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昏沉沉,蕭冷兒也不知睡了多久,夢中辛苦實難承受,一聲低吟,她終於驚醒。身子方移動一下,裂骨的疼痛立時傳遍全身。蕭冷兒向來最是怕疼,不由暗暗咒罵,是哪個不要命的竟敢在她睡著的時候玩把戲,看她一會兒抓到人不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隻覺全身疼得幾乎就要麻痹了,剛想再動一動,已有人按住她的身子:“別動。”
目光順著那衣袖上去,見那張無倫的容色上複雜神情,蕭冷兒先是一奇,再是一僵,昏睡前種種事情,迅速回到她腦中,隻覺心中一陣劇痛,軟下身子去。
聖渢低聲道:“我已叫人去請最好的大夫,你再忍耐一會兒。”
蕭冷兒愣怔半晌,苦笑道:“我從小就最怕疼,也從來沒有哪一次搞的比這次更狼狽。可是現在,這兒更疼,”指了指心口,靜靜道,“就算一百個最好的大夫,也治不了。”
聖渢握著她的手一緊。
蕭冷兒抬頭看他,半晌反握他手,柔聲笑道:“你不用自責,我並不怪你帶我去那地方。不管你的本意如何,卻著實讓我了解了許多東西。我知道那裏跟你沒太大關係,我更知道這世上隻有一個人有那樣的才智無雙,那樣的狠心無情,才能建造出那樣一個地方。”說著邊笑嘴角已咳出血來,“他可當真才智無雙。”
雖然早已止了血換了衣服,卻仿佛依然是那滿身的傷痕與血跡,聖渢垂首:“你恨他?”
蕭冷兒恨恨:“我當然恨他!”她看一眼身上幹淨衣服,神色忽然一僵,半晌抬頭看聖渢絕美容色,早已緋紅了臉。
聖渢神情卻比她更紅更僵,難以與她對視,側過臉訥訥道:“那個、我……換衣服時,本來不想、不想看,可是你傷得那麼重,我怕弄疼你,所以……”即使不看也能感受到對麵那人麵上騰起的熱氣,絕美的少年突然失言,再也所以不下去。
尷尬半晌,蕭冷兒不自在輕咳兩聲:“算了,反正傷成這樣,也看不出朵花來。”話雖如此,臉上紅暈卻總也退不下去,她隨意搖手,原是要表達自己的無所謂,鑽心疼痛卻立時傳來,聖渢已然急急按住她手,斥道:“莫要亂動!”
握住她的手指冰涼,蕭冷兒不由一呆。
不曾注意她神情,聖渢小心扶她躺好,動作輕柔,卻是從未有過的細心。蕭冷兒微歎一聲:“夜裏這麼涼,你還一直守著我,反正我也醒了,回去休息吧。”
聖渢眉心微皺,卻是另一種說不出動人的絕色風情:“說甚傻話。”
蕭冷兒握住他手,再歎一聲:“大哥哥,你真的不用覺得內疚,我……”
“我想問你一件事。”打斷她話,聖渢認真凝神她,“那時你身體明明早已支撐不住,我看得清楚,你神態卻越發清明,是什麼讓你堅持下去?”
沉默半晌,蕭冷兒轉過頭去,澀聲道:“我可以不回答麼?”忽然之間覺得委屈,讓她堅持下去的那人,此刻卻又在哪裏?
點頭,聖渢緩緩道:“還有一件事。你說心比身體更疼,我隻想知道,有誰能止你這疼?”
蕭冷兒恍惚,半晌平靜道:“庚桑楚。”
聖渢凝神看她,心中些微的恍惚,就算鏡湄,也從來沒喚過“庚桑楚”三字。而他今日,已從她口中聽到兩次:“問心本來一直在此等候,我們來之前宮中發生一件大事,他先過去處理了。”
蕭冷兒毫不動容:“我要見他,現在就要。”
良久,聖渢點頭:“這世上隻要有人能治你,我就帶你去見誰。”
昭陽殿。
殿外守衛倒是不少,聖渢依從蕭冷兒意思擺手,倒也無人出聲,蕭冷兒攜了聖渢到一旁站好,聽殿內情形,一時不知該不該進。
兩人被強迫跪於大殿之前,一人高倨寶座之上,遙遙對峙。
被俘虜左邊那人滿臉鄙夷神色,庚桑楚偏頭看著他,卻是一臉懶散笑意,如三月春風柳絮。
原鏡湄搖頭道:“你當真以為我們沒有辦法讓你開口說話?”突然起身,幾步走近那人笑道,“要知道,你現在連咬舌自盡都做不到。”
那人狠狠瞪著她,口中擠出兩字:“賤人!”
