“我不開心!夏昕,我很不開心!我們村子就我一個人考上了大學,現在我進了報社,你不知道我爸媽多開心,到處跟人說我做了記者!可是為什麼我這麼差勁!無論我多努力,做什麼都做不好,要是被我爸媽知道我這麼差勁,他們肯定會很傷心!”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摸著她的頭,“比起我,你好了很多了。”
至今我回想起那些往事,都覺得難堪。
十三歲那年父親出軌母親自殺讓我恨了父親許多年,離開家上大學亦是為了躲開他。誰知在學校卻遇見了張詩詩,讓我對他更加怨恨。那幾年,我對他十分抵觸,明明知道他想念我,打電話回家卻隻和媽媽講話,偶爾他接電話便不出聲。直到後來,發生了很多事,經曆了背叛與不信任,我才發現無論何時,父母都是最大的依靠。他們永遠不會離開你,永遠不會計較你犯過什麼錯,無論你什麼時候回頭,他們都在那兒。
“他們會理解你,小優。”
小優沒理我,自顧自說話:“為什麼我很努力,可是還是做不好,你說為什麼呢?你告訴我!”她開始激動起來,抓著我的領子,翻來覆去就是那一句:“要是被我爸媽知道了,他們會很傷心的。”
“不會的。隻要我們開心,爸媽也會開心的!我這麼差勁的人,我爸媽都沒有埋怨過我一句,何況你呢!”
小優明顯醉了,窩在我懷中喃喃說著什麼。隨著時間推移,酒吧裏的人越來越多,音樂聲劃拳聲吆喝聲一聲蓋過一聲,小優已醉成了爛泥,我一個人要把她弄回去很難。猶豫了一下,我給周舟打電話,聽到提示關機,我才慢吞吞撥通李維克的號碼。
電話接通,李維克“喂”了一聲,聽到這邊的動靜聲音的溫度明顯降了下來。
“怎麼回事?”
“小優不開心,我陪她來酒吧,她喝醉了,不過我沒有喝酒。現在你能來接我們嗎?”意簡言賅交代完,李維克便掛了電話。
的士高吵得我腦袋疼,等待的空隙裏,我抱著小優坐在座位上打量著來來往往的人,分散注意力。隻是我沒想到,我會看見冉書瑤,她化著濃妝,穿著豹紋熱褲和小可愛,混在一班和她相同扮相的男男女女中,勾肩搭背,透著糜爛的氣息。他們隨著節拍扭動著年輕的身軀,隻是一眨眼,便融入燈光曖昧的舞池裏,找不到她的身影。
我還在四處張望,李維克的聲音突然響起:“夏昕,走了。”
我抬頭看他,他與平常沒有變化,白襯衫西褲與這裏的氛圍格格不入,他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但我卻讀出了他的不悅。和李維克在一起的這些日子,他始終溫文爾雅,從未對我冷過臉說過一句難聽的話,而此時他顛覆以往的形象,渾身散發著“我不開心別惹我”的氣息,讓我有些膽怯。攙著小優跟在他身後,走了幾步,他折回,接過我手中的小優,大步走向停在門口的車,直接將她扔在後座。
做完這一係列動作,回頭看見目瞪口呆的我,他也愣了一下。好一會,李維克伸出手揉揉眉心,終於恢複正常,但聲音還是冷的。
“夏昕,我從來不要求你什麼。但是我希望,以後你不要出現在酒吧這種場合。”
“我可以問為什麼嗎?”
“沒有為什麼,女生原本就不該來這種龍蛇混雜的地方,要是被騙了怎麼辦!”他忽然提高了聲音,“這麼簡單的道理你不懂嗎?你為什麼總是這樣隨心所欲,知不知道這樣會讓人很擔心!”
