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慎猛地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臥室內自己親手裝上去的頂燈。他安下心來:幸好是個夢。這個夢令他心神久久未定,他的血管,甚至肌肉都為此而劇烈跳動著。那波瀾詭譎的夢境讓他隔幾秒就心悸一回。
井慎害怕吵醒身邊熟睡的吳映雲,所以又輕輕躺下。他的眼睛雖然閉著,卻不敢真的睡著。他怕再次見到那張恐怖的麵孔,或者每每在夢裏都要置他於死地的黑衣人。但是他又轉念想:夢就是夢,即使再恐怖,也不能跳出夢境變成現實。反而是現實中的人比噩夢更恐怖。那些積壓已久的怨恨、因愛成恨的突變、大相徑庭的交流方式都可以成為A殺死B的動因。說到底,人與人之間是無法達成真正意義上的溝通與理解的。不理解與拒絕溝通成為了當今社會的痼疾,像個越長越大的腫瘤。
井慎默默歎了口氣,偶爾的失眠竟成就了這麼些個哲學理論。他感慨自己並不是個傷春悲秋的人,但是最近發生的一係列事情降低了他對身邊人的信任度,在極度缺乏安全感的情況下,他變得異常敏感,本來沒心沒肺的人慢慢走向了另一個極端——變得疑神疑鬼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井慎又沉入夢鄉,不過這次他的夢隻是一些串聯不起來的碎片。他在夢中都知道自己在做夢,還滑稽地感謝老天終於能讓他睡個好覺。
迷迷糊糊中他突然覺得有東西在咬自己的腳趾!井慎一個警醒,還沒睜開眼睛就從床上跳起來,大喊著“老鼠!老鼠!”接著手舞足蹈起來。恍惚中突然聽到幾聲奶聲奶氣的笑聲,這才回過神來:肯定又是井月在惡作劇了。他睜開眼睛,果然看到井月笑嘻嘻地站在床頭。
“你幹嘛呢?”井慎狐疑地問。
“爸爸大懶豬,媽媽讓我叫大懶豬起床。”井月笑成了一朵太陽花,兩個可愛的小酒窩嵌在嘴角處。
“馬上就起了,你呀,以後可不許嚇你老爸。把你老爸嚇死了,就沒人給你買小兔兔了。”井慎把井月的小腦袋扒拉過來親了一下道。
井月舉起自己手裏的小白兔一臉嚴肅道:“我不怕,警察爸爸死了,我就找個玩具店的爸爸。”井慎聽了心裏不是滋味,幹笑一聲道:“沒良心的鬼丫頭,快去刷牙!”
井月點了下頭一溜煙跑沒影兒了。樓道內傳來吳映雲的聲音:“井慎,快起床,早餐要涼了!”井慎“哦”了一聲,套了一件T恤從床上下來,走了沒兩步突然覺得右腳的大腳趾被什麼東西扯住了。可他的右腳已經邁出去,實為“覆水難收”,於是驚叫了一聲,便整個人向前一仰,結結實實地摔了個狗吃屎。他剛剛倒下,便聽到井月吃吃的笑聲。
井慎意欲找井月報一摔之仇,他瞅準井月刷牙的空檔從後麵抱住她便拿幾天沒打理的胡子使勁蹭。井月尖叫起來,吳映雲手裏拿著盤子走過來催道:“快別鬧了!限你們兩分鐘內刷完牙洗完臉,在餐廳集合!”井慎與井月一個立正,敬禮道:“是,長官!”
兩人打打鬧鬧,胡亂地洗漱完畢來到餐廳。但見吳映雲站在餐廳中央,胸前掛著一個哨子。
“從今天開始,我要對你們實行軍事化管理。”吳映雲說。
“怎麼管?”井慎來了興趣,嬉皮笑臉道。
“每天早上聽到哨聲你們就要起床,聽到兩聲哨響你們就要刷好牙洗好臉,三聲哨響吃早餐。”吳映雲一臉嚴肅狀,井月拉拉爸爸的衣角道:“爸爸,媽媽說的是真的嗎?”井慎做痛苦狀點了點頭。井月怯怯地看了看媽媽,馬上一個立正站好。
“很好!從今天開始,我就是家裏的排長,你們就是我的小兵。排長說什麼,小兵就得幹什麼,知道嗎?”井月怯怯地點了點頭答道:“是,長官!”
