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捧著書又研究了一陣,後麵的內容是明洲十二塔的詳細介紹,無甚重大發現。曉陽合上書,見紙牙四翹的封麵印著書名——《明洲誌》。作者的姓名已經模糊不可查,而在書名的末尾,隱隱約約又有半個小字,字體下半部分被磨損。曉陽問魯依明這是什麼字,魯依明道:“這是個‘上’字。”曉陽若有所思道:“看來這本書是上冊,有上即有下,那麼下冊在哪裏?”魯依明搖頭道:“這本書是我從學相塔的碧雲書院裏偷拿的。我做了十年的書院理察,隻知道年代如此久遠的書隻有這一本,如果有下冊我不會不知道。所以,這下冊怕是已經遺失了。”曉陽點點頭,頓覺遺憾。《明洲誌》的下冊,到底會記錄些什麼呢?當下把上冊細看一遍,將裏麵的文字一一熟記。
從自來居出來,天已經黑透了。曉陽暗叫一聲糟糕,異鄉客恐怕已經回到了客棧,又留韓嬸一個人應付,回去一頓好罵是免不了了。
果然,他一進門,韓嬸便母獅捕牛一般撲了上來,怨道:“你去哪兒了?”曉陽道:“我去魯師傅那裏了。”他知道這招最有效,天大的事,隻要提一句“魯師傅”,保準韓嬸的臉紅成個柿子,再也顧不得生氣。果見韓嬸鼻中一哼,背過身去,手使勁卷著錦帕不住嗔道:“誰叫你去找他,每天都去找他,倒好像是我叫你去的。叫人聽去了還以為我對他……對他……”
曉陽四下一望,看到桌上殘羹狼藉,杯盞相枕,便知道異鄉客已經吃過飯了。韓嬸從少女情懷中回過神道:“對了,我叫你跟著那群人,你看到什麼了?”曉陽便把異鄉客購買非沉木;魯依明懷疑他們想造舟渡海的事情說了。韓嬸娥眉緊蹙道:“非沉木質地輕薄,但堅韌不輸別處的上好木材,這些人的算盤打得倒好!”在廳內踱了幾步,又道:“曉陽,咱們得把這事告訴郝鎮長,請他定奪。”曉陽點頭道:“我這就去。”話畢,就要發足奔出門去。
剛走幾步,且聽身後一個聲音甕聲甕氣道:“小兄弟要去哪裏?”曉陽轉身一看,劉老大正用一雙鷹眼死死盯著他。韓嬸搶在曉陽身前眉開眼笑道:“他去買菜。客官們這兩日對我們娘兒倆照顧有加,我們想做些宵夜答謝各位。”話畢,劉老大眉尖一舒,笑道:“不麻煩了,我們後日要趕夜路,還是少吃點為好,免得路上頻頻出恭。”說完咧開大嘴哈哈怪笑。韓嬸應和著強笑幾聲,又聽劉老大道:“老板娘,你的客房太舒服了,簡直是給塔主預備的。我皮糙肉厚睡著反而不舒服,今晚我就睡在這裏了!”說完敲了敲身邊的桌子。韓嬸知道他怕曉陽去報信所以要守住門口,忙道:“客官,這可使不得。夜裏堂內可冷得很,您要著涼了,我們娘兒倆可擔待不起!”劉老大冷笑一聲,從內袋掏出一錠金子來拍在桌子上,目光銳利似箭,緊緊逼視韓嬸道:“這樣你就擔待得起了!再說旁的,別怪我掏出來的不再是金子!”韓嬸幹笑兩聲,轉臉與曉陽對視了一下,兩人都知道這兩日別想出門了。
深夜,曉陽向韓嬸謊稱從魯依明的一本中偷學了幾招厲害咒術,現在一人對付六人綽綽有餘,倒不如趁夜將他們全部打昏了事。韓嬸擺手道:“不可!他們又沒做什麼惡事!”曉陽想想有道理,便默聲不語。韓嬸齧著下嘴唇歎了口氣道:“為今之計,也隻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翌日清晨,異鄉客又早早出門,獨留劉老大在客棧監視韓、秦二人。二人走到哪裏,劉老大的眼光就滴溜溜追到哪裏,一刻也不停歇。盯得二人渾身不自在,什麼事也沒幹好。
