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曉陽眼前的景物一閃而過，接著便隨萬條白練呼嘯而下。瞬時，耳中塞滿如萬千戰車輪轂碾壓而過般的轟隆之聲，腦中隨即一片空白。瀑布高達百丈，但落下卻是一瞬間的事。曉陽剛愣了下神，就看到眼前兀地出現一塊巨石。如果眾人摔在這塊石頭上，登時就會變成肉醬。千鈞係於一發，容不得遲疑，曉陽隻得喚出破魂咒盡力一試。

靈力凝聚，半空之中清嘯一聲“破”，一道奪目金光割破水簾徑自下劈，沒於石間。石頭晃了一晃，中間多出一道裂縫。曉陽大喜，趁勢凝神聚力又發一掌，此時身體已與石頭隻距丈許。這一掌如若破不開巨石，幾人立時沒命。隻見金刃到處，石塊登時分為兩塊，像自己長了腿一般向左右兩邊躍開。眾人來不及歡呼，便“撲通撲通”如下餃子般掉進了水潭中，水麵上先後綻開大大小小六朵水花。

六顆頭顱先後冒出水麵，剛剛命懸一線的絕望煙消雲散，代之以劫後重生的喜悅，相視狂笑。劉老大邊笑邊將曉陽高高舉起，餘人見狀紛紛擁過來加入，嘴裏嗚嗚啦啦叫嚷著，合力將曉陽拋入半空，等他落下之後接住又拋。星魚的光芒映在曉陽眼中，時遠時近。曉陽很高興，他的“不同”終於消解在眾人的歡呼之中，那是他從未享受過的精神待遇。

眾人在水裏泡了一陣，驚懼疲累融化在水裏，沁人心脾的清涼取而代之。曉陽剛剛動用太多靈力，身體一浸入水中就如一灘爛泥一樣沉了下去。正待闔眼休息，卻見手背上浮出一條金線，抬起手臂仔細觀察，金線卻似一條遊魚般由手臂一路升至額心。曉陽不知那是什麼東西，卻覺得體內一股靈力運行，疲乏頓消。想來也不是壞事，待遇到無名再向他請教吧。

眾人說笑一陣，便各自分工，撿柴壘灶燒火做飯。曉陽有意炫耀自己的本事，用破魂咒劈死幾條大魚，又博得陣陣歡呼。眾人之中，隻劉老大眉尖緊皺，望著水潭四周的樹林愣愣出神。稍縱，他走到瘋耗子的屍體旁，抱起屍身徑自走進樹林裏。餘人皆不解其意，看他神情肅穆，又不敢貿然打擾。曉陽向眾人使個眼色，跟了上去。

進入密林，二人一屍在微光氤氳中穿行，樹木森森，被地上彌散出的白煙罩著，恍若一根根直插雲霄的擎天巨柱。越往裏走樹與樹的間距越小，有時竟要側身穿過。曉陽小心跟隨劉老大，冷不丁耳中竄入一陣呢喃私語。他一驚，四下一瞧，不見有人，便自行寬慰是風過樹梢發出的聲響，自己疑神疑鬼聽錯了。再往前一望，劉老大卻不見了身影，急忙發足趕去，卻猛然間又聽到有人低聲說話。曉陽忙止步細聽，那聲音似有若無，斷斷續續，語速輕緩，音調低沉，仿佛有人附於耳上竊語。隻聽有一人道：“這幾人像是要穿過林子前往雷加聖地，真是活得不耐煩了！”另一人道：“別說雷加聖地，怕是連我們的林子都走不出！”曉陽抬頭一望，兩棵銀葉桉參天而立，就像兩個巨人俯瞰地上的螻蟻。曉陽一驚，摸了摸自己胸前的靈神器，頓時明白了聲音的來源。

曉陽著意留神地上的腳印，不一會便看到劉老大抱著瘋耗子的屍身在一棵樹前踟躕不前。他躲在不遠處的一棵樹後，且聽劉老大道：“兄弟，對不住了，以前還能用小舟載你，現在水路斷絕隻能走陸路，背著你一來不便，二來怕傷了你的屍身。就委屈你先在這棵樹下躺一陣子，等我們到了那頭，再回來接你。”他將屍體放在樹下，用落葉蓋上，探手掏出自己的酒壺掛在樹梢上。“你喜歡喝酒，我就將最後一壺血娘子掛在這裏，省著點喝！”說完身子一軟，憮然而泣。曉陽跟著心酸，也偷偷抹了把淚。趁劉老大未知覺，先行走出林子。

