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到了水下，眾人才恍然大悟，原來曉陽的這個辦法極盡巧思，是個禦敵的良策。非沉木本來浮力極大，入水之後能隔出一部分空氣來供眾人呼吸。小舟把眾人全全圍裹，人魚一時半會兒攻不進來，氣得“咚咚”直往小舟上撞。眾人大喜，大讚曉陽聰慧過人。曉陽自謙道：“我這隻是小聰明。那位贈我錦囊的學士才是有大智慧的。”

過了一會兒，外頭沒了動靜，眾人思量人魚們已經铩羽而歸，於是派了瘋耗子出去查探。瘋耗子潛入水底，不一會回複道：“臭魚已經散了。”眾人大喜。瘋耗子揶揄道：“秦兄弟狡猾得緊，故意讓我們瞎緊張，其實早已經尋好路了，是不是？”曉陽一笑道：“我是沒來得及說。剛剛在水麵上，我看水下的魚紛紛往石壁底下遊，就知道石壁下肯定有出口。瘋兄剛去探查，是不是發現出口了？”瘋耗子笑著點頭，“石壁厚的很，夾在兩山之中在水下形成一個黢黑的大洞，我們正朝洞裏遊呢，不多久就能出洞浮上去了。”眾人又狂喜一陣。

在舟內看不到外麵情勢，於是七人輪流出去探路，其餘人等舉著小舟遊水。輪到曉陽時，小舟已遊出黑洞，頭頂上微微透出亮光。他回去報告，眾人一起往上浮，不一會兒就浮出水麵。

把小舟倒轉，眾人再次呼吸到新鮮空氣，頓感胸中悶氣消散。四下裏望去，卻見身處一個山洞之中。溪水陡然變窄，隻夠小舟行遊，不知前方溪麵寬窄，夠不夠小舟暢行。劉老大前去探路，約摸一個時辰後回來道：“前方溪麵變寬，咱們的小舟過得去。”於是眾人搖櫓順著溪流前行。

過了許久，小舟行到一處極寬闊的溶洞內。大家看著石芽突兀，岩雲團騰，實是天工巧奪，鬼斧神鑿。眾人嘖嘖稱讚不絕於口，最後一致決定在此地稍作休息，好好欣賞洞內妙景。曉陽采了些岩耳與從家裏帶來的幹牛肉燉了，眾人吃肉喝酒觀景，好不樂哉。吃罷飯，困意立時襲來，眾人便就地而睡。隻有瘋耗子睡不著，口中道這麼好的景致不細觀實在可惜，眾人便由他去了。

可直到眾人一覺睡醒，瘋耗子還未回還。又在原地等了半個時辰，仍不見他回來，各自心中頓感不安。瘋耗子雖說貪玩好動，但極有集體觀念，定不會拖延大家的時間，他久久未歸，說不定遇到了什麼凶險。當下便自覺分成三隊，四處尋覓。

曉陽和劉老大一隊，尋了半天無果。兩人暗自納罕難道這瘋耗子拋下眾人獨行了？又見小舟好好泊在溪裏，這個念頭隨即打消。正待再往他處尋，忽然聽得溪對麵怒牛顫聲大叫：“你們快來！”

兩人對望一眼，便趕緊遊到對岸。老遠見怒牛喘著粗氣，呆呆盯著一塊石頭後麵的物事兀自出神，仿佛受了巨大驚嚇。秦劉二人三步作兩步奔過去，皆被眼前的景象驚得目瞪口呆。

隻見瘋耗子圓瞪著雙眼躺在地上，從胸膛到肚腹被破開一個大口，內臟竟全然消失不見，隻剩一具肉殼，決計不能活了。劉老大哀叫一聲：“兄弟啊，你死得好慘！”便伏在屍身上大哭起來。沒哭幾聲，背後突然伸過來一隻手緊緊扣住了他的嘴巴。劉老大驚愕，轉過頭一看，原來是曉陽。

看到瘋耗子慘死，曉陽自然悲慟，本想和劉老大一起哀泣，可隱隱卻聽到周圍有異動。那聲音自石壁之上一閃而逝，似是有東西攀岩行走，可那速度卻不是人能達到的，於是捂了劉老大的嘴細細傾聽。“喀拉拉”——又是幾聲。這次連怒牛都聽到了，他低聲驚呼：“什麼東西？”曉陽趕緊豎起食指停在嘴邊作了個噤聲的動作。

