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慎一出門,頓覺一股鬱氣在心口淤塞打結,腦中更如有千蟲百蟻啃齧般不可忍受。他隻能扶住樓道的暖氣片才能稍稍平複自己翻滾的焦慮情緒。但沒過多久,任何的輔助行為也無法阻止他詭異的情緒波動,他的視線時而模糊時而清晰,周圍的景象也隨之天旋地轉起來。
井慎額上豆大的汗珠簌簌下落,不管他睜開眼睛還是閉上眼睛,努力平複還是置之不理,那種詭異的焦灼就像濃稠的墨汁一樣浸染了他的內心。兀地,眼前閃過一道白光,他本能地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之時,他已經身處在一片白色之中。
這一片白色在劇烈地震顫與搖動中,井慎身處其中感到胃裏翻江倒海,幾欲吐出來。此時,他看到遠處背對著他站著一位白衣女子。井慎對這一幕再也熟悉不過,於是猛奔過去,可不久他就發現事情不對頭:任他跑得多快多遠,白衣女子卻始終處在他遙不可及的地方。他大叫著想引起女子的注意,可女子就那麼靜靜站著,任他怎麼喊都不回頭。
此刻,他身後也起了異樣,一片白色之中,有幾個黑色的小點正在向他慢慢趨近。井慎停下來旋身回望,隻見這些黑色的小點逐漸變大,又逐漸拉長、變寬,最後變成了一個個舉著蟒蛇型手槍的黑衣人。即使白光耀眼,他們的麵目也掩映在黑暗之中,仿佛他們就是黑暗本身。黑衣人越積越多,身形越來越大,白色的空間逐漸被壓抑的黑色替代。黑衣人們舉著槍杆向井慎逼來,井慎後退一尺,他們就逼近一丈。
井慎眼看自己被黑色包圍,他舉手亂揮,口內亂罵,竟然使得幾個黑衣人不敢向前。井慎見這招有效,便愈加肆無忌憚地揮拳朝黑衣人們的口鼻砸去,直到他聽到一聲:“井慎,快住手!”
井慎愣怔了幾秒,便再次被黑衣人包圍。他眼中的墨色織成一張大網,將他的意識緊緊封禁起來。他不再抵抗,意識逐漸模糊,直到徹底喪失……
井慎再次睜開眼睛又看到了一片白。他恍惚之下,又以為自己進入了夢境。豈料於鵬飛的一張大黑臉卻探了過來。
此時距離井慎失去意識已經是5個小時之後——這是他從於鵬飛嘴裏得知的。於鵬飛告訴他,是張景洪把他送到醫院的。他扛著井慎來到醫院的時候,身上全是被井慎亂抓亂踢亂撞造成的青紫血溜兒。於鵬飛勸他住院觀察一段時間,張景洪撂下一句“這點小傷,連藥費都不值當花,還住院呢!”就回家了。
“局裏人都聽說你和張局的事兒了,他們都說你鬼上身,發……發癲了。”於鵬飛畏怯道。
“發個錘子!”井慎掙紮著從床上坐起來,一動卻覺得全身鑽心地疼。
“那你到底咋了?”於鵬飛依舊不肯罷休。井慎本來想造個慌蒙他,但一想這小子得到自己真傳,現在已經能做簡單的微表情分析了,頓時悔恨教好了徒弟,暗害了師父。
“我被氣魔怔了。”井慎簡單解釋了一句便不再往下說。“話多是非多”井慎這樣考慮。繼而他轉移話題道:“案子怎麼樣了?現在誰在負責?”
“啥案子?”於鵬飛卻一臉狐疑。
“白衣女屍的案子啊。”
“啥白衣女屍?”
“就……”井慎想把2小時前他如何發現白衣女屍,又如何推理案子的過程說一遍,卻轉念一想:這小子肯定在唬我!於是笑道:“於隊長,你逗我呢吧?”