此時眾人正焦急等待二人。曉陽先出來跟眾人把所見說了一遍，眾人想起瘋耗子皆泫然欲淚。等劉老大回來，眾人吃了些烤魚，便將吊床吊在兩樹之間和衣睡了。

曉陽翻來側去，目不交睫。腦中回響著兩棵巨樹說過的“雷加聖地”，思忖怎麼地圖上找不到這樣一個地方？既然是聖地，那麼便不是凡人能隨意闖得，料想裏麵必有諸多想都想不到的艱險。

正想著，突然林間“莎莎”作響。豎耳細聽，響聲時斷時停，似是有東西正在縮手縮腳地逼近，曉陽翻身下床，燃起火把循聲而去。走了一陣，“莎莎”之聲愈大，仿佛就在附近。他放緩腳步，穿過樹間，借著火光看到不遠處一棵樹前正有一個人垂首站著。那人身子緩緩晃動，像醉漢不辨方向，在路中踟躕。

曉陽心中狐疑，來前眾人都在睡覺，自然不是自己人，這人難道是本地守林人嗎？走近幾步，晃動火把，看得更清晰了些，隻見那人身形消瘦，穿得破破爛爛，腰間掛著一隻酒壺。看到酒壺，曉陽腦中一個激靈——這不是劉老大掛在樹梢的那隻酒壺嗎？再看那人長相，且不是瘋耗子是誰？當下一股涼氣透遍全身——他，他到底是人是鬼？驚嚇之餘，本能地喚出破魂咒，待瘋耗子攻上來時揮上一掌……

卻見瘋耗子立在原地不停搖擺，卻不知他下一步要做什麼。又走近幾步，卻聽一含混的聲音說道：“真是好酒，好酒啊！”聲音卻不是瘋耗子的。曉陽心中頓時了然：必定是樹靈附在了瘋耗子身上，以人的形態出來作怪。於是朗聲道：“你這賊樹，偷了人家的肉身招搖，好不害臊！”話畢，瘋耗子緩緩支起頭顱，無神的黑眼盯著曉陽，不見他口動，卻聽一個聲音道：“你居然能聽懂樹靈之語！是什麼怪物？快快道來！”曉陽又好氣又好笑，心中暗道：你倒敢說我是怪物！說著便將蓄勢已久的破魂咒使出來，“嗤嗤”兩聲劈在他身邊的草地上。

樹靈驚喝一聲躲開，恚怒道：“好怪物！有膽子你別，別動！”曉陽聽他說話含糊結巴，顯是劉老大的“血娘子”喝多了，胡盧而笑道：“醉鬼，先給你醒醒酒！”說完兩道金刃發出，劈在他近旁的石塊上。樹靈急忙跳開，但還是被幾顆碎石擊中，不停惱羞怒罵。曉陽笑道：“說管什麼用？有本事便試出來！”

話音剛落，隻見瘋耗子的手慢慢拉長，竟像樹枝一般旁逸斜出，主幹之上又分出幾道旁枝，手臂瞬間變成婆娑綿長的樹掌。曉陽張口瞠目，見那精怪甩著樹膀攻來，竟忘記出手擋格，一下便被掀翻在地。未待他起身，精怪左臂已經揮來，打在他背上。鑽心劇痛立刻襲來，身體仿佛被疼痛扼住，起不了身，更使不動力氣攻防。那精怪哼哼冷笑，用樹臂死死摁住曉陽，更叫他動也休想動一下。

此時林中星星點點亮起火光，有腳步聲朝這邊而來。曉陽心念一動，戲謔道：“樹大哥，那酒好不好喝？”樹靈嘿嘿一笑，“好喝得緊！喂，叫你那同伴再給我送一壺來。”曉陽道：“那沒問題，我們什麼沒有，酒倒有幾十大桶。不過你隻道酒好喝，可知它為什麼叫‘血娘子’？”樹靈一愣，回答不知。曉陽狡黠一笑，“因為這酒是采女人的月信釀成的。”樹靈聞言嗷嗷欲嘔，樹肘力道鬆了不少。曉陽趁機喚出破魂咒，躍起半空“啪啪”甩出兩道金刃正中樹臂，樹靈怪叫一聲倒地。

