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了半日,到巳時後才將行李大致收拾完畢,才令人放到馬車上,便有侍女來傳話:“王爺說了,時候不早了,請公主到前麵去和王爺一起用過午膳再走。”
我本來還打算吃了再走,聽了這樣的話,立刻吩咐道:“即刻動身罷!我一刻都不想在這個討厭的地方呆著!”
侍女們相視愕然,到底不敢辯駁,沉默地送了我和端木歡顏上了肩輿,一路抬至王府高大的漢白玉台階下,早有兩輛華麗的馬車在外等候著。大約因南北兩國交戰後京中一直不太平,除了向來跟隨我出門的侍衛,另有一隊約一兩百人的親兵前後開道護持。
我才下肩輿,正在要在侍女扶持下步向馬車時,便聽得身後傳來蕭寶溶的溫和聲音:“阿墨,怎生走得這般急?”
扭過頭,隻見蕭寶溶匆匆自門內跑過來,身後還有隨從拎了個漆木食盒緊緊跟著。他微笑著將食盒遞給我,柔聲道:“裏麵有你愛吃的菜,路上讓他們取出來給你趁熱吃吧!”
我下意識地伸手接過,轉瞬又惱怒起來。
都要把我當垃圾般送給個老頭子了,還管我愛吃什麼,會不會餓著?
抬起食盒,我揚手一摔,沉悶的砰聲傳出,食盒擲在了台階之上,裏麵尚冒著熱氣的羹湯菜肴盡數跌落出來,淋漓了一地。
“我不餓,也不想吃!”冷淡地丟下話,我不理他扶向我的僵住的手,自行提了長裙,上了馬車,將珠簾狠狠摔下。
珠簾散蕩著飄下時,我的眼睛餘光瞥到了蕭寶溶窘迫到通紅的麵龐。
以他的尊貴,隻怕還從未有人敢當眾給他這樣的難堪。
我有些微的不安,忙垂下頭,正拿了絲帕放在齒間齧咬時,又聽到蕭寶溶鎮靜地在和端木歡顏說話,仿佛剛才他的尷尬,隻是我的錯覺,“端木兄,阿墨年幼任性,若有得罪的地方,請端木兄不要計較,隻管派人告訴本王,改日本王向你賠罪。”
端木歡顏淡淡而笑:“王爺,如果在下教她那許久,還得讓她的兄長為她的過錯賠罪,那麼在下這個師父,也不必當下去了。”
蕭寶溶並不辯駁,言辭愈加謙和:“那麼就請端木兄多多費心了!”
車輛緩緩向相山方向行去,我沒有回頭,再不知蕭寶溶會不會如以往一般,在原處佇立著,目送我的馬車離開。
默默將頭靠在椅墊上,我又有想流淚的衝動。
惠王府真的討厭嗎?那我為什麼在那裏一住六年,還在危難時隻是心心念念想回到我的書宜院?
惠王蕭寶溶真的討厭嗎?那我為什麼在最無助的時候,隻會想起這位兄長的麵孔?仿若隻要回到他的身畔,我便可以丟開一切,什麼也不用擔憂。
相山的竹林一如既往清爽怡人,連翠綠欲滴的顏色,也不曾改變分毫,隻是入了盛夏,再也沒有竹筍了。
更沒有挖竹筍的山民小孩,以及為山民出頭的倔強傻氣少年。
我沒有坐那架著傘蓋可以吹著習習山風的露天肩輿,寧可將自己密閉在不透氣的小轎中,在膩熱的錦幔裏沉默閉著眼,想著自己的傷心事。
我似乎又隻能等著了。
等著蕭寶溶去推脫,去協商,去用自己的權勢財富,換取蕭彥可能的妥協。
如果妥協不了,那麼,我連逃都無處可逃了。
惠王府就是我的家,蕭寶溶就是除了母親外我在這塵世中唯一的親人。
我能往哪裏逃?
我終於又做回了大齊公主,在萬人景仰中過著炊金饌玉一呼百諾的富貴日子,可是不是命中注定,我所向往的無憂無慮生活,早已一去不返?
晃晃悠悠的小轎頓了一下,連心在晃悠中忽然頓了下來。
“公主,別院到了。”隨從在外恭謹回稟。
我振足了精神,依舊如以往那般挺直脊梁,也不要人來扶,自己提袂下了轎,然後站在院門前,等端木歡顏的肩輿到了,才親身去扶他:“先生,到別院了!”
說到底,還是拓跋軻入侵我大齊,刻意淩辱摧折於我,才會導致我落至今日這種境地,想在混亂的時局中立穩腳跟,想報仇雪恨,我都得多學些克敵製勝的方法,再不能是那個任性胡鬧一無是處的刁蠻公主了。
端木歡顏並不推辭,攜了我的手,含笑步入院中,才喟然輕歎:“阿墨,你曾在惠王爺困難時,這般扶攜過他麼?”
我怔了怔,不解其意:“三哥好端端的,身邊服侍的人一大堆,要我扶攜做什麼?”
端木歡顏淡淡道:“你怎知他好端端的?你隻瞧見他每天悠悠閑閑賞舞聽曲,可曾發現他已很少再去評論舞技詞曲好壞?你隻瞧見他還是常持了一卷書自在閑臥,可曾發現他神思不屬,心事重重?你隻瞧見他依舊提銀壺,喝美酒,可曾發現他如今不是在品鑒美酒,而是借酒消愁?”
他頓了一頓又道:“如果是我的妹妹,敢如你那般當眾無禮,我一定一個耳光甩過去,然後將她扔回房中關起來,直到她能學會怎麼去尊重自己的兄長。”
我氣往上衝,怒道:“先生,你知道我這個兄長對我做了什麼嗎?”
“知道。”端木歡顏鬆開我的手,讓身畔的隨從扶了自己,一邊往內走著,一邊說道,“我還知道,如果不是因為你,惠王會快樂很多。”
他知道,還認為我有錯?
我委屈在廊下站立良久,才無精打采地回到自己的臥室中,卻一眼看到了那幅海棠圖。
春光明耀中,柳絮輕舞,海棠葳蕤,卻有著劍客獨有的縱橫激昂,肆情不羈。
指尖緩緩撫過邊緣處那行走筆豪逸的詩句,依稀又見到那個秀頎倔強的少年,湖藍絲緞的衣衫輕輕擺動,忽被我一聲驚叫,手中一歪,最後一筆迤邐下一道不和諧的墨痕,略帶不悅地回頭向我抱怨,眸底飄一抹藍,栗色的長發一絲一絲,在陽光閃著淡金的光芒。
可惜,春天已經過去了。
“你是傻瓜,你連我都找不到。”
我拿指尖叩那道拖下去的墨漬,仿若叩著阿頊寬寬的額頭,微微笑著說。
可我也找不到你了。我也弄丟你了。
我很想笑著抱怨,說我才不要你這樣又傻又笨的家夥,可我再張開嘴裏,唇邊上揚的弧度已經垂落,淚水無聲無息地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