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靜臥了多久,迷蒙間居然睡著了。
夢裏又是有人撲來,陌生的身軀,陌生的氣息,撲頭蓋臉地將我包住。錦帷昏暗,精刺的雲龍巨目猙獰,鱗爪皆張,在顛倒混亂讓人絕望到窒息的動作中,直欲淩空飛來,將我連頭帶腳抓個粉碎。
我失聲痛哭,偏又哭不出聲,逃脫不開的沉重讓我在避無可避的絕望中顫抖驚悸,由人索取淩掠,卻隻為了一個信念,不肯展露自己本性的伶牙利爪,在不斷承受的屈辱中將仇人的麵貌用小刀一點一點刻入心頭。
刻得很疼,卻能讓我疼得清醒,疼出屬於我蕭寶墨該有的戾氣和銳氣。
我不怕。我的痛苦,將在我的仇人身上有十倍的報答。
可我很怕我竟看不清仇人是誰,看不清那些想踐踏侮辱我的人是誰!
似乎有輕帷飄到了臉上,蓋住了我的眼睛,讓我更看不清眼前正蹂躪我的那張臉孔。
我忍無可忍地用力甩開那輕帷,發出聲嘶力竭的慘叫。
“阿墨,阿墨!”
有熟悉的嗓音焦急地叫我。
迷茫睜開眼時,我的雙手正伸出,推搡著搭於我額前拭汗的手,輕飄飄的天青色薄紗大袖正從我的麵龐拂過。
“阿墨!”那人又叫我。
我定一定神,眼珠冉冉轉動好一會兒,才看清眼前正是蕭寶溶一臉焦急,幾乎將我抱到了懷裏喚著我。
“三哥……”我抽泣一聲,一頭紮到他胸前,哭得氣哽聲塞。
“做噩夢了?”蕭寶溶低低地寬慰我:“沒事,沒事,這不是醒過來了?”
小落端了水來,小惜急急擰了帕子,蕭寶溶也不要她們動手,自己接過了,用濕潤潤的帕子為我拭汗水和淚水,又責怪小落等人:“怎麼這麼不當心?公主魘成這樣,沒看到呢?”
蕭寶溶很少這麼聲色俱厲地訓斥下人,兩名侍女麵麵相覷,隻是垂頭跪下,不敢說一個字。
“沒……沒事。”我清一清嗓子,撐著額,揉著眼睛說道:“不怪她們。我精神一向好,很少做夢……”
更很少做噩夢。
白天活蹦亂跳四處玩著折騰一天,晚上一向睡得熟,無憂無慮的日子,哪裏顧得上做夢?
而到了魏營,一夜數驚,汗濕重衣,我又哪裏敢做夢?
魏營,噩夢,黑夜白天無休止的噩夢。
這種噩夢,還會延續,用另一種方式延續麼?我曾經給兄長出賣過一次,還會再給出賣一次麼?
我的身體忽然僵了,連心頭也僵了一僵,幾乎是下意識地,毫不猶豫從蕭寶溶懷中鑽出,挺直了脊梁,望向蕭寶溶。
大約我的目光裏,已經掩飾不住那種防備和猜疑,蕭寶溶的眼眸與我一相觸,便如給刺痛了般,迅速地一收縮,然後無聲地垂下眸,隻是一隻手還是輕輕地搭於我手臂,隔了一層薄紗,傳遞著指尖的微涼。
我想問,喉嚨卻即時哽住,溫熱的淚花又不爭氣地在眼眶裏轉來轉去,又在眼眶裏慢慢地冷卻,一雙眼睛越睜越大,始終不肯將那淚水落下,讓人看清我的脆弱和驚恐。
許久,蕭寶溶的手漸漸有了顫抖,忽然略一低頭,光潔的額與我輕輕相抵,略帶沙啞地低低說道:“阿墨,信三哥麼?”
我不答,依舊定定地看他。
蕭寶溶噫歎一聲,揮手讓小落小惜退下,才攬了我的肩,柔聲道:“阿墨不僅是三哥掌上的寶,也是三哥心上的寶。隻要三哥在一天,便會護著阿墨,不會讓阿墨受一點委屈。”
我點頭,然後衝他仰著下頷輕笑:“那麼,三哥一定會告訴阿墨,三哥並沒有把我許給那個蕭彥,對不對?”