“啪”的一聲脆響,那人右邊臉立刻便高高腫了起來,連耳根都已通紅。庚桑楚仍然坐於寶座之上,仿佛從未動過,隻神色已趨冰冷:“你找死。”
馥香濃冷冷道:“三年來,眼前這兩人人是首次能闖入地宮之人。”
庚桑楚向鏡湄問道:“可有扶雪珞與洛雲嵐的消息?”
原鏡湄搖頭,神色有些憂慮:“洛文靖早已到了洛陽,但連日來我派人全力追查,依然沒有他二人蹤跡。”
庚桑楚複又恢複笑容,折扇輕搖:“手下人竟能闖入地宮,洛文靖果然了得!湄兒,既如此,咱們就陪他們玩上一遭。”折扇遙指地上那人,“把他的兩節手指剁下來,送給洛文靖告訴他這是他愛女身上切下的。再割下他兩隻耳朵送到扶鶴風手中,告訴他這是蕭冷兒身上的。扶雪珞沉得住氣,我可等不及了。”
庚桑楚語音未落,慘叫聲已響起,兩節手指與耳朵應聲落地,那人已暈了過去。殿外蕭冷兒隻覺心中疼痛與身體的疼俱是難忍,死死咬了唇,卻仍是支撐不住虛軟的身體一點點下滑。
原鏡湄臉上仍有憂慮:“這樣就能騙得了他們?”
庚桑楚一笑:“誰道我要騙他們?不過有人關心情切,看到這東西自然要坐不住。”又向跪地右邊那人笑道,“你也不說?莫要那副神情看我,你現在連咬舌自盡也不能。你信不信呢,我至少有一百種方法能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人平靜闔目:“不必多言。”
庚桑楚頷首輕笑,似對他頗為欣賞,身體又動,折扇倒轉,卻是在那人身上連點幾道大穴。再坐回座椅之上,折扇慢搖,笑意越發從容。
那人渾身如萬蟻噬體,直痛得生不如死,額上豆粒般冷汗涔涔而下,嘴唇早已咬得血肉模糊,卻愣是一聲也不曾叫出聲。
庚桑楚點頭笑道:“是條漢子。”又轉向馥原二女笑道,“你二人倒是說說看,這般硬氣之人,我有沒有辦法讓他說實話?”
馥香濃沉默不語,原鏡湄狡黠笑道:“你說能那就一定能。”
庚桑楚失笑,正要說話,那方才還痛得全無力道之人忽然閃電般向原鏡湄掠去。庚桑楚麵色一沉,揮手之下一股大力已將那人摔退,輕斥道:“留之何用!”手中不知何時一柄薄刃已向躺在地上那人急射而去。
“叮”的一聲脆響,匕首和一物同時落地。庚桑楚抬頭,便見蕭冷兒站在那人身邊,方才那匕首落地之前離她麵容不過一寸,臉色慘白,她唇角已是絲絲血跡,瞧著他的眸色全是痛楚死寂。庚桑楚心中一震。
死死忍住喉嚨處翻滾的甜意,蕭冷兒手指著旁邊那人:“我不要他死,你允是不允?”
“好啊。”庚桑楚複又搖了折扇,漫不經心,“我們便來賭一局如何,就賭扶雪珞什麼時候來。丫頭若贏了,我便放他。”
聖渢上前兩步,欲要開頭,蕭冷兒卻緊了緊握住他的那隻手。庚桑楚看那十指相握的兩隻手,隻覺分外紮眼,已聽蕭冷兒淡淡道:“他既不可能此刻便來,這輸贏要如何定?”
“自是由我來定。”庚桑楚仍是笑著,目光早已從那相握的手上移開,“你若輸了,此人自是必死,方才被拖出去那人,也即死,如何?”
看他半晌,眼淚從她目中流出,全是疼,全是痛,與她唇角不斷溢出的血跡混在一起,隻有說不出的酸楚,那目光看著他,讓他拿折扇的手都幾乎要拿不穩:“你……”
“我今天去了修羅宮!”
