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文打電話來的時候,敖智光已經摔碎了第十二隻碗。
“出去,我不吃。”他麵上青筋暴露,地上都是碎裂的青瓷片,米粒散落得到處都是。
我走到他身邊:“我做了你愛吃的糖醋魚。”
敖智光沉默不語,額間的發絲淩亂,遮住了那雙暗淡的眸子。他啞聲道:“以前我是一無所有的窮小子,但子琳從不嫌我,她放棄了那麼好的生活去隨我吃苦。最艱難的時候,我們餓過兩天,我連一串魚蛋都買不起。”
“後來她手把手帶我進入金融圈,我很努力想要向上,因為我答應過她,要和她快快樂樂地過一輩子。”
我拾起一塊碎片,手指滲出血絲。但是你做不到,是嗎?
“陳文?”突兀的手機鈴聲喚醒了我,我忍著痛感,悄悄走了出去。
“先生最近情況如何?”
“還好。”
他歎了口氣:“餘花小姐,你若是方便,就帶他出去散散心吧,這一年多來敖氏危機迭起,先生已經很久沒有放鬆過了。”
我疑惑:“怎麼可能,敖氏不是在港島風生水起嗎?”
“實話說吧,曾經是,但後來走了下坡路。”他語氣凝重,“先生為了讓子琳姐不那麼累,他獨自接管了集團大小事務,不讓她再插手。”
“一年前敖氏一度出現資金鏈中斷,先生走得很艱難。不過天無絕人之路,敖氏神奇地活過來了,隻是子琳姐卻……”
我隻覺耳邊嗡嗡作響,回過神來,發現“哐當”幾聲,敖智光沿著牆壁一路磕磕碰碰走近。
“今天是幾號?”他焦急地問。
“八月三號。”
他神色變得柔和,溫情地“看”著遠處酒櫃上的相框:“餘花,你帶我去一趟澳門吧。”
船在平靜無波的海麵上駛了半個多小時後,我終於忍不住打破了沉默。
彼時的敖智光像一尊雕像,和我保持一定距離,安靜無話地靠著窗。他偏過頭迎著陽光,神色晦明不定,灰藍色襯衫挽到肘中部,比那藍色大海還來得冷寂。
“為什麼?”我問。
“一年前的這個時候,子琳答應了我的求婚。”他不由自主撫了撫右手無名指,含笑又淒愴,“但我來不及給她一場盛大的婚禮,過了不久,她就離去了。你說,我還要失去些什麼,才能換回她呢?
“失去……”忽然間,一陣大浪突兀地翻滾而來,船顛簸得很急,我慌忙抓緊敖智光的手,腦海裏也隨著這股浪潮百轉千回。失去,換回,那天的換樂網站,交易記錄……電光石火間,我的心漏跳了一大拍。
“你是否確定進行本次交換,以未知的失去作代價?”
如果我沒猜錯,敖智光毫不猶豫點下的,是“確定”。
那麼,敖智光,你的失明是代價嗎?
這句話哽在我的喉間,緘默得讓心裏無盡悲哀。
下船之後,敖智光一直固執地不肯讓我攙扶。
“我自己走。”他掙開我的手,一個大男人似賭氣的小孩一樣,“以前我們住幾平方米的地下室,晚上我就摸黑去後巷點心鋪裏偷幾塊賣剩的,子琳喜歡桂花糕……走開,你別扶我,我能認得清,不需要誰幫忙……”
我輕輕跟隨他的腳步,不緊不慢,隻是當他偶爾失去平衡的時候才稍稍攙一把。敖智光抿著嘴倔著不再言語,八月的陽光像袈裟一樣披在他身上。往大三巴的路上盡是遊客,友好的店員一路都端著蛋卷肉脯在店門口朝我們招徠,我看著他順著飄香在一家蛋撻店門前停下。
我問:“你想吃這個?”
