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回房,門外立時便傳來敲門聲。蕭冷兒連忙弄亂衣衫和頭發,故意磨蹭片刻這才嗬欠連連模樣去開門。馥香濃神色焦慮站在門口,門一開立刻緊緊扯住她衣袖:“你方才有沒有聽見琴聲?”
蕭冷兒大大白她一眼:“大小姐,現在什麼時候了?琴聲?我還鬼樂咧。就算您老做夢夢見,又不是甚噩夢,幹嗎不自己好好享受還跑來擾我的清夢?好吧再退一步就算你講義氣要跟我一起聽,那這時辰也沒選對嘛,至少也要在……”
“行了!”不耐煩打斷她,馥香濃轉身離去,口中尤自低喃,“他怎會與人合奏?但除了他,有誰能彈出那般樂曲來……”
待她走遠,蕭冷兒這才鬆口氣,關上房門,想起先前那少年仙姿,花月般眉眼,不由心中一熱,杵在門邊靜靜發起呆來。
庚桑楚看蕭冷兒半晌,終於忍不住問道:“昨夜沒睡好?”
蕭冷兒無知無覺搖了搖頭,依然端著茶盞站在一旁有一頭沒一頭地打瞌睡。一不小心睡過了頭,身子一傾,雖然被庚桑楚及時接住,但手中茶盞卻直端端向著原鏡湄身上倒去。
原本悠閑喝茶的大美人嚇得立時跳了起來,剛一起身,茶盞已四平八穩躺在她方才坐椅上。拍了拍胸口,原鏡湄沒好氣瞪蕭冷兒:“就算昨晚去和心上人偷會,今天也不用這樣魂不守舍吧?”
明明是兩人之間再平常不過的一句鬥嘴話,蕭冷兒卻莫名其妙紅了臉,輕咳一聲掩飾尷尬:“大美人胡說八道什麼。”
見她模樣庚桑楚雖有些奇怪,卻也不願多問:“要不先坐下來休息一會兒?”
原鏡湄立時反駁:“她現在是當丫頭又不是當小姐,這不明擺著偷懶。”
原本並沒什麼想法要前去坐下的蕭冷兒一聽這話立刻大咧咧搶占最好的一塊地盤,還不忘拋給原鏡湄一個挑釁的媚眼,這才閉上眼睛養神。沒睡覺自然無甚丟臉,但總不能說自己就傻呆呆站在門口想美人想了一整夜,那還不被他們幾個笑死,況且……
她眼睛張開一條縫,偷偷向庚桑楚瞧去,哪知庚桑楚正目不轉睛望著她,嚇得趕忙緊緊閉上眼睛,心慌意亂,又再莫名其妙紅了臉。負氣想到,即使他半分不在意,自己也不願他有任何誤解。
庚桑楚不由自主胸口有些暖意,手中折扇搖得愈發清爽。
原鏡湄看得沒好氣,正好見香濃走過來,翻翻白眼道:“怎麼,他今天又不過來?”
蕭冷兒心中一跳。
馥香濃卻不答話,徑直坐下:“有什麼事?”
那人不過來早已是家常便飯,怕香濃委屈,倒也無人多問。庚桑楚衝原鏡湄點點頭。
鏡湄坐直了身道:“這兩日收到好幾封密報,盡言他們都已準備妥當。我派出的探子也回報各大門派十有八九都已來到洛陽。少林、武當、峨眉、崆峒、昆侖等各大派掌門都齊聚扶鶴風風雲盟之中,但風雲盟乃中原聖地,守衛太過嚴密,無法得知他們的行動。”見馥香濃在凝神聽著,續道,“今日一早接到總壇密報,聖君不日將前來。”
蕭冷兒聽得心中一震。
馥香濃皺眉望著庚桑楚:“你前幾日說……”
“我今日要說的就是這件事,”折扇輕扣桌麵,庚桑楚笑道,“武林大會之前,我必斬那二人於劍下,作為恭迎聖君前來的禮物。”右手沾了茶水,在桌麵上劃出兩個人名,筆筆清晰,卻似並不在意他們三人之外的另一個人。
蕭冷兒微微睜眼,不由一笑,庚桑楚自是心思縝密,但孰高孰低,到了那一日,自見分曉。
原鏡湄仍有疑慮:“你確信此番做法不會影響到武林大會?”
庚桑楚微微一笑,唇畔光韻如水:“中原武林若能團結如此,我樓心聖界又豈能存活至盡?”
原鏡湄癡癡望他,良久淺歎一聲:“你的決策,從未出過半分差錯。”
庚桑楚不再答話,轉向蕭冷兒笑道:“睡著了沒?”
蕭冷兒沒好氣撇嘴:“你們在這吵個不停,我哪能睡得著?”
庚桑楚忽然來了興致,問她道:“你覺得我方才的話可有道理?”