被他這麼劈頭蓋臉一吼,我有些委屈:“我沒有!我……”
他像卡住的唱片機,忽然沒了聲響。
好一會兒,我才聽到他道:“我不是故意對你發脾氣,我隻是不喜歡你來酒吧,這地方台龍蛇混雜了。”說完,他大步走向駕駛座。
那一瞬間,我感覺十分微妙,有個奇怪的念頭在我腦海裏漂浮著,待我伸出手想要抓它,它卻像泡沫,“噗——”破了。
折騰了半宿,回到家洗完澡已經將近十二點,我卻沒半點倦意,躺在床上翻來覆去三個小時也沒睡著。那時不時響起的午夜凶鈴,今夜沒動靜。
這個覺,我睡得特別不好,在床上翻來覆去幾個小時也沒睡著。大概是淩晨三點,窗外淅瀝瀝下起了雨,我數著雨聲,迷迷糊糊的,不知何時才入眠。
我睡眠比較淺,所以那聲可怖的尖叫聲剛響起,我便醒了。那嘶聲竭力的尖叫,像是用盡自己所有力量,一開始我以為是夢,直到聽到第二聲,我才知道,那不是夢,而是對門冉書瑤的尖叫。
時間還很早,窗外的雨還沒停,冉書瑤的哭聲斷斷續續地傳來,我終究還是忍不住,穿著睡衣趿著拖鞋按下隔壁的門。
這棟樓隔音不好,我站在樓道都能聽到樓上樓下住戶的罵聲,按了好幾次門鈴,門才被打開。站在門口的向陽,像在水裏泡過一般,渾身濕漉漉,眼睛很紅,麵目猙獰。
看到對方,我們都愣了一下,是向陽先反應過來,他啞著嗓子問:“姐,有什麼事嗎?”
他站在門口,我看不清裏麵的情況,冉書瑤的哭聲還在繼續。我也不說話,就這樣盯著他,他被我看得發毛,又問了一句“姐,有什麼事嗎”,聲音卻低了不少。
我歎了口氣:“這是怎麼了?大清早和冉書瑤吵架嗎?你就不能讓讓她?她一個女孩子,哭得這麼慘,連我聽著都怕。”
“你都不知道她做了什麼!”他打斷我,“現在知道怕了,就哭!”
“她做了什麼,你也不能打她吧!大清早的,別人還在睡覺呢?你聽不到樓上樓下都在罵嗎?”
向陽猛地拉開門,像是氣到極點:“姐,你進來!進來你就知道了!”
我跟在向陽的身後,才發現不止他渾身濕透,從門口至浴室的地板上都是水,而冉書瑤的哭聲便是從浴室傳來。剛走近浴室,便被嚇了一跳,冉書瑤披著一條大浴巾,坐在浴缸前瑟瑟發抖,披散著的頭發滴答滴答地滴著水,臉上的妝糊成一片。浴缸放滿了水,沒有猜錯的話,在我敲門前,向陽正將冉書瑤的頭往水裏塞。
真的沒看出,向陽骨子裏居然藏著暴戾因子,見我這樣的眼神,他急忙擺手:“姐,你別亂想,我沒有虐待狂,是這人太欠揍,我在幫她醒酒!”
從我進門一直安靜的冉書瑤,在這時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的哭聲,眼淚汩汩從眼眶冒出:“向陽你這個神經病,還嫌我不夠可笑,叫人來看笑話是嗎?”
向陽扯著嘴角,聲音變了個調,麵色隨之陰沉下來:“你還知道自己是個笑話,還知道丟臉嗎?我以為你連命都不要了,何況臉這種東西!”
“我什麼時候不要命!”
“要命,要命你大半夜和男人出去喝酒!人家說自己是模特是歌手你就跟著去了,給你什麼東西你就吃!要不是我打電話,聽出不對勁,大半夜去找你,現在你還不知道死在哪裏!那些人是好惹的嗎?你他媽的十九歲了,還長不長腦子!”
暴怒中的向陽並不好惹,冉書瑤眼中蓄滿淚水,好一會才擠出一句:“你憑什麼管我,你又不是我什麼人?”
