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會變遷,但記憶不會撒謊,無論眼前的世界如何變幻,記得最清晰的永遠是最美好的一瞬。所以,當美夢坍塌的那一刻,才會那麼痛徹心扉,無法自拔。
[1]
那個夜晚,陳初和貝思遠不歡而散。
原以為小別之後的相聚一定甜如蜜糖,事實上並沒有。
出差回來後的貝思遠勞累疲倦,陳初便自告奮勇下廚做了晚餐,隻是廚房裏什麼都沒有,隻剩雞蛋和方便麵,陳初隻好煮了一鍋雞蛋麵。
但陳初廚藝有限,雞蛋麵煮成了麵糊糊,她嘗了一口,寡淡無味。
“我們還是出去吃吧?”
貝思遠卻在桌子邊坐下來:“不用了,我覺得挺好的。我吃這個就好。”
陳初也挺同情貝思遠的,別人的女友廚藝高超,而他的女友隻會煮一鍋索然無味的麵糊糊,他竟然也沒有怨言,埋頭苦吃。
倒是她自己,吃都吃不下去,攪拌著碗裏的麵,看著他吃。
“你想吃些別的嗎?我給你叫外賣?”
十天未見,陳初有太多的話想與他講。但瞧著貝思遠疲倦的麵色,原本想說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絮絮叨叨說的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她在他麵前沒有秘密,原本不該說的話也講了,包括她為了陸淼淼打架,到有人去咖啡店鬧事導致唐樂丟了工作,再到唐信因不願念書要輟學。
原本以為貝思遠沒在聽,但他的反應卻是陳初始料未及的,原本還坐在沙發上看書,聽到她講進了警局已經從沙發上站起來,語氣少見的嚴厲:“陳初,你為什麼那個晚上不告訴我?”
她覺得委屈:“我給你打電話了呀,可你沒接,後麵我已經出來了,你又在外地,我不想讓你擔心。”
“你做事總是有勇無謀,我能不擔心你嗎?”
陳初撇了撇嘴,沒說話,低頭洗碗,心裏想著再也不要開口說話,沒一會兒又忍不住說起唐樂的事情:“……唐樂真倒黴,攤上這樣一個爸,如果不是他一走了之,現在她也不會這麼辛苦!”她想說的其實不是這個,那件事梗在她胸口讓她難受,此時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你不要插手她的事情。”他忽然大聲打斷她。
她放下手中的碗,克製不住內心的煩躁,水仍在嘩啦啦地流:“那是我的朋友,什麼叫作不要插手她的事情?”
“你不是不知道她的情況複雜,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你根本沒法幫她解決,就不要去瞎攪和。”貝思遠極少對她大聲說話,此時的他看起來特別的嚴肅,“如果你能夠幫忙,也就算了,可是你壓根幫不上忙。”
無疑,貝思遠說的是對的。他清澈透亮的眸子透出她的不安和尷尬,許是發現自己的語氣太嚴厲,貝思遠扯了扯領帶,聲音柔和了一些:“我最近太忙,顧不上關心你,你好好的,別讓我太擔心。”
越是親密的人,越是能輕描淡寫戳破偽裝。貝思遠並沒說錯,也就是他的直接與不留餘地讓陳初覺得生氣,她默默地收拾了廚房,等著他來哄自己,誰知回過頭,卻看見他在沙發上睡著了。
客廳裏隻開了一盞小燈,暖黃色的光落在他的臉上,他蹙著眉,長長的睫毛在眼瞼留下淡淡的陰影。那一瞬間,陳初覺得他有些陌生。
貝思遠並沒有睡多久,他在陳初躡手躡腳走近的那一刻猛然驚醒,看了看陳初,又低頭看了看時間:“挺晚了,我送你回學校。”頓了頓又補充,“我今天有點累,晚點還要做計劃書。”
“剛出差回來就要工作?”她覺得驚訝,“沒有休息嗎?”
“工作就是這樣。”
“你換份工作吧。”
“什麼工作容易?”
兩人幾乎是異口同聲。
陳初不知為何又想起了何婧早前的電話,想起何婧話語裏的惆悵和悲傷,她看著貝思遠滿眼的疲倦,終於抑製不住心底的焦躁與不滿,她像廚房那個忘記關緊的水龍頭,嘩啦啦地將自己的情緒傾瀉而出:“你為什麼要把自己搞得這麼累?你明明有更好的路可以走,為什麼要放棄。如果不是你當初放棄參加小提琴大賽,如果不是你放棄小提琴,現在你已經到處演出,生活在另一個世界了,而不是像現在一樣每天賣命上班累得像狗還賺不到多少錢……”
陳初沒有再說下去,因為貝思遠的臉色已經完全沉了下來,他的拳頭緊了又鬆,就在陳初以為這場無法避免的爭吵要拉開序幕的時候,她聽見貝思遠說:“我送你回去吧,有些晚,何老師要給你打電話了。”
陳初覺得憋屈,像是一拳打進了棉花裏。
陳初沒有告訴他,昨天自己回了一趟家。
陳洪恩和何婧都不在。
因為聽到二樓走廊深處的房間有響動,她便進去看看。那個房間已經空了許多年,陳初從未踏足過,連打掃衛生的阿姨都不曾進去。若不是有聲響傳出,或許陳初一輩子也不會打開那扇門,她進去一看才發現不知是誰忘記關窗戶,風吹動窗簾帶掉了桌子上的書。
也就是在這個房間裏,陳初發現了一櫃子的藥,和何婧的病曆。
“你永遠不會告訴我對不對?”