井慎嬉笑道:“報告排長,咱們排總得有個名字吧。”
吳映雲思忖一下道:“排裏就你們大小兩隻猴子,就叫猴排吧!”
井慎忍笑道:“是!猴排長!”井月目不斜視,已經進入到劇情之中,跟著井慎喊道:“是,猴排長!”
吳映雲吹了下哨子,三人無言地吃起早餐。這是近一年吳映雲吃過的最安靜的一頓早餐,她吃得很開心。吃畢,井慎照例收拾碗筷。吳映雲湊上來突然說:“今天上班去給張局長道個歉吧!”井慎一聽扔了筷子道:“憑什麼?”吳映雲點了一下他的腦門說:“你呀,什麼時候才能替我和月兒著想一下?就你這臭脾氣已經不知道得罪張局多少次了。人家忍你一次兩次是看麵子,三次四次是看交情。麵子交情都用完了,你以為人家還會忍你?,人家忍不了你了,你頭上那頂小烏紗帽還不是說沒就沒?你忍心我和女兒跟你喝西北風去?”
井慎聽這話有理有的無懈可擊,實在挑不出刺兒來。但嘴上仍然不服軟道:“放心!喝西北風就也讓你們喝飽!”吳映雲眼神中透出失望,沒有再接話,一轉頭走了。
看妻子失落的背影,井慎心裏也極為難過。關於昨天晚上發生的事,吳映雲和於鵬飛口中的版本虛虛實實,好像發生過又好像沒發生過。結合早上那個極度恐怖的夢境,使得井慎自己甚至也疑心起來。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自己真的病了嗎?但如果吳映雲版本是真的,人家林富玲隻是開了句玩笑,自己就在張景洪的家裏大動幹戈,那也太獻醜了。
井月吃了早餐,磨嘰了一陣,便由井慎拖拽著拉上了車子。一路上,井慎腦中反複對比吳映雲口中的版本和自己的記憶,希望從中找出紕漏。但他突然想到:如果他的記憶是真實的,就意味著他身邊所有的人都在出於某個目的在欺騙他,那將是怎樣的真相?想到此處,井慎不由冷汗直冒。
在車子行駛了20分鐘之後,他終於為自己做了個決定:屏蔽與昨晚有關的任何事。他寧願活在欺騙中,也不願打碎現在清貧卻幸福的生活。
到了幼兒園門前,井慎已經將昨晚的可怕記憶拋之腦後。井月猴急地摘掉安全帶一陣風似的衝下車,井慎連忙叫道:“丫頭,慢點跑,小心摔著!”誰知話還沒落定,井月又衝了上來。井慎納罕道:“你怎麼又上來了?”井月指了指窗外,井慎順著她的手指向外一望,原來是王小華站在門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
井慎心裏罵道:“死孩子!爺爺是市委書記,自己也封了幼兒園的霸王,再不管教管教豈不是要翻天了?今天就好好敗敗這小子的火,市委書記的老虎屁股,我井慎今天摸定了!”想到這裏,井慎慈愛地摸著井月的小腦袋說:“丫頭不怕,今天爸爸給你撐腰,咱們也欺負欺負王小華同學。”井月拍手稱快:“好啊,好啊,把他小雞雞揪掉!”
