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達武英殿時已是未時,這時正是六月最酷熱難耐的天氣,陽光毒辣,暑氣熏人,加上蟬鳴不絕,正是讓人心思煩躁的時刻。
頂著青色團花傘蓋,我們遠遠便看到了脫去簪飾、一身素衣兜頭跪在石階前的吳後和太子蕭康。他們養尊處優慣了,在這等地麵可以煮熟雞蛋的大熱天裏下跪,大約出世以來都不曾受過這樣的罪吧?
蕭寶溶家常的縐紗軟袍,衣袂翩飛,雖走於烈日之下,依舊清涼寧靜,了無汗漬,比那兩個給曬得滿臉通紅滿頭汗水的皇後太子,不知清逸超脫多少倍。
“皇嫂好!太子殿下!”
蕭寶溶似不曾見到二人的尷尬,一如既往的溫文微笑,誠摯有禮的英秀麵龐。
蕭康神思恍惚地抬眼一望,忽然一把抓住了蕭寶溶的衣裾,叫道:“三皇叔,快幫向父皇求求情吧!我外公年紀那般大了,這大熱天的,經不起獄中的折騰!”
吳皇後嘴唇顫了顫,看了蕭寶溶一眼,殊無求情之意。
她出身貴家,在宮中浮沉那麼多年,能穩住中宮和太子之位,心思必定機敏異常,早就料到這些可能都是蕭寶溶在背後操縱了。但她自恃尊貴,再也不肯求這個她素來瞧不起的小叔。
我瞧著她幹裂失色的唇角,汗水縱橫中的皺紋,揚著臉衝蕭寶溶歎氣:“三哥啊,大皇兄怎麼不叫他們起來呢?在地上跪久了腿很疼吧?”
蕭康年紀和我相若,臉上同樣殘存著稚氣,大約也是硬給吳後拉來的,苦著臉道:“五姑姑,不然你幫求求情吧!這般跪著,也不是那麼回事吧!”
“是哦,的確不是那麼回事,不過說不準大皇兄便會因此心軟了。”我搖著扇子,向蕭寶溶微笑道:“三哥,當日你想入宮為我求情,在宮外跪了多久,大皇兄才宣你覲見的?”
吳皇後驀地眸光冷厲:“蕭寶墨,你在記恨本宮和皇上?”
我拿起團扇,往她狼狽之極的臉上扇了幾下,笑道:“皇後娘娘說笑了,我身為大齊公主,為大齊做點犧牲,原是分內之事,哪裏有什麼委屈的,又哪裏敢記恨皇後和皇兄了?飯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我可不是吳德,把大齊公主賣了,再來賣大齊江山!”
所謂大齊公主應該為大齊做點犧牲的話,正是當日我被捆在蕙風宮時,吳皇後令人責打教訓我時說的。
吳皇後聽得咬牙切齒:“你在報複!”
我含笑盯著她那雙因曬久了太陽而過於熾烈的眼睛,湊到她耳邊,低低吐字:“我就報複,你又能怎樣?”
成功地看到她的瞳孔收縮了一下,我冷笑,搖著團扇,曳著輕霧般軟薄的月華裙,學著三哥那樣優雅行走的姿態,緩緩踱向武英殿。
陽光雖熾烈如火,我心底卻如清泉滑過般舒爽著,簡直是四體通泰。
蕭寶溶到底心軟,早早離了那對母子,立在朱墀前等我,一起入內覲見永興帝。
武英殿內,沉香煙氣嫋繞,一絲一絲靜靜遊走著,迷蒙如蓄了一殿的幽幽霧氣,連雲龍天花和飛龍戲珠的藻井都微覺模糊不清。
永興帝正半瞑著眼,臥在竹榻上,周圍侍女林立,小心翼翼地輕輕揮舞著錯金羽扇。蟠龍紅木禦案下放了兩桶冰,案上湃著冰鎮的瓜果,卻是滿滿的,顯然永興帝並沒有胃口吃。
“三弟,你來了?”聽到身畔動靜,永興帝側了側頭,看向蕭寶溶,眼袋深深,看來又老了些。
聽說這些日子他犯了頭風,精神很不好,瞧來是真的。
“臣弟拜見大皇兄!”蕭寶溶並不失禮,領了我行禮。
“起來吧,自家兄弟,不用拘禮。”永興帝在侍女挽扶下慢慢扶著頭坐起身來,略顯混濁的雙眼盯住我,良久才道:“阿墨,近日過得還好吧?”
我眨巴著氤氳的眼睛,垂頭弄著發,低柔著聲音道:“大皇兄放心,阿墨很好。多虧了大皇兄讓三哥想法救出了我,最糟糕的時候已經過去了。阿墨……算是撿回了一條小命。”
話語到最後,已經拖起了隱隱的哭腔,偏讓這位用妹妹換兒子的好哥哥看到我的委屈,又故意懂事地不讓他看分明。
我的好大哥,你愧是不愧?
永興帝果然尷尬,低咳了一聲,側頭吩咐宮女:“還不把瓜果端來給文墨公主吃?”
又微笑著向我道:“記得小時候你最喜歡吃這些。”
我溫順地點頭,指一指紫紅透亮的荔枝,嬌俏道:“我要吃這個。”
宮女忙剝了兩顆,放到瑪瑙小碟中,送到我跟前。
豔紅如火的碟子,襯著瑩白如玉的荔枝,愈加紅白分明,可愛誘人。
我微笑著拈了一顆入口中,吃了,才說道:“我便知大皇兄最疼我。我在廣陵時便想著,這輩子怕再也吃不著南方的荔枝了,忍不住便想哭,又不敢給服侍的魏人瞧見,都隻在半夜時才敢躲在被窩中流淚。沒想到還有逃出生天的一日。”
永興帝略顯不安地站起身來,扶著腰踱了兩步,才道:“你能救出來……嗯,是三弟的功勞。”
他的混沌眼睛凝到蕭寶溶身上,終於有了一抹帝王的威凜:“三弟,你的才識膽識,朕這一向……還真小瞧了。”
蕭寶溶的笑容和他的衣衫同樣淺淺淡淡:“大皇兄,阿墨是臣弟看著長大的,如果讓她淪落敵手受人羞辱荼毒,臣弟著實是日夜寢食難安。人給逼到急處,總比尋常時聰明些。這就也所謂的急中生智了。能救出阿墨,著實僥幸。”
永興帝緩緩走到窗邊,透過蟬翼窗紗望著跪於烈日下請罪的皇後和太子,意味深長地說道:“哦?三弟當真隻是急中生智?怎麼朕覺得三弟是智珠在握呢?”
蕭寶溶麵色微變,迅疾走到永興帝跟前跪倒謝罪:“大皇兄,此次入魏境前後,臣弟的確有擅專之處,請皇兄責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