“井隊,你說啥呢?啥於隊長嘛?”於鵬飛兩條眉毛幾近縮成一團,訝異地望著井慎。井慎心知這是驚訝的表現,心中不免大為疑惑。
“你搞啥鬼名堂?”井慎的疑惑變換為惱怒,將兩個小時之前他們如何推理案情,張景洪與自己如何發生矛盾,自己如何被抹了烏紗帽詳盡說了一遍。說的過程中,於鵬飛眼睛越瞪越圓,像是再聽一個匪夷所思的偵探故事。井慎說到最後,見他根本沒打算相信,就幹脆作罷了。
“井隊,你趕緊躺下吧,我去叫醫生。”於鵬飛飛說著便向外衝。
井慎看著於鵬飛的背影,一股莫名其妙的涼意突襲了他的全身。吳映雲站在窗前瞪著他的樣子、張景洪指著他的鼻子發怒的樣子、於鵬飛一臉疑惑像看怪獸一樣看著他的樣子串成一卷膠片,來回在他腦內放映。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病了,5個小時之前的清晰影像都是自己的臆想!
正胡思亂想間,三個人“篤篤篤”地走進了病房。最前麵的是一個40、50歲上下的“白大褂”,緊跟在後麵的是苦著臉的吳映雲,最後則是驚慌失措的於鵬飛。
醫生搗鼓了一陣井慎的身體淡定道:“不礙事,受驚過度。”井慎聽了氣不打一處:“你才受精,你們全家受精!”淡定醫生推了推眼鏡對吳映雲道:“我去拿鎮定劑,他不老實你就拿針戳他。”吳映雲沒搭理他,坐在井慎床頭,握起他的手。吳映雲的手正如丁春秋的化骨綿掌,瞬間把井慎心內的五分敵意化解了三四分。
“感覺好點了嗎?”吳映雲柔聲問道。
“嗯。”
“想吃點啥?我去買。”
“不吃。”井慎沒好氣的扭過臉。
“好吧。哎……”吳映雲歎了一聲,像受了多大苦難似的。
“你監視我,是嗎?”井慎突然轉頭問道。
吳映雲還沒回答,於鵬飛搶上前道:“這事不怪嫂子。”
出人意料的是,吳映雲絲毫沒有感謝於鵬飛為她辯護的意思,反而冷眼望著他道:“小於,這是我們夫妻之間的事,不好讓外人知道。”於鵬飛愣了一下,便黑臉走了出去。
於鵬飛是井慎一手提拔上來的警員,他天生聰穎好學,又有悟性,深得井慎喜愛,所以不到半年的時間,便成了井慎的左膀右臂。井慎是局裏有名的刺兒頭,樹敵不少。隻有於鵬飛橡皮泥一樣的脾氣才能忍得了他。可不知道為什麼,吳映雲卻對於鵬飛頗為看不上。於鵬飛轉正那天,請井慎吃謝師宴,井慎死活拽了吳映雲,想從中和一和他們的關係。可誰想吳映雲對於鵬飛冷嘲熱諷,那頓飯愣沒吃成。井慎不知他們之間到底有什麼過節,也懶得再問。所以今天吳映雲對於鵬飛有這種態度,井慎也並沒有在意。
“現在你可以說了吧?”井慎見於鵬飛出去了便冷冷問道。
“我……”吳映雲嗓子眼一哽,竟說不出話來。憋了半晌,硬是擠出幾個字:“我是關心你。”
“關心我就監視我?那我對局裏那些監禁犯們都個個兒是真愛了!”
“你別這麼說,你出了車禍之後我很擔心。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就在你手機裏裝了定位軟件。實在對不起。”
“我真想不明白,你有啥可擔心的呢?我一個大活人,有手有腳的……”井慎還想再說,卻見吳映雲眼睛裏打著淚圈兒,便驟停下來,轉而關切的問道:“你咋了?”
吳映雲擦掉眼淚道:“沒咋。這件事情的確是我不對,我覺得十分對不起你。但是井慎,你一定要相信,我是擔心你才這麼做的。”吳映雲像是怕井慎不信自己,又重複了一遍。
井慎見吳映雲流淚,已經心疼地不行,忙道:“我信,我信。不過以後別這麼做了,我你還不了解嗎?人如其名,敢問世上還有哪個敢跟我比謹慎?”