被打斷的語聲,似乎連當中呼吸的聲音都被瞬間凝結在空氣中。
庚桑楚目光越過蕭冷兒,冷然看著聖渢。
“從我們認識以來,我心裏,從沒有像今天這樣恨你。”盯著他,蕭冷兒麵上雖滿是笑容,眸中卻死灰一片,“我走在路上時還在想,你總是一張笑臉能傾倒眾生的模樣,我想了很久,也想象不出你親眼看著那鬼地方被每一塊土、每一件刑具、每一個由好端端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人、每一聲慘叫每一滴別人的血每一塊別人的肉堆積出來,親自指揮每一樣東西該放在什麼地方,親自設計每一種良心被狗吃掉的刑法時臉上該是什麼表情,是不是還是帶著你那該死的見鬼的笑容。我想象不出來。”她大口大口喘著氣,放掉拉著的聖渢的手顫抖指向他,“直到剛才,直到我看見你搖著那鬼扇子頃刻之間剁下別人的手指和耳朵還能笑得跟朵花兒似的,隻因為旁人想要碰一下原鏡湄,即使你明知他是故意一心求死卻還要毫不手軟殺他。我才知道,你果然是應該笑著的。因為你根本就是個沒心沒肺、殘忍無情到變態的混蛋,你甚至算不上一個人!”
她一字字說完,心裏的疼混著全身撕裂般的痛苦,站在他麵前說這些話,她卻隻覺比對著修羅宮無情打在她身上的鞭子,還要更難忍受。
庚桑楚隻是看著她,聲音中尚有些輕柔之意:“你受傷了。”
恍若未聞,勉強穩住搖搖欲墜的身形,蕭冷兒深吸一口氣:“剛才那人,和你無怨無仇,隻因道不同不相為謀,你就可以把他當成玩物一般,手指,耳朵,人命,人命在你眼中算什麼?隻怕連一隻螞蟻也不如。隻要還對你有一點利用價值的東西,是不是就連選擇死的權利都沒有?”
庚桑楚大笑三聲,望著她冷然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我原本還把你當作生平勁敵,豈料見你一而再再而三都隻有婦人之仁。為達目的,一條人命算什麼?必要時你若姑息那一條人命便有百條千條性命因你一念之仁而喪生!”
蕭冷兒手足冰冷,一顆心仿佛墜入無底深淵,喃喃道:“你的心,難道當真不是肉長的麼?我認識你,難道當真是瞎了自己的狗眼?一條人命不算什麼,那一千條呢?一萬條呢?你怎麼忍心……怎麼能那樣折磨他們?”
強逼著自己與她哀痛欲絕的眼睛對視,庚桑楚語聲依然平靜:“他們罪有應得。”
“罪有應得?罪有應得!”蕭冷兒大笑,嘴角鮮血漣漣,“他們受盡折磨而死,在你眼中全是罪有應得!那你呢?你他日,該是怎樣一種死法才是罪有應得?”
庚桑楚同覺心中怒火滔天:“沒錯,我就是個冷血無情狼心狗肺的人!沒錯,我就是喜歡看他們受盡折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們越痛苦,我越是高興,我越要……”
“啪”的一聲脆響,她此刻就站在他眼前,手從他麵上錯開,已使盡全力,搖搖欲墜。
一分一寸看著她,他開口:“這一世他們幹盡傷天害理的事,我便要讓他們受盡折磨,永生記著這教訓,來世,全部去做那頂天立地之人!就算我他日被淩遲、被分屍、被千刀萬剮、被萬箭穿心,就算我死後要被打入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我依然會做我現在做的事!千夫所指又如何,滿手鮮血又如何?!即使手中欠了千萬條人命,”他看著她,一字字道,“——我庚桑楚,依然上無愧於天,下無愧於地,我的‘頂天立地’便是如此!”
滿心怨恨逐漸遠去,她看著眼前的人,渾身力氣被點點抽幹,目中是滿滿的傷痛:“方才那些話,我代那些受刑的人說。最後一句,是我錯。若是你執意如此,那我寧願以己之身代替那千萬條人命,讓你要欠,這一輩子也隻許欠了我一個……我知道自己無法真的做到,我隻想要盡力。繡花枕頭,”最後一點力氣撫上他臉頰,一滴淚從她眼中靜靜滑落,“你為什麼非要這樣折磨別人又折磨自己?”
滴在手中的熱度燙得他幾乎鬆開手去,更緊的抱住懷中女子,他掀開她衣領,瞠斑斑血跡,痛徹心扉。
半晌,他抬頭看對麵絕塵美麗的男子:“是你帶她去修羅宮?”
聖渢點頭:“是。”她已然昏倒在他懷中,強撐這半晌,讓她麵上更是慘白得沒有半分人色,但她即使沒有意識也同樣緊握他的手,是他從沒見過的心安。凝視她半晌,一字字緩緩道,“我原本以為,她見了那情形,該懼怕,憤怒,惡心,或是任意一種情緒。但是她……她懇求白修羅讓她一同受苦,說是為著她心中的一個人而那樣做。白修羅答應打她一鞭,便放過一個人。我從未見過幾乎沒有內力之人,能如她一般忍得痛。那模樣,我形容不出。”
不再多說,庚桑楚抱起懷中女子,欲要離開。聖渢道:“你不怪我?”
