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初幾乎以為自己在做夢。
她怎麼也沒想到,竟會在這裏遇到陸尋,且是兩人都如此狼狽的時刻。
天已經完全黑了,山間溫度驟降,縱然穿上了包裏備用的衝鋒衣,她仍覺得冷。她已經走了好幾個小時,仍是沒找到下山的路,沒信號的手機被當成了手電筒,登山靴踩在濕潤的泥土上,發出吱吱的聲響,與昆蟲窸窣的叫聲唱和。
不是沒有試過呼救,但最終得到的隻是自己的回聲以及不知名的蟲鳴。不是不害怕,隻是在這深山老林裏哭隻是浪費氣力。
最後,陳初無力地癱坐在泛著腐爛氣息的老樹根上,寒冷、疲憊、恐懼與後悔,如這山風一般,從四麵八方朝她襲來。
她抱著自己的胳膊,警惕地用手機照著四周,唯恐哪裏會冒出凶禽怪獸。不照不知道,這一照被嚇了一跳,在離她不遠的叢林裏,有雙烏沉沉的眼睛正盯著她看。陳初尖叫了一聲,連手機也顧不上撿,跌跌撞撞正想跑,卻聽見一聲嗤笑。
陳初覺得不對勁,撿起手機往那處一照,才發現樹邊靠著個人,影影綽綽,也不知潛伏了多久。她看不清他的麵容,隻覺得那身影異常熟悉。她按捺住心中的恐懼,一步步朝他走近,那人亦按兵不動,燈照著他緊抿的薄唇,挺拔的鼻梁和那雙烏沉沉的眼,陳初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沒有壓製住自己的激動和驚喜:“陸尋!”
陸尋靠在樹上,一身黑色的運動服沾滿了泥土,而腳上卻隻穿了一隻鞋,另一隻腳的褲腿高高挽起,狼狽地裸露著,他的表情卻很平靜,完全沒有深陷困境的窘迫。
陳初看著他,他也在看陳初,最後還是她先開口打破沉默:“陸……你怎麼在這裏?”
陸尋依舊沒出聲,倒是伸手擋住了眼。
陳初才發現自己一直用手機照著人家,似乎有些不禮貌,急忙關了手電筒。深山迷路遇到人,還是認識的人讓陳初一下子忘記了先前的過節:“我……我迷路了,你能帶我出去嗎?”
黑暗中,陸尋的沉默有一世紀那麼長,他開口卻說:“我認識你嗎?”
“你不記得我了?”陳初氣結,但也知道此時不是時候,沒好氣道,“我是陸淼淼的室友陳初,我們在警察局見過。還有,在……陸淼淼生日的時候,在酒店也見過。”
對方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陳初不用看也能猜到此時他的表情,不是嘲諷,便是不屑,可還是硬著頭皮道:“你怎麼會在這裏,你知道下山的路嗎?”
“你怎麼會在這裏我就怎麼會在這裏。我知道下山的路。”他說。
“那你能帶我下去嗎?”
“你覺得現在可以嗎?”
不是沒有察覺到他話裏的疏離與敵意,但此時也顧不上計較那麼多。陳初順著陸尋的目光望向他的腳,才發現他不僅沒穿鞋,腳踝還腫了一個詭異的包,加上他身上的泥印,不難猜出原先他發生了什麼事。
或許是獨自來爬山,受了傷。
或許是像她一樣脫離隊伍,因為自大摔了一跤。
更或者是和夥伴一起來,因為平時性格太惡劣,受了傷便被丟棄在深山老林裏。
但無論前因如何,後果已經擺在這裏。
此時不說相依為命,他們也該互相幫助,或者說各取所需。
“我扶你,你帶我下山。”陳初說著蹲下身,想要攙起陸尋,卻被他避開,她恍然才想起他在酒店裏說的“不喜歡別人靠他太近”。想到這裏,她不禁有些咬牙切齒:“現在都什麼時候了,我不離你近一點,不靠你太近,怎麼扶你起來。還是你想在這裏一個人待到天亮?”