蕭寶溶蹙起眉,悄無聲息地轉過臉,輕聲道:“阿墨,那隻是權宜之計。”
權宜之計?
一股冷意從心底竄起,我打了個哆嗦,望著這個我在絕望裏唯一能冀盼的親人,無力地耷拉下手,幽幽冷冷地說道:“大皇兄和吳皇後把我送給北魏那個狗皇帝,同樣是逼不得已的權宜之計。”
蕭寶溶喉間微微一動,似發出了一聲呻吟,但我還沒來得及聽清,他便已飛快站起身來,帶了幾分局促,負手在澄金花鳥彩磚上踱著。衣袍擺動處,不如以往瀟灑不羈,倒像是給迫得無路可去的鷹隼,連飄出的杜蘅清氣都散漫著焦躁和無奈。
聽不到他更多的解釋和安慰,我的淚水便再也止不住,抱著膝坐在床上,抽抽噎噎地哭,委屈,失望,心寒,悲涼,不知幾許黯淡的情緒,如霧氣般漫漫將我包圍。
蕭寶溶倉皇得有點狼狽的腳步慢了下來,然後再次停頓在我麵前。
“阿墨,信三哥好麼?”他那壓抑了煩亂的黑眸深深鬱鬱,透明如水晶的顏色下,是秋潭般的靜寂澄遠。
握住我的手,他一字一字向我保證,“三哥不會把你送給任何人,更不會把你送給蕭彥。”
“明天,我派人送你到相山去住一陣,我隻推托你去母親身邊養病了,蕭彥一時也未必能怎樣。至於下一步……我也會好好安排,絕對不會讓你委屈著。”
他的容顏蒼白,看來更比尋常時候文弱清瘦,但緊握住我的手漸漸有了力道,似努力要將他的心意傳遞給我。
是,我也看出來了,他到底還是心疼我,舍不得將我送給蕭彥,才千方百計地阻止他見我,尋找著推托這門同樣荒誕的親事的理由。
如果連蕭寶溶都不能信任,如果蕭寶溶都曾將我當作籌碼和人做過交易,我在這世間,還能信任誰?
推開蕭寶溶試圖抱住我安撫的臂膀,我麵裏而臥,給了他一個抽泣著的後背。
身後的腳步聲徘徊了好久,那投在帷幕間的清清淡淡人影,縈在空氣中的清清涼涼薄香,終於都漸漸地消逝了。
而我,居然結結實實地哭了半夜,又聽了半夜的蛩鳴啾啾,再無法闔眼片刻,但覺神思恍恍惚惚,比落在魏營時又是另一種說不出的難過。
如果給永興帝和吳皇後出賣讓我痛恨到切齒,那麼給蕭寶溶出賣則讓我難受到灰心。
一種是可以預料的傷害,另一種是意料之外的背叛。
縱然蕭寶溶還是很疼我,縱然他在想法彌補這種背叛,他和蕭彥之間千真萬確的千金一諾,也成了橫亙於我們之間的一道鴻溝。
我沒法去恨他,可我真的怨他。
第二天拖著虛乏的身體起床時,我的眼睛已經腫得和桃子一般,小落她們焦急地擰了濕熱的帕子幫我敷眼睛時,端木歡顏來了。
“王爺怕你功課落下,讓我陪你一起去相山住著。”
隻有他的眼睛裏無悲無喜,反而比任何世俗中的明眼之人更加坦誠無垢。
而我縱然生蕭寶溶的氣,也不能對端木歡顏失禮。
蕭寶溶一再地和我說,他在一日,便會護我一日,卻讓我多學東西,以便自己保護自己,是不是早就準備好,若是實在推脫不了,還是將我許給蕭彥,到時他不在我跟前了,我還能憑著自己所學自保?
“先生陪我去,自然再好不過。”我強笑著取過小惜端來的茶,親自奉給他,再和他商議隨身要帶哪些書目,哪些日常物品。
這一回,我已打定了主意,要在那裏多住些日子,讓把秋冬的衣飾都帶去,連同端木歡顏的隨身衣物,也讓都帶在身邊。
端木歡顏微笑道:“也不必急著都帶去,真的要在那裏久住,到時令人回來拿也是一樣。何況惠王最心疼你,自然留意著你那裏的動靜,還怕讓你缺衣少食了不成?”
心疼?
或許吧!
可我現在心都懶了,懶得想他到底有多心疼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