“要真那樣,你也不會和於鵬飛混在一起了。井慎,以後不要跟他來往了行嗎?這個人不大正派。”吳映雲道。
“怎麼不正派了?”井慎道。
“我說不上來,隻是感覺這個人看起來老實巴交,但是心裏城府極深。你跟這樣的人在一起我不放心。”
“好好好,我不跟他來往就是了。”井慎敷衍了一句,又問道:“是你打電話通知張景洪的吧?”
“我通知他?通知他幹啥?我不明白。”吳映雲的臉映著一層疑雲。
“你和於鵬飛商量好故意來耍我的吧?”井慎不屑道。
“我和他有啥好商量的?你到底說啥呢嘛?”吳映雲卻急了,緊緊抓住了井慎的手。
井慎身上的寒意再一次襲來,他覺得一件很詭異的事情在他身上發生了。
“映雲,你把昨天晚上到現在發生的事情仔仔細細地跟我說一遍。”井慎也緊緊攥著吳映雲的手道。吳映雲看井慎根本不像在開玩笑,便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井慎聽得毛骨悚然,不是因為吳映雲說得有多可怕,而是因為吳映雲告訴他了一個與他的記憶完全不一樣的,仿佛是發生在另一個平行空間的故事……
昨天晚上,井慎與吳映雲按時來到張景洪家赴宴,席間張景洪教井慎行酒禮儀,井慎頗為不滿,不久吳映雲又在閑聊中透露井慎的夢境,林富玲玩笑說井慎夢裏的那個白衣女人其實是在外養的小三,井月和吳映雲沒有半分相像,原因正是井月其實是井慎和小三的女兒。這話激怒了井慎,井慎破口大罵起來,張景洪與吳映雲製止,強拉硬拽之下,井慎居然失控發狂,將張景洪與吳映雲都打傷了。
“你看,這是昨天晚上抓的。”吳映雲拉起袖子,在她白皙的胳膊上印著兩道深深的血印,井慎看得目瞪口呆。
“張局身上的傷痕比我的還嚴重,都是你弄的。”吳映雲不無埋怨地說。
“然後呢?從張局家出來之後我們做了啥?”井慎忘記了自己身上的疼痛抓著吳映雲的肩膀使勁搖著。
“然後你就昏迷了,再然後我和張局就把你送到了醫院。”吳映雲言辭誠懇,看不出半點弄虛作假的痕跡。
“映雲,你再把事情的經過反著說一遍。”井慎一句一頓道。他眼睛望著吳映雲,嚴肅地叫人膽寒。
吳映雲眉頭一緊,井慎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在心裏叫著:“她在撒謊,太好了,她在撒謊!”可下一秒,吳映雲竟把剛剛說過的事件反著說了一遍,絲毫無差,真正兒是倒背如流。井慎此時連最後的一根救命稻草也失掉了,那種天旋地轉的感覺再次襲來,身體完全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人類的思維通常是正向思維,很難記得住一件被打亂順序的事情,更不用說一件完全編纂的事件。所以要證明這個人說謊,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把自己說過的話反著說一遍。這個方法在美劇《別對我說謊》中被主人公用過,井慎看了之後反複試驗,才印證了這個方法的真實性,所以對此深信不疑。
“井慎,你咋了?”吳映雲焦急地叫了一聲,才將墮入虛空的井慎的魂喚回來。井慎像鏽鈍的機器一樣緩緩轉過了腦袋:“啥?”
