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陳初身處安置房狹隘陰暗的樓道裏,地麵是春天留給博陵的濕漉與泥濘。
一如她此時的心情。
防盜門大敞,爭吵聲此起彼伏,最後以唐樂一個巴掌甩在比她高一個頭的弟弟臉上而宣告結束。
唐樂坐在沙發上,屋裏隻開了一盞陰暗的燈,瘦削的身體在地麵形成一個單薄的影子。她低著頭,把臉埋在自己的手掌裏,陳初清楚地聽見她的哭聲。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哭。”下樓的時候,陳初這樣想,“為了她的弟弟。”
她又在這一刻想起了陳未,若他現在在此,不知道是否會像唐樂一樣為了弟弟的不爭氣而大動幹戈。想來是不會的,他那樣冷靜淡漠的性格,說話都是輕聲細語,怎麼可能會發脾氣呢?
她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摸黑下樓去找唐信,因為走得急,在出樓道的時候,一腳踩到了不知誰扔在路邊的黑色垃圾袋,好不容易穩住沒有滑倒,卻踩了一腳的垃圾。
真是糟糕透了。
“真是糟糕透了。”
當那個幹癟的籃球第三次從籃筐跳出來時,整整一個小時沒出聲的唐信才終於開了口。
從前那個圓臉的小男孩已經長成挺拔的大男生,眉眼與唐樂相似,相比唐樂的英氣,唐信的輪廓更硬朗一些,一米八五的身高矗立在陳初麵前,擋住了路燈所有的光。
陳初正準備開口,卻被他打斷:“你不用勸我,我不會去上學的。”
“你不去上學,你要去做什麼?”他在陳初麵前,永遠是那個小男孩,“你才十七歲,六月份馬上要高考……”
唐信出聲反駁:“我下個月十八歲了。”
“哦,十八歲了,那你告訴我你不上學你要做什麼?難道相信那些在路上把你攔住的騙子,說你身材好長得好我帶你拍廣告……”
“我不是小女生,不會吃虧的。再者,他們真的沒有騙我,我已經拿到收益。不管以後如何,我都想試一試。總不能看著我姐和我媽那麼辛苦,而我一個人躲在學校裏念書。”他狠狠地將手中的籃球扔了出去,“啪”一聲濺起了無數水花。
“我覺得自己真沒用!姐姐以為什麼都不說我就不知道嗎?那些人來家裏找了多少次了?她的工作是不是又沒有了?我真的覺得自己沒用極了,明明我才是男生,卻讓姐姐一個人承受這麼多……我什麼都不會,找工作別人也覺得我年紀小,隻有這條路可以走,怎麼都得試一試。”
“如果是死路呢?”
“不往前走,怎麼知道前麵有沒有路?”唐信微微垂著頭,聲音有點低,瘦削的側臉忽然讓陳初想起了樓上的唐樂。
陳初得知唐家出事後,她先是震驚,隨即是憤怒,怒氣衝衝地在放學的時候攔住了唐樂:“為什麼你家裏出了那麼大的事,卻不告訴我?”得到的回答是:“告訴你又怎樣,不過多一個人煩惱而已,你有幾千萬幫我們還債嗎?”
是的,她當時不過是一名高中生,就算家裏條件比班上大半同學要好,何婧給的零用錢不少,但又能幫上什麼忙。第二天她偷偷摸摸拿著自己的小提琴去賣了,那是何婧去德國演出時偶然購得的斯特拉迪瓦裏小提琴。熱愛小提琴的人沒有一個不認識斯特拉迪瓦裏,多少人尋尋覓覓耗費金錢、時間隻為一睹其風采,貝思遠偶爾借用她的琴都要洗淨手細細地擦幹才觸碰,雖然陳初不熱愛小提琴,但那把琴對她來講比什麼都重要,因為那是陳未的。
她卻為了唐樂,瞞著何婧賤賣了小提琴,偷偷摸摸把錢拿給了唐樂,卻得到一頓大罵。
第二天,唐樂將小提琴又送了回來,陳初一問才知道,她買回的價格遠比自己賣出的要貴,差價是她賣掉父親曾經送她的手表才補上的。
當時,陳初覺得沮喪。
時隔三年,她又一次被這股壞情緒擊中。
在這個諸事不順的春天裏,唯一的好事是:貝思遠回來了。
自貝思遠畢業之後,兩人再也不能像在學校一樣每天朝夕相對,也不能偶爾不想上課想念他便逃課照著他的課程表去教室找他。兩人見麵的時間隻剩下了周末,且是在貝思遠不加班、不出差的前提下。
貝思遠回來的那天,久違的太陽終於在博陵出現。
遺憾的是那天並不是周末,還有滿滿的專業課,且是最恨人逃課的滅絕師太的課,陳初隻好在課堂上因“胃痛”而在老師關切的目光中“回寢室休息”。
當然,她並沒有回寢室。
陳初打了車直奔貝思遠租在公司附近的公寓。
貝思遠畢業最初,陳初也時常到這裏來。買自己喜歡的家居,將這小小的空間裝飾得溫馨,像學校的女生一樣周末給男友打掃衛生買菜做飯洗衣服,但這並沒有維持太長的時間。一是學校離公寓太遠,來回往往要耗費兩個小時的時間,二是貝思遠比她還要幹淨,這裏永遠幹幹淨淨,有條不紊,沒有所謂臟衣服臟襪子亂丟,廚房碗碟成堆的現象,像他的人一樣幹淨美好,完全沒有她發揮的餘地。
貝思遠公寓的鑰匙陳初係了一個卡通的粉色小熊鑰匙扣,貝思遠也有一個,不過是藍色的。她用它開了門,進屋後有些興奮:貝思遠出差十天,屋子裏終於有了一層薄薄的灰塵。
陳初覺得自己就像童話裏的田螺姑娘。
拖地板、擦桌子、抹玻璃,又將床單被套一股腦塞進了洗衣機,洗被單的間隙,陳初開了電視,但下午隻有不知道重播了幾遍的家長裏短連續劇和慷慨激昂的購物節目,在一聲接一聲的“隻要399,隻要399”的淒厲呐喊中,她靠在沙發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醒來太陽已經落了山,夕陽的餘暉給這小小的公寓鍍上橘色的光芒,柔軟得像一個懷抱。陳初還未完全清醒,就聽到大門發出一聲清脆的“哢嗒”聲。
她就這樣帶著一頭亂發和輕微的起床氣迎上了十天未見的貝思遠驚訝的雙眸。
“你怎麼來了?給我打電話了嗎?”
他站在玄關,整個人站得筆直,外套拿在手上,白襯衫最上麵的兩個扣子已解開,看起來淩亂也疲倦。
陳初看著貝思遠精致的眉眼,忽然記起,這是他們認識的第八年。
時光荏苒,她的心境變了幾遭,他卻還是當初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