快入夜時,五個異鄉客才風塵仆仆歸來,身上滿是泥土塵埃,一看便知必是又買了一批木材填在土裏了。眾人烏泱泱躲到客房裏,嘰嘰喳喳說了些什麼,曉陽前去偷聽,卻聽他們以方言交談。無奈處,隻得暗罵一聲,悻悻返回。
韓嬸囑咐曉陽,一行人明天就要走了,做點好菜招待。曉陽將平生所學全部施展出來,吃的幾個異鄉客眼睛放光,連聲叫好。飯畢,幾人拍著肚腹打著嗝閑聊起來,曉陽在一旁收拾殘羹碟盞,傾耳細聽。隻聽一個瘦子道:“這桌子菜可以稱得上人間美味了,可惜不好保存。要是路上能吃到這麼好的飯菜,那我就是死在人魚腹內,也能安心了!”劉老大瞪了他一眼道:“什麼人魚?別亂說!”說完偷瞄了一眼曉陽,看他隻顧擦桌,心上稍寬,方才續道:“眼下我們有一個火燒眉毛的事,就是沒有向導領路。這一遭怕是要多走彎道歧路,浪費時間不說,還平添危險!”語畢還歎了口氣。剛剛說話的瘦子應聲道:“是啊,可這麼晚了上哪兒找向導去?”曉陽聞言暗笑,這話明明就是說給自己聽的,他們想讓自己做向導倒是想得周全,自己又會燒飯又能領路,一身兼兩職,能省下他們不少麻煩。既然他們有意,那自己便順了他們的意思。
主意打定,起身將碗碟累成一摞放到廚房,故意向韓嬸朗聲道:“幾位客官明天就走了,可不知道去哪裏,要往東還是向西。向西不好說,往東的話,路卻難行之極,要是沒人領路的話,可要吃大苦頭了。”韓嬸一聽便知道他打什麼主意,眉一橫低聲道:“你敢去!”曉陽佯裝大叫:“哎呀,老板我錯了!我再不渾說,可別打我了!”話畢舉起手在自己大腿上“啪啪”拍了兩下。韓嬸怒目橫眉,“你,你,你”了半天,卻無計可施。曉陽促狹一笑,低語道:“我就知道你不會讓我去,隻好請別人幫忙了!”
正說話間,劉老大走進來,麵上掛著偽善的微笑,對韓嬸道:“老板娘,別打這小兄弟。如果你不喜歡,就賣給我吧!”曉陽一聽矍然而立,說道:“不不不,老板娘對我好得很,是我太淘氣。”韓嬸竊笑不語,待觀曉陽如何收場。
劉老大從內袋掏出兩錠金子一一拍在桌上,道:“這樣吧,我買這位小兄弟三個月,為我辦一些事情。事成之後,我自會把他安然送回來。三月為期,如何?”韓嬸接過金子道:“這孩子聒噪得很,你快把他帶走吧,讓我落個清淨。隻一點,三月之後,必須將他安全送回。”劉老大抱拳保證:“一言為定!”,而後拍了拍曉陽的肩膀道:“小兄弟,明天你就跟我們走吧!”說罷嘴一咧,怪笑著掀簾走了。
曉陽原本以為韓嬸會千推萬阻,此事多半還要輾轉些時候,不想韓嬸這麼痛快便答應了,心中大為不解。韓嬸淺淺一笑,說道:“如果我橫加阻止,你是不是怪招頻出,硬要我答應下來?”曉陽默默點了點頭。韓嬸淺笑變成苦笑,又道:“是啊,我沒你聰明,最後還是會讓你得逞。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曉陽聽韓嬸話語淒然,心上不忍,像小時候那樣抱住她道:“好韓嬸,我又不是有去無回。此行我一來想去盯著那群人,以防他們破壞聖樹。這二來,我受一位仙師所托,去查一件頂重要的事,此行或許能找到線索。我知道你疼我,我向你保證,絕不讓自己身陷險境。好不好?”韓嬸歎氣道:“你可知道要去的地方有多少險境?隻怕你自己還未反應過來,就早已身處險境了!若你有個好歹,我可……”話到一半,她便掙開曉陽的懷抱,躲到灶前偷偷抹淚。