“你真的病了!”吳映雲絕望道。
“也許吧!”井慎麻木地回了一句,又麻木地轉過頭。
井慎隻在醫院呆了半天就出院了。淡定醫生不讓井慎繼續住院,原因是井慎身上的病症已經查清楚,都是一些小傷小病,沒有住院的必要。至於井慎的癔症則需要專業的心理病醫院治療,本院概不接收。
下午3點,吳映雲開著車接了井慎回家。井慎坐在副駕駛的座位上突然覺得他和吳映雲的身份無意間來了個反轉。以前都是井慎駕車吳映雲坐在副駕上。井慎覺得坐在架勢座上的一般都是肩負使命或有能力保護弱者的人,他們/她們擔負著一車人的生命安全。而現在,他發現吳映雲已經替代了他的位置,替他換下了擔子。而同時,他也發現,原來自己亦是那麼脆弱。
井慎一回到家,井月就像炮彈一般衝過來撲進了自己的懷抱。嘴裏喜悅地念叨著:“爸爸沒死!爸爸沒死!”井慎本來一腦袋的疑團,聽到井月奶聲奶氣的聲音,卻也不吝微笑,將臉往井月臉上蹭,腦中的疑團亦暫時隱退。
和井月鬧了一陣之後,井慎困意襲來,吳映雲把床鋪收拾幹淨讓井慎上去睡。井慎腦袋一挨枕頭就覺得千斤重擔全部卸去,用不了兩秒鐘就沉沉睡著了。
“醒醒,快醒醒!”一個縹緲的女聲傳進井慎的耳內,井慎慢慢睜開了眼睛。他的眼前是一扇大門,他輕輕推開門,麵前呈現出一條長長的走廊,盡頭通著一間客廳。
“這不是昨晚來過的那間公寓嗎?我怎麼又來到這裏了?”井慎心裏納罕一陣,抬起腳走過走廊,來到客廳內。
“過來,到這裏來!”女聲從客廳盡頭的臥室傳來,井慎熟稔這裏的路徑,三步並兩步地走過去,不想剛剛走到門口,卻差點被一件東西絆倒。他低頭一看,原來是那個已經絆了他幾十次不止的工具箱。井慎貓腰打開了工具箱,原以為裏麵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卻見工具箱裏麵又是一個小一號的工具箱。井慎打開小工具箱,竟見裏麵又是一個更小的工具箱,井慎一層層打開工具箱,裏麵都有一個更小的冒出來。心中越覺困惑與詭異。
“過來!”女人的聲音又一次傳來,井慎扔下工具箱打開臥室的暗門走進去。
臥室內有一張雙人大床,上麵躺著一個人。井慎不看便知是白衣女人。井慎輕輕呼喚一聲,見女人沒有反應,便大著膽子走了過去,來到了女人頭頂的位置,仔細地端詳著她。
女人麵色紅潤,卻不像已經死去的樣子。井慎動情地伸過手去撫摸她的臉,竟如摸到了一顆剝了皮的熟雞蛋般的嫩滑,井慎享受著這種嫩滑,下身居然起了反應,井慎羞愧不已,趕忙收回了手。
井慎的手在半空中突然停了下來,接著一陣劇痛由手腕傳遍了他的全身,他定睛一看,他的手腕處居然多了一隻幹瘦枯槁的手,那隻手蒼白地像刷上了一層白油漆,指尖殘缺不全,有幾條黑身紅毛的小蟲在啃齧。井慎大叫一聲使勁抽手出來,身子一扭一個趔趄倒了下去。幸好他及時用手撐在床沿上才避免摔倒。
井慎的頭此時正好懸在白衣女人的頭顱正上方,因此他得以看到了足以令他魂飛魄散的一幕:白衣女人剛剛還紅潤嫩滑的皮膚開始皸裂,出現一道道細小的口子,然後慢慢擴展,就像一件瓷器慢慢地碎裂,口子裏滲出鮮紅的血液,最後裂口越來越大,血越流越多,褪去了血色的蒼白麵龐居然從血泊中脫穎而出,此時,這張臉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張鬼的臉,蒼白詭異彌散著毫無血氣的寒涼。
井慎又叫了一聲想抽身離開,卻發現自己怎麼也動不了了。此時,他看到女人麵頰上的肌肉僵硬地觸動了一下,緊接著,女人睜開雙眼。他明顯地能從她的瞳仁中看到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暗黑。她裂開嘴“嘿嘿”地笑了,這一笑,將嘴邊的皮膚撕裂,裂口直入耳根。這張“嘿嘿,嘿嘿”笑著的恐怖的臉慢慢升起來,頸椎發出“哢哢”的聲響,漸漸靠近井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