“喀拉拉”，頭頂傳出一聲，曉陽抬頭一看，一個黑影急電一般閃入罅隙之中。曉陽正待看個仔細，卻見瘋耗子的屍體旁探出一隻枯瘦的白爪來。曉陽一驚，身上靈力急劇流動，攢於掌緣，“嘩”一聲，一道金刃劈了出去，正中那隻白爪。黑暗深處一聲淒厲尖叫，從石頭後麵蹦出一隻怪物來。那怪物整顆頭顱上隻長著兩隻耳朵，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器官，像個雙耳凸肚的茶壺。而肚腹之上卻有一張大嘴，嘴中犬牙交錯，極為可怖。怒牛見了它的模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喀拉拉”，又是一陣怪響。曉陽心中一震，抬眼望去，隻見四周石崖上白爪亂舞，竟不知道什麼時候擠滿了這種怪物。曉陽想起《明洲誌》中，記錄著這種妖怪。它們矮小凶狠，好食人的內臟，無眼無鼻，所以被喚做“盲妖”。但它們的耳朵卻靈敏異常，能查幾裏之外的細微聲響。

此時，另一隊人匆匆趕來，朗聲問道：“發生什麼事了？”顯然不知道他們已然身處險境。曉陽趕緊使眼色讓他們閉嘴。可不等他們明白，幾隻盲妖已經辨明了他們的方向，從石壁上躍了下來。那兩人見曉陽拚命擠眼搖頭，卻不明其意。納罕間突然被什麼東西拉拽倒地，回身一望，登時嚇得尿迸，但見四隻無眼無鼻，肚子上長著張大嘴的怪物立在他們身後。

曉陽情急大叫：“別出聲！”那兩人聞言還敢妄動？隻把自己當成石頭，呆呆趴在地上。可曉陽卻暴露了自己的位置。隻聽周圍轟轟隆隆，盲妖紛紛躍下，劈頭蓋腦朝曉陽湧來。曉陽放開劉老大就地一滾，閃在一邊。盲妖剛剛落地，又聽旁邊傳來聲響，便衝著聲源奔去。劉老大已然知道盲妖的弱點，抓起一塊石頭朝旁邊一扔，一眾盲妖又回身循聲撲去，不想卻撲了個空，氣得嗷嗷直叫。

餘下眾人見這辦法甚妙，遂抓起石頭胡亂丟拋，盲妖一陣向東，一陣向西，被耍得團團轉。直到眾人手邊無物，再無可丟，盲妖便又占了上風，細細聽著眾人聲息，意圖找出所在，一舉攻破。

曉陽見眾人複又身處險境，暗暗調動靈氣，使出破魂咒，打在盲妖集聚之地，見盲妖奔來，又轉為藍箬咒防禦。盲妖暫時傷他不到，反而被金刃劈死幾隻，當下惱羞成怒，妖首集集，向曉陽奔來。曉陽暗自叫苦，如果自己能夠像無名一樣，一道金刃能開山劈石，那區區一群盲妖隻消兩掌便讓他們身首異處。可自己功力不夠，雖然金刃頻發，但傷害範圍並不大，一隻盲妖倒下，另有一群撲上來。戰了良久，隻見盲妖越來越多，自己卻漸漸體力不支。

劉老大等人見曉陽不敵，大聲呼喝，引去幾隻盲妖，用短刀揮砍，卻也頓感吃力。曉陽情知這樣鬥下去，不等盲妖把他們吃了，自己就先疲累而死。此時突然聽到劉老大大喊：“秦兄弟，快看錦囊！”曉陽心中一凜，忙縱身從妖群中躍開。可不等他拿出錦囊，群妖又紛至遝來。他腦中閃出一條急智，當下躍到半空，疾喝一聲。眾妖聽到喝聲，紛紛淩空躍起，如萬箭齊射，萬彈齊發，組成一道妖牆壓了下來。曉陽空中急轉，往旁邊躍了出去，穩穩落在地麵上。盲妖們聽風勢急轉，知道曉陽已經跳到旁邊，但他們已來不及轉換方向，朝曉陽躍起的地方倒栽下去。最先倒地的未及翻身爬起，又被後麵的撞翻，它們就這樣妖摞妖，疊羅漢一般疊成了一座小山。