庚桑楚搖了搖頭:“我了解她,也了解你,怎會怪你。方才氣怒之下罵她婦人之仁,我明知她隻是天性善良。況且,”凝視她貌,他浮出苦笑,“害她這般重傷之人,不是你,是我。”
聖渢訝然抬頭。
“那修羅宮若非我所建,她必會想出更好的辦法,而不致如此受累。”
沉吟片刻,聖渢道:“她昏迷之前,說了一句話,我本來不甚明白,方才聽她叫你,才知那是說給你聽。她說,她遇到危險第一個會想到的人是你,並未騙你。”
點點頭,庚桑楚轉向原鏡湄,淡淡吩咐道:“我帶她回我住所,你去準備傷藥,盡快趕過來。”
原鏡湄也不多說,與他一同向外走去。
大殿中一下變得空曠,好半晌,馥香濃幽幽道:“二十年來,我從來沒有見過你方才看著冷兒的那種眼神。”
聖渢本待離開,聞言怔得一怔,終究沒說什麼,大步走開。
一個人立了許久,直到連血液也感覺冷了起來,她抱緊雙臂,慢慢向外走去。這地宮之中,可真是冷啊。
無端由的,她突然想起初來這裏之時,本來頗為不喜那“品花閣”三字,但那個向來寡言少語的男子突然很淡地說了句“挺好”,她看著他無倫的容色,隻覺內心歡喜無限,於是連自己住處,也用了這名字。便是那一絲絲毫沒有溫度的溫暖,從此伴了她三年,直到……
今天。
慢慢走出大殿,她四處環望一眼。
這地宮,真是冷啊。
原鏡湄整個地宮中幾乎尋遍,心中著實焦急萬分,幾乎就要放棄之時,卻終於在那人工的水瀑之下見著他的影子。湍急水流打在他身上,卻無異打在她心上,心中一陣強烈的酸楚,原鏡湄放聲大叫道:“問心,你這傻子,白癡!你這樣折磨自己,又能挽回什麼?”
似乎愣怔片刻,庚桑楚這才從瀑布中走出來,向來綺麗無端的臉,此刻卻是蒼白一片:“我心裏不好受,過來冷靜一下。她怎樣了?”
原鏡湄怔怔瞧著他,低聲道:“我已經檢查過,給她一一裹了傷。她全身……幾乎脫了一層皮,不過這傷看著雖嚴重,幸好無性命大礙,隻她身子本來虛弱,可能要多花些時間靜養。”
聽到“幾乎脫了層皮”幾字,他身體微微一顫,尋了個位置坐下,原鏡湄看得不忍:“你先回去換身衣服吧,這渾身濕透的神仙也熬不住。”
搖了搖頭,庚桑楚拍拍身邊位置,示意她也坐下,默默無言。半晌忽然淺淺笑道:“十五歲的時候,我就以為自己今生是沒有什麼不能舍棄了。”
原鏡湄渾身一顫:“那一年……你娘過世了。”
輕輕點頭,庚桑楚笑意更甚:“娘死了,我覺得今生再無牽掛……從我三歲開始,娘教我的每一句話,我一時一刻也不敢忘。這些年來,我一直覺得自己做得很好,真的很好。你知道的,在娘死了之後,我終於可以冷靜的做好每一件事,也不用難過了,也不用內疚了,終於可以成這世上最狠心的人了……”他轉頭靜靜看她,她隻覺他渾身的力量,此刻都不在他自己身上,不由自主抱住他。半晌,聽他在她肩頭輕聲說道:“我第一眼看到她,隻覺得親切,如同多年不見的故人,但那時我是恨得下心殺她的。但是她那樣聰慧,那樣善良。她聰慧得讓我另眼相待,但是那樣慈悲的善良,湄兒,讓我覺得很累啊。她跟我真是完全不同的人,我看著她做的事情,心裏總是又自卑,又羨慕。其實你擔心得對,我越與她相處,要對她狠心就越發的難……”
“她那樣的好,喜歡我,不想我殺太多人,造太多孽,於是甘願放棄自由,想要留在我身邊,可是我拒絕了她……寧願她隻是個敵人和對手。她為江南的百姓求藥,她一路跟來,她在那林中放走了朱陵,埋了那許多人,她今日受的苦難,是她的善良,是為了旁人,卻更是為我。如果不是我,其實這每一件事她或許都能想出更好的解決辦法,她那樣聰慧的一個人,怎會一次次讓自己吃苦……”
“她說,即使我要欠,也寧願代替那千萬人吃苦,讓我隻欠她一個人……”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幹,他靠在鏡湄懷中,簌簌發抖,“她說出那樣的話。湄兒,我怎麼能當自己什麼都沒聽見?”