恰逢劉老大帶人趕到，眾人見到眼前如瘋耗子活了，頓時傻在原地。曉陽大叫：“快拿火把燒他！”眾人不忍下手，眼見樹靈凶神惡煞一般衝了過來。曉陽無奈，擋在眾人麵前“嗤嗤”發出幾道金刃。樹靈迫於金刃逼來，後退幾步閃躲。曉陽又接連揮劈，一邊攻敵一邊解釋：“瘋大哥已經被樹靈附了身，現在隻是一具驅殼。倘若不燒了他的屍身，將來禍患更大！”說完跳出幾步疾攻。

樹靈怒極，身子疾擺，口腔、鼻腔、凡是中空之地，皆鑽出數條綿長枝椏，像蛇一般蠕動著向眾人攻來。劉老大大驚躲開，其餘人都不如他身法靈動，瞬時就被枝椏縛住了身子。那些枝椏細長，卻堅硬似鐵，破開眾人衣物紮進肉裏，不斷蠕動身子越鑽越深，眾人疼得叫響連天。曉陽見狀運氣疾攻，金刃道道，如閃電一般朝樹靈劈去。樹靈大驚，又從鼻中口中耳中伸出更多枝椏，密密麻麻織成一張亂網試圖擋開金刃。曉陽的金刃越多，它的樹枝越多，雙方戰了幾十回合，打成平手。

曉陽接連發出十幾道金刃，趁樹靈擋格的空當喘口氣，情知這麼戰下去隻怕體力不支。必須想個法子智取。目光移動，定在了樹靈腰間的酒壺上，那酒壺隨著它身形移動咣啷亂響，想是裏麵的酒還剩著一些。看到這裏，心中便有了主意。他扭頭朝劉老大使了個眼色，展開藍箬咒步入亂扭的枝椏中摘下酒壺，大聲道：“樹兄，你可知酒除了排解憂思，讓人心舒意暢之外還有什麼功效？”樹靈一愣，止住進攻道：“不知道，你說來聽聽。”曉陽嘿嘿一笑，拔開酒壺的塞子，將裏麵的酒盡數潑在樹靈身上嬉笑道：“還有一樣，就是可以燒樹！”說完急忙對劉老大點頭。劉老大會意，將手裏的火把拋出，正中樹靈身上撒了酒的地方。隻見橙光一閃，樹靈瞬時被烈火包圍。它怪叫幾聲倒下，少時便化成灰燼。

眾人望著瘋耗子的骨灰低聲抽泣，劉老大將灰燼收到一起埋在樹下淒然道：“兄弟，這回你不必擔心樹靈盜了你的身子作怪了！”

回到營地，眾人無法入睡，想到此行種種，皆唉聲歎氣，不知道接下來要麵對什麼異狀。曉陽把酒壺遞給劉老大道：“壺裏沒酒了，瘋兄拿著空壺也沒用，還是你拿著吧！”劉老大點點頭，用袖子拭幹淚眼道：“接下來我們要去哪裏？”曉陽回道：“穿過森林去雷加聖地。我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但想必不會是什麼好地方。”頓了一下又探問：“劉老大，你怪我嗎？”劉老大苦笑一聲，“怪你做什麼？是我們自己選了這條路。不但不怪你，還要謝你數次相救。”曉陽點點頭，抬頭望著浩瀚星空，怒濤波瀾不絕，星光糜冥連綿，又道：“你們有沒有想過，也許那頭什麼都沒有，又或者……”話未畢，劉老大突然跳了起來吼道：“你這小廝懂什麼？還有比明洲更壞的世界嗎？什麼都沒有，我們就造一個出來！”說完憤然轉身跳上吊床闔眼假寐。

翌日，眾人將小舟拆解，分成六份負在身上，進入密林。劉老大一路無言，隻悶頭走路，別人問話他隻是“嗯，啊”作答，眾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曉陽卻知道他為什麼生氣，隻是不解他為什麼在還未見到外麵世界的情況下便如此憎恨明洲。

密林中樹木咒罵不迭，說他們走不出雷加聖地。想是為昨晚曉陽燒死了它們的同類而憤憤不平。眾人走了好幾個時辰，可林子依舊看不到盡頭。劉老大止住腳步奇道：“不大對勁！剛剛好像來過這裏！”說完拿出酒壺扔在地上繼續前進。