井慎讓井月先走,自己躲在牆垛子後麵觀察動靜。果然,井月剛剛走到幼兒園門口,王小華為首的幾個孩子就圍住了井月,她走到哪兒,王小華與夥伴們就跟到哪兒。井月不慌不忙,撒開嗓門大喊了一聲“警察叔叔”。井慎得到暗號,挺胸昂頭頗有氣勢地從牆垛子後麵走了出來。王小華與夥伴們看到一身警察製服的井慎,已經嚇得兩股戰戰。
井慎裝模作樣走到他們麵前對井月說:“我就是警察叔叔,誰在這裏耍流氓?”其他小孩嚇得逃之夭夭,王小華也正欲逃走,卻被井慎一隻手提了起來。井慎佯怒道:“你這小子一看就不是好孩子,小小年紀就欺負女生,長大了還得了?”王小華手腳亂劃,嘴硬道:“放開我,我爺爺是領導,我讓他打死你!”井慎道:“你知道我是誰?我是警察!警察比哪個領導都大,懂嗎?跟我到警察局一趟,警察專打不聽話的小孩。”
井慎對井月使了個眼色,就把王小華提上了車。井慎發動車子,王小華眼看自己馬上就要進警察局了,哭著央求道:“警察叔叔,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了。”井慎詭笑一聲說:“警察叔叔從來不打好孩子,專打壞孩子。你是壞孩子還是好孩子?”王小華聽完心虛地低下了頭。井慎佯裝思索道:“哎呀,這下你要受罪了,警察叔叔打壞孩子打得可凶了,打完要在醫院裏住一年呢!”王小華一聽“哇”一聲哭出來,井慎道:“你哭吧,哭地越大聲打得越疼。”王小華聽了立即閉上了嘴。
井慎把車開了十幾米突然一拍腦袋說:“哎呀,我忘了買打壞孩子專用的棍子了。打小孩的棍子可不好買了,棍子上麵要釘上釘子,還要澆上開水。這樣打起來才疼呢!”王小華顫聲道:“你騙人!”井慎道:“騙沒騙你挨了打就知道了。你在車上坐著,我去買棍子去。”井慎說完下車,走了幾步拐了個彎又躲在牆垛子後麵偷看。
隻見王小華哭叫著打開車門,飛一般地衝下車,嘴裏叫喚著“爺爺,爺爺”,便一溜煙跑了。井慎捂口而笑,量這小子膽再肥,今天也給他留下心理陰影了。他於是又成功地挑戰了一次權威。
來到局裏,井慎便明顯聞到了一股異於往日的氣味。首先是幾個辦公室的同事先前還有打有鬧,一看他進來竟安靜下來,其次就是平常跟他打招呼的幾個同事竟裝作沒有看到他,低頭佯裝忙碌,最後就是他經過從樓上下來嘮嗑的趙妖精身邊時,他竟對他詭異地笑了笑。
井慎狐疑地走進位於辦公室最裏麵的辦公桌前,此時於鵬飛冷不丁地湊過來把他驚了一大跳。
“哎呦,嚇我一跳!你小子鬼鬼祟祟幹嘛呢?”井慎罵道。
“井隊,你有沒有覺得氣氛有些不對勁啊?”於鵬飛神秘道。
“甭搭理,一群無聊鬼,天天沒個球事,就知道諞閑!”井慎裝作不在意整理手邊的文件,心中卻也不禁吃了個死蒼蠅般的難受。
“井隊,你的心也太大了。那些人正叨叨你呢。”
“叨叨啥呢?”
“他們說你把張局給惹了,要革你的職哩。”於鵬飛認真道。
井慎突然想起自己記憶中好像也被革過一次職,當時心裏好像很難受,想不到過不了多久又要被革一次了。
“革球子,反正也不是個啥好差事。”
“別呀,你下去了,你手底下的人上去了,你心裏好受不?再說,咱們是按級職發工資。低一級和高一級的可不一樣啊!”
井慎聽了突然想起吳映雲在家裏說的那些話,便低頭沉默了。於鵬飛拍了拍井慎的肩膀又鬼一般飄走了。井慎暗自好笑,自己明明是個痛恨權術之道的人,現在居然要為得功名錢財折腰屈權,實在是個天大的諷刺。
張景洪的辦公室被安置在他的辦公桌旁邊,井慎貓腰過去往門縫偷偷瞧了一眼,張景洪正在裏麵端著茶杯喝茶。他的兩隻眼睛周圍被黑紫色的瘀傷覆蓋,成了名符其實的熊貓,這想必就是昨晚給自己打的。井慎看著張景洪的樣子又好笑又愧疚。張景洪對自己頗為照顧,處處提攜不說,還時不時給自己物質上的援助,自己的父親還不曾這麼疼過自己。
井慎想為張景洪做點什麼,起碼態度絕對不能像從前那麼不恭敬了。可是自己從來沒對誰彎過腰,想要速成一個像於鵬飛般會來事兒的高情商者,基本不可能。那現在該怎麼辦呢?井慎心中甚為焦灼,突然腦中一亮,便打開了電腦。
“有事兒問度娘!”井慎嘴裏念叨著打開網頁輸入百度的網址。在對話框裏輸入“如何拍馬屁”幾個字。又一想“拍馬屁”的範圍太大,針對性不強,便在“拍”字後麵又加上了“領導的”三個字,方才滿意地點了搜索鍵。
百度顯示出來的結果令他咋舌,一共有三百多萬條,形形色色的條目看得他眼冒金星。他暗暗驚詫道:“乖乖,原來拍馬屁也有這麼些門道!”