原鏡湄安靜聽著,卻不知,自己此刻的心痛,與他比起來,孰多孰少。
“我這一生,從來都不是自己的。遇到她之後,我總要千般萬般克製自己,卻還是一再失了冷靜……”
“我與她立場如此相悖。就算與她當敵人也可比旁人無比開心。那日我留她在身邊,便是存了這份私心。但我每次對她有一分心機,心裏便痛一分,再做不到從前的木石之心……”
“可笑我庚桑楚,自恃才智,步步為營,運籌帷幄,但即使眼見她因我而受累,我卻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不能做。妄我口口聲聲視她為今生知己,卻非但比不上扶雪珞萬一,簡直要連聖渢那混蛋小子也不如!”
“我知道再這般下去自己勢必要越發難以決斷,終於還是不能留她在身邊了……”
大雨說來就來,傾盆如注。
站起身來,推開鏡湄,他搖搖晃晃向前走去。
安靜守在她床前,少女顏色白得幾乎透明,即使睡著,秀眉也是輕微蹙著。庚桑楚不由自主想起第一次見她,那男裝的少女一顰一笑一舉一動莫不灑脫肆意,帶著讓人心動的明亮,他便是在那樣的笑容中心中一動,又何來今日這般憂慮?想著,不由暗歎一聲。
撫著她發,長長的眼睫下平日裏總靈動飛揚的眸子此刻緊緊閉著,惹人憐愛。心中情潮湧動,他終是忍不住,俯下身在她尚有些蒼白的唇上一吻,花瓣一般柔軟的觸覺,讓他幾乎哽咽。
低低一聲呻吟,卻是蕭冷兒已睜開了眼。庚桑楚臉上一熱,轉過頭去。蕭冷兒伸出手握住他的,甚感甜意,半晌輕聲笑道:“上一次這般躺在床上起不來,還是五年前呢。那時若無雲丫頭傾力救治,隻怕我早已屍骨無存。”勉強抬了頭,輕擱在他身上,思緒早已飄得老遠,庚桑楚不由自主回過頭來,見她唇邊若有似無笑容,美不勝收。
“那時我隻有十一歲吧……一個人在外流浪了許多天,渾渾噩噩,也不知要做些什麼,去哪裏,身上連一文錢都沒有。”她說著輕笑起來,仰頭看了看正凝神傾聽那人,“喂,你看我像不像個要飯的料?”
庚桑楚點了點她額角,笑罵道:“你這又臭又硬的驕傲性子,隻怕寧願去偷去搶。”
蕭冷兒不由翻翻白眼:“什麼去偷去搶這麼難聽,我還道你要說我寧願餓死呢。不過你說的也對,我那時若不是……若不是遇到一些事,隻怕還真會去偷去搶的。但其時我什麼心情也沒有,竟就那般餓了許多天,連自己也不知走了多久,居然就到了江南。江南啊,我從小就聽娘說著,心裏向往得很呢。”說著悠悠歎了口氣,“但那一年,娘死了,我再也不愛甚江南不江南。”她腦海中的江南一直都伴隨記憶中那溫柔的語聲,她夢中的江南之遊,也隻願跟在那人美麗的身後。
庚桑楚神色一動,輕撫她發絲,心中也不知作何感想:“那是六年前吧。那一年……我娘也過世了。”
蕭冷兒心中一震,抬首望他,見他麵上微茫神情,不知怎的就覺憐惜,握住他的手:“不要傷心。”
回握住她,庚桑楚俯下身子,目中既是酸楚又是甜蜜:“恩,你也不要。”
兩人靜靜偎在一起。
“那時我渾身都像被抽幹一般,連抬頭的力氣也沒有,哪裏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方。隻記得連日不停地下雨,我又餓又凍,心底一片茫然,迷迷糊糊之中,便到了一處橋洞下棲身。就那樣一直半昏半醒之中,我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我終於感覺到,我就要死了,那時我心中當真高興得緊,死了,就可以見到娘了呢。”
明明知道她此刻就在自己懷中,明明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的溫度,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庚桑楚仍然控製不住地手腳輕顫,隻覺連空氣都是冰涼,緊緊擁住了她,生怕懷中的溫度會隨時脫離自己而去:“你竟受了那麼多苦,若是我早幾年遇到你……早幾年遇到你就好了。”隨即又想到,自己若當真早些遇到她,又能做些什麼,不由心中一黯。