“陳初,不要逼我。”他說。
他的聲音沉著,平靜,聽不出一絲怒氣,可越是這樣,她越是覺得絕望。
貝思遠就站在她的麵前,他記得她的生理期,知道她喜歡吃的零食與蛋糕,會在每一個節日準備好禮物,他甚至比父母還要關心她。可有的時候,陳初卻覺得,無論她伸出手夠多遠,都無法企及他的世界,那個被他深深裹藏起來的秘密。
他們之間,隔著如夜色一樣濃稠的黑暗。
最開始,陳初是討厭貝思遠的。
那一年何婧突然把他帶到自己麵前說以後他便會跟著自己一起上課時,陳初的心情很複雜。那幾年,何婧將所有精力都放在了自己身上,恨不得讓自己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抱著小提琴。貝思遠的出現,無疑分散了何婧的關注,從某一方麵來講,貝思遠解救了自己。而另一方麵,看到他站在陳未的位置,她心裏又覺得不舒服。
麵對貝思遠,她沉默地矗立,不表示歡迎,也不反對。
他卻也不在意。
十四歲的貝思遠瘦削高挑,明明隻有兩歲的差距,卻比她整整高出一個頭。他長相清秀,皮膚又白,手指纖長,就像班上女孩子看的少女漫畫裏的男主角。可惜何婧從不讓陳初看漫畫,她才十二歲,情竇未開,每日腦子裏想的都是怎麼能少拉一會兒琴,多看一會兒電視,貝思遠的出現,簡直將她拉入了地獄。
他十歲才開始接觸小提琴,十四歲才正式拜入何婧門下,在這之前完全沒有經過專業指導,連動作都算不上規範。可用何婧的話來說,他天生就是拉小提琴的,對音律敏感,任何旋律隻要聽過三遍就能記住。
有天分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有天分還勤奮。陳初每天下課回到家,貝思遠已經在琴房練琴了,晚上她去睡覺,他還在拉琴。她自啟蒙就跟著何婧學小提琴,拉得還沒正式入門三個月的貝思遠強。但更讓她痛恨的是,貝思遠不僅琴拉得好,他的成績也好,高居博陵最好的一中年級前五。
對比之下,陳初越發顯得窩囊。
也曾為了爭一口氣而勤奮練琴,最終發現自己終是沒有天分且無法熱愛,更因為何婧的嚴格要求與激將法發誓期末考試要超越貝思遠,最後卻睡死在書桌前。
看書看到睡著不可怕,可怕的是醒來睜開眼卻看見貝思遠在練琴。他靠著窗,琴抵在鎖骨的位置,微微傾著頭,琴弓在隨著他的動作滑動,陽光透過紗簾瑣碎地落在他的發上。
他拉的是她最熟悉的那曲Ave Maria。
那個下午何婧應邀去參加演出,家中隻有她與貝思遠在,她早就計劃好了,先恐嚇貝思遠,再去看兩個小時的動漫。可走到琴房門口,她卻頓住了腳步,直到貝思遠一曲拉完回頭問她:“聽說你有一把斯特拉迪瓦裏,能借我嗎?我,我隻是看看。”貝思遠用的是一把紅棉V235烏木小提琴,用了許多年依舊嶄新。
“那不是我的琴。”陳初說。
貝思遠以為她是變相拒絕,也不生氣,拿著自己的琴轉身就走。卻聽見陳初喊他:“你等下,我拿給你。”
當她將琴遞給貝思遠的時候,他先是伸出手,隨即又縮回去,他說我去洗個手再來。
陳初低頭看自己的手,上麵還有原先做作業留下的油墨印記。
那一刻陳初確定,他是真的喜愛音樂,而非像自己被趕鴨子上架。
他的身影慢慢地與她腦海裏熟悉的影子重疊在一起。
他筆直的身軀臨窗而立,夕陽的餘暉盛開在他的頭頂,那一瞬間,陳初聽到自己沉重的響亮的心跳聲。
而誰能想到,對小提琴懷著虔誠熱愛的貝思遠會在參加全國小提琴大賽的前夕突然宣布放棄,從此不再觸碰小提琴,甚至扔了自己的琴,還是陳初追著垃圾車到垃圾場翻了許久才找回來。
那時候他們已經在一起有段時間了,當時還是地下戀,每次見麵兩人都是偷偷摸摸的。
貝思遠說,等他在全國小提琴大賽上獲了獎,等他加入了星海樂團,就正式向何婧公開他們的關係。
她滿心歡喜地期待著,最後卻換來他退賽的消息。
何婧憤怒難當,失望至極,幾年來的心血轉瞬成空,直至今日提起這事都怒不可遏。而陳初無法理解,一次次追問與逼迫換回的都是沉默再沉默,誰也不知道那個夏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貝思遠會突然做出這樣的決定。
“是不是你永遠都不會告訴我。”她說,“我現在也不執著於答案,我隻想問你,你還願不願意再拉琴?再回到那個世界,做回那個貝思遠?”
可是他卻說:“你該回去了。”
回校的路上兩人都沒有說話,過馬路的時候貝思遠依舊牽著陳初的手,但她知道,無論握得多緊,那道裂縫還是出現了。
它永遠不會愈合,它隻會隨著時間的流逝,以肉眼看不見的變化,一點點,一點點地蔓延。
直到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