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罰?”
永興帝喟歎,浮腫的眼袋更顯青黯:“三弟,你雖不曾居功請賞,但齊軍大勝,除了蕭彥,便是你居功至偉,朕並不糊塗,哪會看不出?”
蕭寶溶垂首,低覆的濃睫弧度柔軟,將麵龐襯得愈發溫潤秀雅,瑩澈如玉。他字斟句酌地緩緩說道:“臣弟不敢居功,隻願能與以往一般,伴著阿墨逍遙度日,與世無爭。……自然臣弟也不希望再有事端,讓臣弟與阿墨不寧。”
永興帝雙眼微咪,將蕭寶溶一打量,旋即輕笑:“到了今日,大約也無人再能讓你和阿墨不寧了吧?吳德倒也罷了,吳鑫兩朝宰輔,雖是驕縱了些,但要說他通敵賣國……朕還是不信。他便是投到北魏去,一個南人,拓跋軻能給他多大的官做?了不得,封個有名無實的王侯,哪會有在大齊這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何況他已這等老邁……三弟,你覺得呢?”
永興帝果然不糊塗。
蕭寶溶雖然從未出麵,永興帝還是能看出那些朝臣敢齊心對付吳家,背後有著他支持,至少,是縱容。時局正亂,連手掌軍權的蕭彥站在吳鑫的對立麵,宣告他對吳相籠絡的毫不領情,永興帝雖想赦免吳鑫,也不敢輕易行事了。
蕭寶溶眉眼寧靜,唇角微微一彎,答道:“皇兄言之有理。不過空穴來風,豈是無因?吳相貪財納賄,結黨營私也是證據確鑿。皇兄念其昔年輔助有功,何妨寬大處理?皇後娘娘這般紆尊降貴,無非怕吳相偌大年紀遭那抄家滅族之禍罷了,大約也不會指望經了這麼一場風波,吳相還能穩居相位,翻雲覆雨吧?”
他這口氣,明擺著隻要吳鑫給罷了相,便不打算追究了。可吳家勢力若不根除,又有皇後和太子在,假以時日,必能卷土重來,到時惠王無法掌控局勢,該抄家滅族的便是我們了。
眼看永興帝神情一舒,我立刻吐掉荔枝殼,笑道:“是啊,大皇兄,吳相年紀大,別追究了。我看吳家也就那個吳德特別壞。上次把我送到廣陵的魏軍手裏,怕我亂說話惹出亂子,居然威嚇我,說誰也救不了我,頂多一年半載,這江南指不定是誰的天下呢,讓我學著些大國威儀,安分侍奉魏主,還能有條出路。”
話未了,兩位兄長已不約而同盯向我。
蕭寶溶立起身來,低聲叱喝:“阿墨,別胡說。”
我睜大眼睛,張了張嘴,委屈地嘀咕道:“我沒胡說啊!說這話時魏帝的心腹太監管密還在那裏呢,笑得鬼頭鬼腦,差點把我氣死。吳德去見魏帝拓跋軻時,也不知商議什麼,把我鎖在了驛館裏,都不許我跟著去的。皇兄不相信,可以去問當日陪吳德前去的那些隨從屬官,吳德是不是對著那個太監一臉奴才樣,是不是一再警告我敬重大國威儀,是不是把我鎖在驛館中獨自去見魏帝!幾十雙眼睛看著呢,哪是我撒得了謊的!”
端木歡顏說過,居高位者疑心最重,他們相信自己的頭腦,更甚於相信身邊人的話語。
所有的細節都是真實,可以找到很多人來證實的真實,隻有最重要的那句是謊言,卻是可以用細節來印證的謊言。
當謊言可以讓他們在心裏和細節相印證,便不會是謊言了。
我的話說完時,殿中的空氣很沉悶,四麵的冰塊,也無法驅走半絲從門窗罅隙間傳入的暑氣。
蕭寶溶深黑的眼底,如在陽光下流轉變幻的水晶,很清澈,又偏在折射著外界的光線,讓人看不清水晶之下隱藏的神色。許久,他才勉強笑了一笑,柔聲道:“阿墨,吳德不過是嚇唬你。皇兄春秋正盛,魏軍一時無力再犯江南。就憑他吳家那點能耐,還能換了這江南之主不成?此事不許多說。”
我不去看永興帝故作平靜的眼神,懂事地應了一聲,繼續坐到一邊,催著宮女給我剝荔枝,無憂無慮地品評起今年荔枝的好壞來。
永興帝透過窗紗,盯著殿外那對身形搖搖欲墜的母子,皺了皺眉,鼻尖上滿是密密的汗珠。
蕭寶溶苦惱地用指尖按住自己的額角,低聲道:“皇兄,不用想太多,隻要吳鑫罷了相,吳家休想再掀起風波來。”
永興帝渾濁的眼睛也有淩銳的光芒閃過:“三弟,你真的確認,吳德敢那般放肆,隻是因為吳鑫為相麼?”
還為他們吳家有個當太子的外孫,我心中替蕭寶溶說著。
可蕭寶溶並沒有回答,退開兩步,微笑道:“皇兄,這天悶熱得很,臣弟給皇兄彈上一支曲子清清心神吧!”
永興帝似要揚手阻止,蕭寶溶已退到一邊的琴架旁,靜靜坐下,流水般薄涼的紗袖輕輕甩動,拖曳於烏木琴案上,修長的手指如玉雕冰琢,隻在搭住素弦的一刹那,便將清涼安謐的氣韻揮灑而出。
再多的冰塊,也不如那指尖微顫抖出的一縷清音,更讓人心靜神寧,如端坐於月光之下,涼風習習,忘了酷暑,忘了炎熱,也忘了滿懷的功利和紛爭。
我早擱下手,不再取食荔枝,悄悄倚到琴案邊癡坐聽琴;永興帝輕緩地走回榻前,倚臥於冰簟之上,仍似煩躁不安,手指卻輕輕敲在榻上,應和著寒潭幽泉般寂寥而清澈的節拍。
其實隻是一曲很普通的《杏花雪》,隻是在蕭寶溶那等絕俗的心境和琴藝彈出,落花漫淡時裏,有春日的留連,有落花的感慨,還有質如冰雪的優雅和清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