蕭冷兒被他摟得渾身一痛,忍不住輕掐他手心:“討厭鬼,你要不要在小爺重傷未愈的時候折騰我啊。”
庚桑楚一驚,急忙放開她,麵上有些訕訕:“我隻是……”
明白他想法,蕭冷兒一笑,心中雖溫馨無限,卻也隻肯給他一個白眼:“笨蛋,就算讓你那時候遇見我,還不同樣是在受苦受難,隻怕還越發要拖累我呢。”口中雖如此說,但想到他那時遭遇隻怕比自己更困難許多倍,便覺心中憐惜之情更甚。
庚桑楚拍拍自己額頭,苦笑道:“這倒是,你我若那時相遇,此刻恐怕早已是地獄裏一對鬼夫妻……”這句話脫口而出,到最後一句才覺出不對,庚桑楚頭扭到一邊,有些不自然的訕訕。
亦是沒想到他竟說出這般話來,蕭冷兒驀地雙頰緋紅,心中又是歡喜又是無措,隻得裝作沒聽到,紅著臉繼續道:“便在那時,出遊而歸的雲丫頭看見了我,不顧家仆反對硬是帶了我回家,請了江南最好的神醫來醫治我。但那時我早已在鬼門關前徘徊多時,又豈是那麼容易就能被救活的。請來的大夫一個個都束手而去,但雲丫頭那倔強性子,卻是無論如何也不肯放棄。”說至此,她眼中已是霧蒙蒙一片。
庚桑楚籲一口氣:“此刻她真是我心中最最感激與尊敬的人了。”又覺這話似有歧義,不自在補充道,“否則我上哪再去找第二個這般聰明的丫頭當對手。”
口是心非!心中罵他一聲,蕭冷兒續道:“那時我持續發著高燒,雲丫頭雖然連開了讀許退燒藥給我,但就是退不下去。雲丫頭便日夜不停的看守在我身邊,那陣子已趨深秋,她便每日四更天就到門外收集秋霜,五更天時便把收集來的霜露敷我額頭與全身,這樣日日循環,她自己雖也因此感染了風寒,但無論依伯伯再如何勸阻,她就是不肯歇息。這樣過了幾日,我的高燒也終於遏止了下來。雲兒大喜之下,立即又招來一班大夫,但那些大夫診斷之後,雖言明有救治之法,卻須得活人的心血作為藥引子?心若流血,那活人不也就得死了麼?眾人都是大驚,依伯伯有一位醫術十分高明的摯友,他卻道這樣的做法雖然有些危險,但他倒也有八成把握可同時保住兩個人的性命。說來說去,仍然是有危險的。依伯伯本執意不許,但雲兒性子剛烈,你也是見過了的,她無論如何也要為我以身犯險。依伯伯無可奈何,最終隻有同意。於是那神醫用了個極高明的法子為我倆換血,這法子雖最終成功了,但雲兒連著十多日為我奔波勞累又受風寒,這心血一出,本來虛弱的身體更是差到了極至,由此我與她同樣在鬼門關走上一遭,又同樣在病床上躺了個把月,這才又一起好轉起來。至此,”她說到此語聲頓了頓,“我與她血脈相連,兩心相通。”
庚桑楚直聽得驚心動魄。也不知怎的,他此刻心中,竟是極欲見到依暮雲。
蕭冷兒淡淡笑道:“這也就是那日,蘇大美人擄走雲兒,我為何那般自信能找到她們的原因。”她指著心口,雙眉輕蹙,“這些年來,我雖然大多些日子在各地遊走,但每當雲丫頭有了任何危險,我心中都能有所體會,那種心血相連的感覺,仿佛她有一點心痛,我便也要為她而痛,所以——”她揚起頭,調笑道,“就算為了我自己的好日子,也得把那丫頭給養得白白胖胖無憂無慮才行。”
“所以,依大美人心中有多牽掛聖渢那家夥,你其實最最清楚不過。”
愕然半晌,蕭冷兒氣極指著他鼻子:“你個繡花枕頭,能不能裝也裝得傻一點不要把我心思猜那麼透?”說著點了點頭,“雖然這幾年我從來沒問過她,還是前不久從洛雲嵐口中才得知,甚至從前不懂感情。但她心中巨大的缺失,我卻明白得很。”
“所以,你瞞著我有意接近聖渢,有一半目的,都是為了你家的大美人。”
蕭冷兒神色奇怪望他,庚桑楚已經搶在她之前歎氣:“我真的很不願意說我又猜到你想要說什麼。”
蕭冷兒狠狠揮手:“說!”