搜索條目太多,井慎不能一一記住,隻能隨便挑了一個名叫“如何成功拍領導的馬屁”的文章打開,將裏麵所說條條框框全部記在紙上。記完之後,心裏頓時像吃了稱砣般有底了。
井慎來到張景洪辦公室門前,輕輕叩了三聲。等張景洪說了句“進來”之後,他便走到門口滿臉堆笑道:“局長,您早。”張景洪愣了一下,見是井慎便道:“井慎啊,你身上的傷好了?”井慎點頭哈腰道:“謝謝局長關心,我沒事了。您有事兒沒?”張景洪眉頭簇成一團,使勁想了下緩緩道:“沒……事。”井慎怪笑道:“沒事就好,祝您身體健康,萬事如意。”張景洪幹笑了一聲,心中思忖著井慎的行為目的。稍縱,他見井慎還不走,便指了指沙發說:“坐!”
井慎木了一下,心道紙條上好像沒寫領導讓坐了要怎麼回答,便掏出紙條看了一眼。隻見上麵第二條寫著“哪怕是非工作狀態也不要表現得太隨意,要時刻表現出對工作的熱忱”於是馬上一個立正道:“張局,我工作還忙,就不坐了。”張景洪“哦”了一聲道:“那你去忙吧。”井慎一下慌了神,自己明明是來道歉的,怎麼能什麼都不說就灰溜溜跑了?於是又掏出紙條來,上麵第三條寫著“要將領導的愛好升華為自己的愛好,一定要做到愛領導之愛,恨領導之恨。”看到這裏,井慎又堆笑著貓到張景洪身邊指著張景洪的茶杯“咦”了一聲道:“張局,原來你也喜歡喝龍井呀?這麼巧,我也喜歡龍井,龍井好啊,龍井它……清熱敗火,通腸……潤便。”說完這句,井慎已經是滿頭大汗,心中已將笨嘴拙舌的自己罵了千百遍。
張景洪狐疑道:“你不是胃不好不能喝青茶嗎?”井慎“啊”了一聲,沒了對策,又拿出紙條來看。張景洪偷偷望了一眼紙條便知道井慎的目的,心中不禁暗覺好笑,再看井慎滿頭大汗的囧樣,就忍不住想要好好整蠱他一下。稍縱,張景便故作嚴肅道:“井慎啊,剛剛有個臨安村的老鄉打電話報案說村裏有個大案子,你去辦一下吧。”井慎喜道:“張局,我……還能辦案子?”張景洪道:“你又沒犯什麼天大的錯誤,為什麼不能辦案子了?”井慎一聽這話是原諒自己了,又大著膽子問道:“那我這頂小烏紗帽也保住了?”張景洪正顏道:“先寄存在你腦袋上,下次再犯錯馬上沒收!”井慎心內一驚,不由摸了摸頭頂,打心底佩服起那篇文章的作者來:天才啊!
張景洪忍笑將地址告訴了他,井慎問道:“是什麼大案?”張景洪道:“你去了打這個電話就知道了。”張景洪說完遞給井慎一張紙條。井慎“嗯”了一聲,接過紙條便欲奪門而出。剛至門口,他又折了回來,麵帶愧色道:“張局,昨天的事,實在對不住!”張景洪沒有說話,隻騰出一直手擺了擺。
周遭同事們看到井慎灰溜溜的進去,卻喜氣洋洋地出來心中甚為納罕。趙妖精上下打量著井慎,臉上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於鵬飛適時湊過來道:“井隊,情況怎麼樣?”井慎搖頭晃腦說了句蹩腳的英文:“No Problem!”於鵬飛笑道:“呦,還腦炮呢!這麼說張局沒撤你的職?”井慎一個脖條兒甩過去道:“你天天盼著我被撤職呢是吧?”
井慎與於鵬飛穿好衣服趾高氣昂地從一群同事中間走過。他們走了以後,局裏以趙妖精為代表的一幹閑人又開始了一場新的無限大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