翌日,曉陽隨著異鄉客走出門,向韓嬸揮手告別。這是他第一次長途旅行,心中異常激動。此時,斜裏有個人一邊招手一邊奔來。曉陽扭頭一看,原來是魯依明,便上前叫了聲“魯師傅”。
魯依明停在曉陽麵前,雙手支腰,氣喘如牛道:“臭……臭小子,要走……走也不告訴我一聲!”曉陽搔著腦袋滿麵抱歉道:“都是我不好,本想讓韓嬸代為知會,不過想想還是親自說比較好。”魯依明擺擺手,艱難地直起腰道:“算了,我這不都來了嗎?”說著從兜內掏出一顆石頭樣的東西拍在曉陽手中道:“送你了!”曉陽細看之下大驚,顫聲道:“魯師傅,這不是靈神器嗎?這麼寶貝這東西,你也舍得贈我?”魯依明嗬嗬笑道:“放在我這裏隻不過用來跟那老樹根鬥嘴而已,沒什麼大用途。在你這裏卻是用處大得很!”曉陽道完謝,把靈神器小心收好。魯依明又掏出一件物事道:“這個也給你。”曉陽接過一看,是個黃綢縫製的錦囊。且聽魯依明神秘道:“一旦你身臨險境,這個錦囊會助你一臂之力。但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要打開!切記切記!”曉陽滿腹疑雲,心說這是個什麼神物,這麼玄妙。但又想魯依明既然嚴加囑咐,一定自有他的道理。於是便連聲道謝,收了錦囊。
告別了魯韓二人,一行七人踏上行程。路上眾人有說有笑,不似前幾日那樣彼此心存芥蒂了。
行出鎮外,一行人從土裏挖出先前埋好的非沉木,各負兩大捆。非沉木質地輕薄,雖然背了兩捆,但肩上卻不覺沉重。
又行幾裏,人煙已然稀少。眼中盡是連天芳草,鼻中滿是沁人花香。眾人坐在一團天然長成的草蒲之上休息,曉陽拿出芙蓉如意卷與眾人吃了,便問他們接下來的行程。其中一個外號叫瘋耗子的瘦子眨著鼠眼道:“我們準備南行,去北疙瘩山口,沿山路一路向東,經過暗影密林,到達東無境之海。”另一個外號為怒牛的胖子甩著臉上的厚肉道:“全是山路,想想就煩悶。而且咱們帶著這麼多東西,山路實在不好走!”劉老大擺手道:“你們都別吵,聽聽向導怎麼說!”話畢六隻眼睛齊刷刷盯住了曉陽。
曉陽沉思一陣道:“怒牛大哥說得沒錯,我們帶的東西太多,山路崎嶇難行,的確不是上佳選擇。不如咱們先到南北疙瘩山之間的難棲穀,紮了小舟,順流水而下。這樣一來減輕了負擔,二來避遠取近,節省了不少時間。”眾人皆點頭讚同。隻劉老大有所遲疑,但見眾人皆讚同,便沒有反駁。
眾人伴著草香鳥語沿卡拉欽草原南麓一路向東,幾日之後便停在了難棲穀。連日以來,眾人眼中都是一片連著一片的綠色,現在看到疙瘩山怪石林立,如臨石海,便連連稱讚。進入穀內,行了半日,道路由寬陡然變窄,看此處鳥畜罕至,石刃懸頂,眾人心中徒生怯意。好在又行了一陣,道路又變寬,麵前兀地出現一個大水潭。
潭中之水清澈見底,星魚的光芒透過樹葉照下來,在水麵投下點點光斑。群魚遊弋,水波搖曳,仿若仙池。眾人大喜過望,紛紛脫掉衣衫跳入潭中,洗去連日風塵。曉陽壘起爐灶,在潭中摸了幾條肥魚,為幾人做了一頓鮮美魚湯。飯間,曉陽研究了一陣地圖,而後對眾人道:“這裏就是七色溪了,接下來我們要紮舟子行水路。”