“你個繡花枕頭,能不能不要像我肚子裏的蛔蟲一樣。”
兩人互瞪半晌,雙雙放聲大笑。
小心扶她在床上躺好,庚桑楚瀟灑起身:“你且休息,我明早再來看你。”
蕭冷兒笑意盈盈:“我自然知道,今晚你我都還有些事要辦,但就算要去,你也先給我乖乖回房把衣服給換了,我可不想明天再看到一個病癆子。”
攘了攘她肩頭被子,他猶疑良久,還是湊到她額上輕輕一吻:“我也想說,你這丫頭,能不能不要像我肚子裏蟲兒似的。”
臉上淡淡暈紅,直到他走後許久方才散開,蕭冷兒好象這才突然反應過來,向窗外笑道:“夜裏風寒露重的,大哥哥莫不是想晾一整個晚上?”
窗外早已站立多時那人影似乎怔了怔,這才推門慢慢走進來,絕世容顏難辨喜怒,眸色明明滅滅:“你早已知道我在外麵?”
蕭冷兒笑得狡黠:“可不止我一人知道。”
聖渢默默不語。
蕭冷兒衝他揮了揮手笑道:“你過來。”
他慢慢走近。
蕭冷兒笑看他半晌,方指了指床邊,示意他坐下,這才笑道:“三件事。第一,我早已告訴過你,修羅宮之事我對你隻有感激,絕沒有半點責怪,你不要一見到我就一副‘我有罪我悔過’的模樣,這可不是我心目中千裏冰封萬裏雪飄的大哥哥形象。第二,我自那晚見到你就知道你的身份,第一個想到的的確是雲丫頭,她待你之心我不信他們全然沒告訴你。第三,”她望著他,頓了一頓,“無論我接近你有多少目的,我待你之心,也是真的。”
聖渢逐目看她半晌,低聲道:“你想我如何?”
蕭冷兒幾乎要歎氣了,但別人既然開口了,她自然不會客氣:“你至少應該主動去看看她。”終究忍不住悻悻說了句,“人不自覺,鬼都害怕。”
聖渢卻似沒有聽到,徑直看她,突然問道:“你方才那最後一句話,可是真心?”
蕭冷兒含笑點頭。
聖渢心中終有了些暖意。
兩人互相望著,突然不知該說些什麼。蕭冷兒指了指身後枕頭,聖渢會意,有些皺眉,卻仍是幫她墊高一些,讓她半坐半躺。
滿足地靠在他身上,窗外月光如銀,蕭冷兒靜靜瞧了半晌,忽然道:“若非今日我受傷,他覺得有些內疚, 隻怕萬不會對我這般親密和卸去心防。”
聖渢沉默,他不知可以說什麼。蕭冷兒卻似自言自語:“但我寧願他對我冷淡些,也不願因我的原故而讓他心中不好受。”
聖渢一怔,轉頭看她,她已不再說話,隻安靜看窗外月華。
這邊廂兩人相對無言,另一邊此刻卻早已鬧翻了天。
卻說庚桑楚換過衣服便匆匆趕往芳草居,誰料剛到門口便與裏麵慌不擇路一人重重相撞,兩人都是一聲低呼。庚桑楚看向那人,立時大大的奇了,那人一臉慌張,可不正是平日裏從來都溫柔嫻靜的洛煙然?
兩人相望片刻,洛煙然這才想起正事,又是“哎呀”驚叫一聲:“庚公子,你來得正好,快幫我一起找雲兒去。”
庚桑楚吃了一驚:“雲丫頭?她跑去哪了?”他此刻心中對依暮雲,再不若平日裏隻口頭上調笑兩句,隱約總有了些感激關懷之意。
洛煙然焦急道:“她從昨夜起便一直等你到今天,連一刻也沒合過眼,直到方才再忍不住,竟趁我……趁我沐浴時打傷幾個侍衛和丫鬟奪門而去,說是要找聖渢公子,但她哪裏知道去哪裏找。公子,這裏守衛森嚴,我實在怕雲兒有危險,我們快些去找她吧。”
庚桑楚點了點頭,拉了洛煙然便往前走,走兩步又回頭向身後道:“老展,立刻去叫聖渢過來,絕不可驚動了冷兒。”
展揚幽靈一般飄出來,點了點頭,再飄然而去。
洛煙然瞧得眼睛都直了。
庚桑楚忍不住笑道:“姑娘可含蓄點,千萬莫把眼珠子給瞪出來了。”
洛煙然看他一笑生輝,不由一呆,隨之臉紅道:“ 今日連煙然也想要說和雲兒一樣的話。”
庚桑楚搖扇歎道:“怎麼這年頭美人們各個都這麼霸道,連人家的笑容都要限製?難解啊難解。”
洛煙然俏臉不由更紅。
庚桑楚深深看她一眼,笑道:“姑娘往後也不用總對我這般客氣,直接叫我名字即可。”
洛煙然難得眼中一抹狡黠:“你的名字?問心?還是庚桑楚?”