曉陽見機趕緊掏出錦囊，從第二格內拿出竹片，見上麵寫著“星華織網，恢恢無疏”。曉陽愕然，又是一句啞謎！凝神思忖，突然想到“星華”便是星魚的光輝，“恢恢無疏”，則指星魚光芒浩瀚，如一張密網。網能捕魚，亦能……擒妖！是了！打敗盲妖的關竅就是利用星魚的光芒！當下一拍腦袋，頰上烏雲立散。可接下來卻犯了難——身處山洞之中，如何引得星華入洞？

為今之計，隻能迅速提升自己的咒術，待到練至無名那般水平，便能將山劈出一道縫，引星華來降妖了。可咒術哪裏有速成的法子？凡咒術大成者無一不是焚膏繼晷修習出來的。

眾人隻見他掌緣金光頻頻閃爍，金刃卻打在山壁之上，不知他什麼用意。同時，盲妖們從自己砌成的牆中掙脫出來，又朝曉陽奔去。曉陽連劈數掌，眼看盲妖來襲，卻隻劈下些山石來，急得腹熱腸慌。盲妖立時欺近身前，曉陽左閃右避，全然來不及調用咒術。慌亂中就聽衣內“兵兵”作響，一摸胸前，才想起是無名所贈的“月噬”。忽然腦中靈光一現：師父說“月噬”法力高強，能夜中自明，不知能不能代替星魚的光芒。想至此處，便登上一塊巨石，掏出“月噬”高高舉起，暗暗祈禱師父保佑，助他脫離危境。

盲妖聽音辨位，潮水一般湧向巨石，手爪扒著石縫攀上，眼見就要抓到他腳踝。眾人隻道曉陽這次凶多吉少，怕是一行人都要跟著葬身於此了，不禁心中淒然。此時，卻聽曉陽聲若洪鐘，高聲念道：“皓月之光，噬天逐日”，接著手上一道銀光漫射而出，瞬間鋪開一張光網，照得溶洞內明如白晝。離巨石最近的盲妖碰到光輝立時化為粉塵，其餘妖孽皆自驚叫連連，懼而退散，可少時便被銀光照到，立時灰飛煙滅。四周煙塵四起，嗆得人陣陣咳嗽。再過一陣，盲妖已被月噬全數殲滅。光網急遽收回，洞內漸漸重歸昏暗。

曉陽將月噬收回，頓覺頭昏眼花，好像身體中的氣力全被抽幹。腳下一個不穩，從巨石上栽了下來。

再次醒來，卻是在小舟之上。他勉強支起身子，眼見周圍花草繁茂，耳中盡是鳥語蟲鳴。遂開口問道：“這是什麼地方？”劉老大轉過頭來，臉上浮現喜色，說道：“你醒啦！咱們已經出了溶洞了，正繼續沿七色溪順流而下。”其餘人聽到對話紛紛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問候。曉陽一一答謝，摸摸胸前的月噬，默默感激無名。

瘋耗子死了，被眾人用幹草裹了縛在舟尾。聽劉老大所言，他無親無故，剛剛投生便被父母棄在荒野之中，一生流浪漂泊，加入劉老大的隊伍之後才算安定下來。劉老大看著周圍山上森林遍布，出神道：“這裏的樹木矮小，枝葉稀疏，遠不及我們迦陀森林。瘋耗子生前最愛爬樹，不把他葬在樹下，他必定不依。”怒牛歎口氣道：“瘋耗子命不好，沒過幾天安靜日子，又跟著我們漂泊……如果不是戰魂塔那些畜生，我們哪裏用得著東躲西藏，疲於逃命？如果不是他們，瘋耗子……也不會慘死了！”

兩人說了好長一段話。曉陽靜靜聆聽，漸漸理出了這六人此行緣脈：原來，他們幾人以前皆是迦陀森林的守林人。迦陀森林是明洲世界麵積最大的一片林區，為戰魂塔所轄，終年無人問津。兄弟幾人在林子裏倒過得逍遙快活。直到一日，戰魂塔一群兵將來到林中，肆意砍伐樹木，說用來製造戰具。幾人極力勸阻，道林中樹木皆具靈氣，不可隨意砍伐。戰魂塔兵將不但不聽勸說，還強行逼迫他們參軍。幾人左右無計，隻得屈從。