陸尋似乎也想到了這一點,扶著樹幹起身,皺著眉頭將身體搭在了陳初肩上。
他身上有泥土、露水、風和薄荷的味道,沉重地朝陳初壓下來。
他看起來瘦,卻不想這麼沉。
他卻像看透陳初的心思一般:“我是男人,當然重。你能行嗎?要是不行就算了,我寧願在這裏待著,也不要再摔多一次。”
陳初沒說話,咬著牙攙著一瘸一拐的陸尋往前走。
兩個小時後,陳初在一棵灌木前停了下來,就著朦朧的月光,她問陸尋:“我們是不是走錯路了。”
“不可能。”對方篤定道。
“但這裏有我剛剛放的礦泉水瓶。”
夜漸漸深,霧深露重,陳初的步伐越來越沉重,她的腳像是浸在海水裏一般,冰涼刺骨,更別說陸尋那隻赤著的腳了。
陳初感覺自己像是一條被丟上岸的魚,在泥濘中匍匐前進,但無論怎麼掙紮,都逃不掉窒息而死的命運。
而陸尋正苦大仇深地盯著那個礦泉水瓶,若不是此時腿腳不便,或許早就將它踢到一邊。
陳初又冷又累,此時再也走不動,癱坐在路邊,不肯再前行。
陸尋扶著樹幹,用僅剩的那隻腳踢了踢她:“走了。”
“不走。”
“你不想下山嗎?”
“你別騙我了,你根本不記得路。我們在這裏繞了三圈了大哥,要是能下山,早下了。”陳初沒好氣道,“我不走了,走不動,要走你走。”
陳初垂著頭,卻能感覺到那道怒氣衝衝的目光落在自己頭頂,但她不理會。
那隻腳又輕輕地踢了她一下。
“幹嗎?”
“你坐過去一點,讓我坐。”
陳初往旁邊挪了挪,剛坐好,又聽見陸尋說:“你的包那麼小,我猜沒有帳篷和睡袋,晚上要是睡在這裏,你會凍死。”他頓了頓,毫不掩蓋語氣中威脅的意味,“我剛剛看見那邊有個山洞,你扶我過去,我告訴你怎麼走。”
陳初冷笑:“是不是我不扶你過去,你就不告訴我怎麼走。”
陸尋沒說話,麵上的表情卻是理所當然。
山洞隱匿在崖邊,洞口都是亂糟糟的樹枝和亂葉,不認真觀察難以發覺。原先他們也經過這裏,但陳初沒有發現這裏有個山洞,也不知道陸尋何時發現的,卻一直不動聲色。
陳初忽然覺得這人極其可怕。
像是對這個世界,對所有的人都懷著滿滿的惡意,任何事物都不能換得他的信任,每一句話都被揣度成別有用心。
陳初雖然憤怒,卻也不能不扶著他進山洞。
相比洞外,山洞幹燥溫暖,還有篝火堆和一些速食品包裝袋以及垃圾,應該是有人來過。陳初原先還擔心會不會是什麼動物的洞穴,進來之後,才鬆了一口氣。
她將陸尋扶進山洞後,便自顧自找了個地兒休息,靠著牆,身體和精神終於放鬆了一些,又忽然感覺饑餓,背包裏僅剩兩塊麵包和半瓶礦泉水,她又看向陸尋,他並沒有背包,輕裝上陣。
“你餓嗎?要喝水嗎?或者吃點麵包。”她朝正點燃篝火堆的陸尋晃了晃手中的東西,“我隻有這些東西,可以分你一半。”
她自知不是什麼大公無私之人,也知道西樵山不是什麼荒山野嶺,今夜出不去,明日總能找到路下山或是遇到遊客,不會受困太久,吃食可以分給陸尋一些。
她斟酌了許久才說這話,對方卻毫不領情。陸尋不知道多久沒喝水了,嘴唇幹得起了皮,卻仍然搖頭拒絕了陳初的好意:“你吃吧。”
“你不是怕我毒死你吧!”陳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你要喝水嗎?”
“你喝吧。”
火光中,陸尋幹淨的麵龐看起來有些可恨,她狼狽不堪,他卻平靜淡定,仿佛此時不是深陷困境。
陳初暗暗罵了自己一句多管閑事,狼吞虎咽地吃了麵包和水,沒有給陸尋留,她想,你就後悔去吧。
陸尋有沒有後悔,陳初不知。
山洞裏寂靜無聲,隻有篝火堆偶爾傳出“啪啪”的聲響,陸尋背對著她靠在牆上,陳初走了一天,停下來隻覺得渾身酸痛,她以為自己會煎熬地度過這漫漫長夜,可奇怪得很,她盯著陸尋瘦削的背影,漸漸覺得困倦,連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都不知。
她睡得很死,連夢也沒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