向陽冷笑了一聲,摔門而走,留下我與冉書瑤麵麵相覷。
我正準備走,卻聽見她小聲地喊了我一句:“喂,你可以去陪陪他嗎?每次他心情不好,會去遊泳館。”
我回頭看她,這個美麗卻狼狽的女孩終於低下高傲的頭顱,視死如歸般擠出一句:“拜托你了。”
我梳洗完畢來到遊泳館已是半個小時後,雨天的清晨一片淒清,向陽已自虐般來回遊了好幾圈。見我過來,隻是打了個招呼,又在泳池裏撲騰。
我坐在泳池邊啃著煎餅果子,招呼他:“吃點東西吧,大清早的。”
他搖搖頭,又在泳池裏撲騰了近一個小時,直到精疲力竭才停下,慢吞吞回到岸邊。
煎餅果子已經涼了,向陽像個姑娘一樣秀氣地一小口一小口咬著,腮幫子鼓鼓的。對於這個比我小四歲的男生,我當他是弟弟一般,於是清清喉嚨,裝作語重心長道:“向陽啊,雖然冉書瑤是有錯,但你不能這樣對她是吧!你關心她喜歡她就直接說,這姑娘肯定也喜歡你。”
向陽看了我一眼,慢吞吞道:“姐,我是關心她,但我不是喜歡她,我當她妹妹一樣。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住在一個院子,她跟在我身後這麼多年,就像是一眨眼,她就變成了這樣。”他像是歎息般,又咬了一口餅,“其實,我也變了。”
這個世界,世界上的每個人,無時無刻不在改變。不管我們願不願意,都無法阻止,所以我們要學會接受。
陰雨綿綿的五月,整個世界籠罩在陰沉壓抑的氛圍裏,稍不注意,便會爆發。
周舟一整個月都在與路放抗戰。大學時期追了周舟四年追到了西藏依舊被拒絕去了銀行工作的陳川師兄,被路放下了一個絆子,丟了工作。雖然不喜歡師兄,但他這四年給過我們不少幫助,對周舟更是掏心挖肺,所以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她幾乎要帶人殺到路氏,但無奈無憑無據,隻能在心裏罵娘。
五月並沒有發生什麼大新聞,報社的每個人每天都在為新聞焦頭爛額。小優在醉酒事件後,第二天又正常上班,仿佛什麼都沒發生過。柯姐的兒子在學校和人打架,被砸破頭,她請了一個星期假去醫院照料兒子,分配下來的工作多得我們沒時間去抱怨。
李維克醫生因為酒吧事件,給我看了好幾天的臉色又恢複正常,用他的話說便是:板著臉可真難受。他對酒吧深惡痛絕,我好幾次打探詢問他酒吧發生什麼不堪回首的往事,他冷冷瞥了我一眼,道:“聽說你前幾天牙痛,還準備繼續痛下去嗎?”用一句話打斷我所有念想。
那個擾亂我心神的人,那些神秘的電話,戛然而止。
五月就這樣,兵荒馬亂伴隨著冉書瑤和向陽的冷戰,慢慢過去了。
天氣逐漸轉熱,我領到了轉正後的第一份工資。領工資錢我對李醫生許諾說請他大撮一頓,而當我彙了錢回家給爸媽,交了物業和水電費後,工資所剩無幾。我在房東太太有意無意地短信和QQ提醒才恍然想起,三月一交的房租又到時間了,別說請李維克吃飯,我連房租都快交不起。
我沒請李醫生吃飯,社長不知道是贏了彩票還是怎麼的,請全社一起去了農家樂。
如果知道那天會發生什麼事,打死我也不會參加這次聚會。但可惜我沒有預知未來的能力,和其他同事一樣,樂嗬嗬邊走邊說笑上了報社準備的車。
車子緩緩朝郊區駛去,奔赴一場未完成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