在戰魂塔軍營中，劉老大得知一個驚天秘密：戰魂塔塔主華剛去年到冥想塔分享記憶，回來之後性情大變，竟妄想統一明洲世界，建立一個發達昌盛的新帝國。可世人皆知明洲十二塔為神祇建造，除卻已經覆滅的自由塔，各塔互不侵犯，各自獨立。華鋼要統一世界，就是擺明要反抗諸神。劉老大不解，什麼樣的記憶能將一個人變得如此狂妄。於是他勸說其餘五人逃離軍營，前往冥想塔一探究竟。他們一邊躲避戰魂塔的追捕，一邊跋山涉水終於到達冥想塔，卻不想得到了一份遠超他們想象的記憶……

小舟繼續順流而行。劉老大看著由遠及近，不一會兒又漸次隱去的樹林，緩緩啜了一口酒，悵然道：“世界上有太多如果。如果我們沒有做守林人，如果那群戰魂兵將沒有逼我們從軍，如果我沒有聽到過華剛的事，如果我們沒有遇到曉陽兄弟，那我們如今又將會是怎樣一番光景？隻可惜，如果能夠假設，曆史卻不能！”餘人聽到這段話都暗自淒然，是為瘋耗子的逝世，亦為自己無法預知的未來。曉陽卻覺得，這最大的如果在於“如果魯依明的弟弟沒有投生為人”，那一切種種就都不會發生，明洲世界便依然是那個理想世界。

接連幾日，周圍的景致皆是極目望不到邊的綠蔭、山巒、溪流。大家心情煩悶，很少說話，不得不說的時候也是避繁就簡。直到這日，水流陡然湍急，怒牛扶不住櫓，小舟被水流衝得如殘燭之火，到處亂撞。過了一陣，溪流兩側突然變成卵石鋪就的平地，鳥語花香頓絕，換成震天撼地的水流聲。眾人紛紛站起，盯著溪水盡頭，同一時間意識到：又來一個大麻煩！

劉老大第一個反應過來，轉身大喊：“是瀑布！快轉向！”怒牛驚了一跳，未待反應，手已經本能地將櫓搖向岸邊。可剛搖一下，激流就將小舟衝出幾丈遠，根本無用。此時水流越急，眾人一起發力都扶不住櫓，任憑小舟隨波而蕩。

“嘩啦”一聲，小舟高高躍起，又徑直落下，濺起大片水花，將舟上眾人澆了個透濕。可小舟行速卻並未慢下來，載著眾人橫衝直撞。怒牛勉力強撐笑道：“哈哈，原以為是多大個瀑布呢，結果是個小坡而已，真叫小爺失望透頂！”劉老大啐道：“你睜開牛眼好好瞧瞧，待會可別讓自己的尿澆個透頂！”怒牛哼了一聲定神往前方望去，卻見水流陡轉急下，看那急流的勢頭竟是一個比剛剛那“小坡”高幾十倍的瀑布。遂心中一緊，咽了口唾沫。劉老大吼了一句：“都抓緊了！希望我們都能下麵見，而不是上麵見！”眾人會心大笑，紛紛抓緊舟沿。

小舟飄搖著被激流一路衝到了漈口，眾人料想周圍的世界即將翻轉直下，皆默默閉上了眼睛，但等了半天卻沒半點動靜。睜開眼睛，隻見小舟遽然停住，舟身探出漈口半截，向下一望，頓覺目眩神迷，粗粗估量，這瀑布上下足有百餘丈，下麵是個偌大水潭，若是掉下去，生死則未可知。

眾人齊出一口長氣，感慨自己命大。怒牛強擠一個不屑的笑容道：“哼，還以為能有多厲害，這次又要讓我失望透……”一個“頂”字未脫口，頓覺一股大力催得身子往前一傾，隨著這股強力小舟又探出漈口一大截，接著又是一截。劉老大淒然笑道：“怒牛，多謝你一張巧嘴！”

話畢，小舟騰空躍起，轉瞬便急墜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