飯畢,眾人取出非沉木,用細軟樹枝擰成一股股繩子,再將非沉木按照事先畫好的圖紙紮在一起。非沉木易塑形也易捆紮,隻三個時辰,一條簡陋的小舟便紮好了。此時天麻麻將黒,眾人累了一天,各個哈欠連天。可七彩溪周邊的道路泥濘陰濕,無法紮營。眾人犯愁,想不出個法子。曉陽望了望四周石崖兀起的丘巒,眼珠一轉,便有了主意。
他將紮舟子沒用盡的繩子拿來,雙手翻動,橫穿縱躍,不一會兒手中的粗繩變成了一個吊床。眾人會意,大讚曉陽巧捷萬端,後紛紛學模學樣又做了五個吊床。把吊床固定在石崖上,躺上去輕輕搖晃,當真說不出的愜意舒暢。幾人剛躺到吊床上就呼呼入睡,鼾聲震如驚雷。曉陽睡了一陣被鼾聲吵醒,便拿了吊床點了火把去對麵山上睡覺。
爬上山腰,選了一個不錯的位置,卻見不遠處有個橙色光點忽明忽暗,似是火把的光芒。心下暗想難道此地還有別人?便熄滅火把,迎著光點而去。待至近處,看到一個身材健壯的漢子舉著火把愣愣盯著一樣東西,正是劉老大。
曉陽輕喚一聲,他轉過頭來用食指搭在嘴上作了個噤聲的動作,又指了指他麵前的那件物事。曉陽近觀,看到那東西用木頭搭成,形狀前寬後窄,上麵還有一個蓋子蓋著,大小正好能容下一個成人,卻不知是用來做什麼的。隻聽劉老大壓聲道:“這東西叫棺材,是裝死人用的。”曉陽錯愕道:“人死之後,不就被睡、夢二仙引渡到亡靈塔重新分配了麼?或投為牲畜花草、或再投為人,幹嘛還要用個木盒子裝著,不是多此一舉嗎?”劉老大笑道:“你不懂,有些死者家眷不願與死者分離,便造個棺材將死者屍身裹起來。你道睡、夢二仙如何知道哪裏死了人?隻因是他二人都有隻奇靈的鼻子,用鼻子一嗅,就能嗅到死人的味道。用木盒子把死人裝起來,裏麵放些龍角片,二仙便聞不到了。”說完用力推開蓋子。頓時,一股異香襲入鼻翼,隻見裏麵躺著一具幹屍。屍身裹著一層腐爛破衣,枯骨爛肉,在森森夜色之下顯得極為恐怖。
劉老大坐在棺材旁邊,努嘴示意曉陽坐下,而後悵然道:“明洲世界,人皆長生。一世不順意還有下一世。做豬做狗,做人做妖,直把全世界喘氣兒的都做個遍。可記憶卻隻有自己的,好生沒趣。於是神祇建了冥想塔,讓人們的記憶可以相互分享。你活得無趣,他活得卻有趣,假如你腦中有了有趣的記憶,那人生也就有趣了。”曉陽想起魯依明的話,暗道劉老大該不會是中了魯依明弟弟的毒了?便問道:“看你說得振振有詞,是去過冥想塔了?”劉老大憨笑道:“是啊,但是我萬萬沒想到,我會得到一段……在明洲世界根本不可能存在的記憶……”說到這裏他眼裏充斥著複雜的光,一陣悵然,一陣淩厲,一陣柔和。他接著說:“就像棺材中躺著的這位仁兄,他自然也不想一輪一輪困在這裏。明洲再美再大,也經不住無數次地觀看、體會。小兄弟,你以為長生是神祇的恩賜嗎?錯了,那是負累,是詛咒!我倒希望短短一輪生命之中看到我想看的,吃到我想吃的,聽到我想聽的。”話至此處,他轉頭看著曉陽,眼裏伴著一種渴望,抓著曉陽的肩膀續道:“所以我要逃出明洲,看看外麵的世界,就像我記憶中描述的那樣……”
曉陽從他的“魔掌”之中掙脫出來道:“我也想看,所以我跟著你們。”劉老大哈哈大笑,說道:“好得很,我們兄弟誌同道合!”說完起身要將棺材的蓋子複回原位。卻聽他“嘶”一聲狠狠倒抽一口氣,眼睛直勾勾盯著棺材。
曉陽趕忙起身與他並肩向棺材裏麵看去,卻見這具木盒之內空無一物,隻留陣陣奇香。那屍體卻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