“求婚成功後,子琳說她想吃新鮮出爐的蛋撻,我買了一盒,她說比蜜糖都要甜幾分。”
我把一頂鴨舌帽扣在他頭上,曬得微紅的皮膚堪堪被遮了層陰影,細小的絨毛在陽光的反射下顯得分外清晰。
“那她陪在你身邊,一定每一天都過得很快樂吧。”我澀澀地開口,語氣聽不出悲喜。
敖智光抬手理了理帽簷,半晌才道:“如果她能回來,我會讓她過得比從前更快樂。”
我攥緊了拳頭,又緩緩放開,承諾如煙雲,聚攏又散開,有多少真多少假,能雋永流傳?
過了很久,敖智光才啞聲道:“餘花,帶我去澳門塔吧。”
被譽為全球第八高塔的澳門塔,在第57層的觀光平台上那麵碩大的玻璃窗,是最佳觀看蹦極的位置。我腿有些虛軟,後知後覺原來一路都是敖智光牽著我,手心的汗水都是溫熱的。
“你很害怕嗎?”他輕笑,“子琳也是,一直死死抓緊我的手,以為是世界末日。”
我反手覆著他,看著他眼裏空曠渺渺,遙遠似隔山海,又不可平。
“她說‘阿光,你要是敢跳下來,我就嫁給你’。”
“後來你跳了?”
“是啊。”敖智光鬆開我的手,輕撫上左心房,“這裏有她,都是她。”
“這麼高跳下來,她怎麼會願意?”我喃喃自語。
偏頭看去,他的側臉似乎被陰淡的光籠罩,我靜靜地看著他,同樣的位置,不偏不倚,此刻像是有一根細密的長針,一下又一下,戳破了前塵過往。
“你這麼愛她,為什麼還會……”我幹咳一聲,“當時我看八卦雜誌說,你和李家千金走得很近……”
他倚在欄杆邊,輕輕旋著那枚戒指:“那時敖氏遭受重創,李家伸出援手,八卦周刊卻借題發揮。我一直想給她足夠的安全感,卻忽略了她的感受。現在我才明白,榮華富貴,都不及陪伴半分重要。”
“那你……為什麼不和她解釋?”
敖智光落寞地喃喃:“造化弄人,這就是交換的代價吧。”末了,他澀聲道,“她太愛我,所以更害怕我會不在。”
我忽想起陳文說過,那時敖氏幾近被逼進了絕路,突然得到李氏伸出的援手,原先投資的房地產項目才能繼續上軌道,解除了困境。
“你是不是擔心她因為你沒錢了,就會離開你?”見他點頭,我忽地憤怒,“你比她更傻,你們是全世界最傻的一對。”
他逆著光,遠處有人吊著繩索跳了下去,像是衝破了歲月的光陰。
“我比她更患得患失,所以我慌著去換回新的金山銀山……可是我怎麼會知道,這個代價是失去她呢?”
我心裏被撞開一個巨大的窟窿,直至這一刻我才醒悟,他這往後的歲月,都不會再愛上其他人。
他的心裏,自始至終,都是那個在暴雨夜帶他離開混亂街頭,受他承諾的她。
“敖智光,我……”我想要觸及他的無名指,不料卻被他的手機鈴聲打斷。
我默默收回手,轉而幫他摁下接聽鍵,不過幾秒,他的瞳孔卻猛地縮緊:“陳文,你再說一遍,你說她回來了?”他反複詢問著那頭,直到喉間哽咽,“我如願了,子琳,你終於回來了……”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眼裏泛起了淚花,他剛剛說的,是徐子琳回來了?
“我們回香港。”敖智光在原地焦急,“要不要帶一盒蛋撻回去?這幾日還好沒喝酒,不然子琳一定會生氣。餘花,你看我會不會覺得很滄桑,我得刮一下胡楂……”
我別過頭,任由他獨自欣喜若狂。
失去過,才會懂得擁有的珍貴。
“你是否確定進行本次交換,以未知的失去作代價?”
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在一年前,我也曾做過一場交換。點下“確定”後,我也失去過很寶貴的東西。但於敖智光而言,金山銀山,都不抵他心裏的那顆明珠寶貴。
他願意用一切做賭注籌碼,都不過是因為真正深愛。
情深不壽,而哪怕不能白頭,他都想再陪她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