庚桑楚突然閉上了嘴。
“若是後一個,隻怕……”洛煙然臉上笑意越發盎然,見庚桑楚愈加尷尬神色,不由大感有趣,笑道,“為了我自己的小命著想,我從今往後便叫你庚大哥吧,大哥也直呼我名字就好。”
庚桑楚沉吟片刻,點頭道:“甚好,我們這就找雲丫頭去。”當下兩人不再多言,尋著依暮雲先前留下足跡而去。
卻說依暮雲自離開芳草居後便像隻無頭蒼蠅一般到處亂轉,她來地宮雖也有些日子,但除了一直待在芳草居之後便從來沒有外出過,此刻雖心急找聖渢,但無奈大路不識一條,也隻好到處亂跑。
正自小心翼翼走著,忽聽一聲厲喝道:“什麼人?”刹時便有幾盞燈籠朝著她當頭照來,晃得她眼睛生疼,不由大怒:“好啊!那個該死的問心整天以欺負我為樂,現在連你們這些當跑腿的也敢欺負本大小姐!快告訴我聖渢在什麼地方,不然我饒不了你們!”
其中一個侍衛喝道:“大膽!二殿下的名號也是你隨便叫的嗎?你究竟是誰,快報上名來,否則以奸細論處!”
依暮雲隻聽得怒火高漲,“嗆”一聲抽出自己隨身配劍:“想抓姑奶奶我,等下輩子吧!”當下與幾個侍衛鬥在一起。
本來以依暮雲的身手雖然實在不怎麼樣,但要對付區區幾個侍衛倒也足足有餘。豈料這一鬧騰之下,侍衛竟越來越多,隻打得依暮雲手忙腳亂上氣不接下氣,靈機一動,當下不再與人對打,卻專挑眾人手中燈籠。眾人一時措手不及,十幾個燈籠竟紛紛落地,這地宮中裝飾頗多,燈籠一著地,立時起了火光。依暮雲趁機又將幾人打倒在地,心裏得意勁尚未過完,手中寶劍一鬆,她已被幾人拿在手中,不由又急又氣,大叫道:“放開我! 你們這些雞蛋鴨蛋混蛋!快放開我,放開我!”
“我說依大美人,你該不會天真到以為我地宮中的侍衛連你這等三腳貓的功夫也製不住吧?”說話間庚桑楚與洛煙然兩人已匆匆趕來。看著滿地狼藉,庚桑楚也隻剩下歎氣的份,向眾人揮揮手道,“放開她。”
活動一下胳膊,依暮雲轉身就要走,洛煙然急叫道:“雲兒,你快跟我回去,方才庚大哥告訴我,聖渢已經答應前來見你,咱們還是回去再等吧。”
依暮雲沒好氣道:“他的話如果有一丁點的可信程度母豬都能上樹,我若再相信他,那我就是天字第一號的大白癡!”
庚桑楚哭笑不得:“我說大小姐,我什麼時候騙你來著,聖渢他真的……”
依暮雲隻覺心中怒火又開始上騰:“你這大騙子,今天到底讓是不讓我去找聖渢?”
庚桑楚尚未答話,已聽一人懶懶笑道:“我說雲丫頭,你今晚回去就開始好好研究怎麼讓母豬上樹吧。”
眾人回過頭去,一男一女站在那裏,相較之下,眾人手中燈籠和地上還沒熄完的火焰,一盞一盞,全部失色。
庚桑楚連忙奔了過去,責備地執起蕭冷兒雙手:“你重傷在身,怎的也跑出來?”
蕭冷兒拍拍他手以示安慰,雙眼卻隻一眨不眨盯著紫衣的少女,看她瞧向自己身邊那男子,向來死要麵子,卻在看見他的一瞬間紅了眼眶。
心中方自得到些安慰,已見依暮雲向她看來,自己包得像個粽子似的身體想要掩飾也沒多少可能,蕭冷兒心中方歎,已聽依暮雲怒聲道:“誰幹的?”
蕭冷兒幹咳兩聲,目光開始東轉西轉。奈何她旁邊那位美得不像話的美人愣是不領這情。
“我。”
有誰能對著這般好聽的聲音發怒呢,蕭冷兒滿足的想。
下一刻——
“啪!”
重重的耳摑聲之後,全場寂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