天色將晚，眾人依舊沒有走出樹林，心下驚慌起來。劉老大從落葉中撿起一物，拿在手裏亮給眾人，正是他親手丟在地上的酒壺。眾人更加驚懼，怒牛焦躁地跺腳怒罵：“娘的！又是什麼東西在搞鬼，有種出來跟小爺好好打一架！”所有人之中隻有曉陽知道緣由，他暗暗喚出破魂咒在掌緣蓄著，洪聲道：“你們這些臭樹好不要臉，昨夜我拆穿了你們的鬼把戲你們就懷恨在心，氣量未免太小了些！快快放我們通行，否則我掃平這片鬼林！”話畢好一陣，仍不見有任何動靜。曉陽咬牙怒道：“好！看來你們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裏。”說罷以雙手為劍，左右揮劈，道道金刃破風而出，劈砍在枝椏樹幹之上。縱使樹木眾多，但破石之力萬頃之軍哪裏是樹身可以阻擋的，彈指之間一大片樹木就被掃成了禿冠，曉陽耳中慘叫連連，求饒不迭。眾人則是撫掌稱讚，大快人心。

少頃，林間微微傳出異響，樹木晃動高大身軀，各樹的根係破土而出，如蛇一般扭動，盤根錯節擠擠挨挨，帶動大樹向旁邊緩緩挪動。眾人驚訝不已，麵前漸漸出現一條林間小道。曉陽作揖笑道：“多謝諸位樹兄！”說著便領著眾人走入小道之中。路麵的樹木紛紛退開，似若儀仗隊行禮，眾人走在其間好不神氣。

行了一頓飯的功夫，眾人終於看到樹林盡頭。原來那片林子並不大，橫穿林子隻需一個時辰，隻是那些樹靈作怪，讓他們整整走了一天。

眾人走出林子，樹木根須紛紛靠攏，道路緩緩隱沒在密密疊疊的大樹中。眾人又走了一陣，忽而聽到海浪陣陣，鼻中襲入海水的鹹腥味。劉老大喜道：“不遠處就是東無境之海了！”眾人歡呼雀躍，喜色洋溢，隻有曉陽緊皺眉頭：樹靈說，雷加聖地就在林子盡頭，話間透露雷加聖地不是凡人能隨意踏足的，實在不能想象這遭他們又會遇到什麼樣的危險。

天色近晚，眾人來到一片沙灘。這裏沙子綿軟細滑，正好露營。搭了營棚吃過幹糧，眾人便準備入睡。突然怒牛指著前麵道：“你們看那是什麼？”眾人眺目望去，隻見遠處沙灘上兀地出現數排黑影，皆奇怪怎麼剛才沒有看到，那些黑影好像是憑空出現一般。夜色昏暗，看不清黑影的樣子，但從輪廓看，竟是若幹人擠擠挨挨站在一起，整整齊齊排成數排。奇怪的是，那群人頭上都長著一對翅膀。

劉老大定睛看了一陣，看不出端的，便道：“我過去瞧瞧，如果有異動就大聲叫喊。”未待眾人言語，曉陽便搶上前道：“我跟你去！”劉老大遲疑了一陣，點頭同意。

兩人朝那片黑影走去，越離得近越覺得詭異。昏暗中隻見那些黑影一動不動，身體仿佛比黑夜更黑，看得兩人身上冷汗直冒。

走到黑影之前，兩人才看到沙灘之上有一大塊區域用扁平的鵝卵石鋪成地基，在石上建了個台子，上麵密密麻麻立著一大片黑色石像，皆無一例外被雕成一隻長著翅膀的豹子。隻是每隻飛豹形態各異，有的瞠目而視，有的張口怒嘯，有的懶懶而臥，有的垂首而眠。所有石像都一般高，約有六尺，數量之多，足有兩百尊。

曉陽從東頭走到西頭，暗自思忖難道這就是樹靈口中的雷加聖地？隻是這“聖”字似乎不準，應該叫雷加“鬼”地才對。正胡亂想著，忽然聽到劉老大在東頭大呼。曉陽一凜，趕緊過去。隻見劉老大在一尊石像麵前不住磕頭，一邊磕一邊口中大呼：“小人冒犯雷加神址，罪該萬死！罪該萬死！”說著掏出短刀就往自己的脖子上抹去。曉陽大驚，忙捉住他的手肘，“劉老大，你這是為何？”

隻見劉老大緩緩抬起頭，嘿嘿一笑。他的瞳仁不知為何竟全然不見，眼眶中隻留著一片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