睜開眼,蕭冷兒目中光彩湛湛,笑如春花爛漫:“你有張良計,我有過牆梯。有幸得問心殿下視為對手,殿下既能使樓心聖界空前團結,我為什麼不能讓中原武林各派盡去隔閡?”挑高了眉,炯炯望他。
原鏡湄輕哼一聲:“讓中原武林各派消除隔閡,你根本就是癡人說夢。”
蕭冷兒笑意盎然,悠悠道:“在樓心月與庚桑楚之前,要讓樓心聖界上下一心,又何嘗不是癡人說夢。”
仔細瞧她半晌,原鏡湄搖了搖頭:“蕭冷兒,你說,為了以防萬一,我們是不是該現在就殺了你,要你永遠不能再踏出這裏一步?”
“你說呢?”蕭冷兒笑笑,抬頭懶洋洋望她,目光一分分收緊,“今日若你我身份對換,我此刻一定毫不猶豫一劍殺了你!”
原鏡湄“嗆”地拔劍。
蕭冷兒笑指自己纖細脖頸,原鏡湄抬劍便刺,毫不留手。
皺眉,庚桑楚折扇輕點送劍回鞘,並不多看鏡湄一眼,拉了蕭冷兒起身,笑道:“有兩日沒見到你家那兩個丫頭,隻怕你想念得緊,我們這就過去看看。”不容她說話,領著她徑自離開。
明知結果必是這般,看手中秋泓似劍光,原鏡湄依然發呆半晌。
半晌,馥香濃突然問道:“方才若沒有問心阻止,你真會殺她?”
靜思良久,原鏡湄緩緩搖頭:“問心現在不殺她,是想留著這個難得的對手。我怕的是,此女非凡,留著她,問心總有一天會當真不忍再殺她,屆時她便成為我們極大的阻力。”
“你為何不自己動手殺她?想來問心不至怪你。”
原鏡湄垂首不語。
馥香濃搖頭輕歎:“你不但全心全意信任他做的任何決定,也不忍做任何讓他心中難過的事。”
兩人緩緩前行。
半晌,庚桑楚皺眉道:“方才你為何要對湄兒出言相激?”
蕭冷兒回頭看他一眼,唇邊笑意略有些嘲諷:“那你呢?你敢說,方才那一瞬間,你心裏沒有殺我之念?”
庚桑楚不答反問:“你真想讓我殺你?”
蕭冷兒不語,心裏卻悶得有些難受。
庚桑楚搖扇歎道:“即使我有殺你之念,也絕不會在眼下。那日你答應我的要求留下,心中便該知道,總有一日,你也會想著要如何來殺我。”
蕭冷兒咬唇:“那也是你逼我。”
“不錯。”庚桑楚頷首,“我望你莫要再為這些事困擾了內心。蕭冷兒,我要留下的不是一個隻會悲春傷秋的女人。”
蕭冷兒抬頭,恨恨道:“不能隨心所欲,甚至連自己真實的心情也放在次要,我為何要如此委屈自己!”
“那是你親口應允我!”庚桑楚聲音驀地拔高,眸色暗下去,“現在即使要反悔也晚了。你現在這模樣,莫說我,便是湄兒幾人中任意一個,也殺你有餘。蕭冷兒,你莫要叫我失望。”
吸一口氣,蕭冷兒正色看他:“若我當真叫你失望,你會如何?”
折扇倒轉,抵她喉間,庚桑楚淡然道:“你我相交一場,我不忍你死於旁人之手,自會親手殺你。”
半晌,蕭冷兒頷首:“我明白了。方才隻是一時氣話,你莫要放在心上。我答應你的事,自會說到做到。”腳步突然一滯,她看著不遠處那一角黑衣閃過,那是……
庚桑楚心中疲憊,揮了揮手,不願再多說。
一路沉默無話,不多時已到依洛二女所住的芳草居,洛煙然正在院中修剪花草,見兩人到來,連忙興高采烈迎上去,拉了蕭冷兒手,麵上淺笑溫文如玉。
庚桑楚見到洛煙然也甚是高興,拋開心中鬱結柔聲笑道:“洛姑娘這幾日可還安好?”
洛煙然笑道:“公子每次來此都噓寒問暖,煙然委實感激不盡。”
蕭冷兒撇撇嘴:“無事獻殷情,非奸即盜。”
洛煙然尷尬看庚桑楚一眼:“公子……”
庚桑楚折扇輕搖,淺笑如玉:“無甚。蕭少爺心情不暢快,在下能當她的出氣筒感到莫大榮幸。”
瞪他一眼,蕭冷兒挽著洛煙然進屋,卻見向來把摔桌子摔碗當成每日一樂的依大小姐隻撐了俏麗的腦袋瓜悶悶不樂坐在窗前。 當下向洛煙然做個噤聲的手勢,輕手輕腳來到依暮雲身後,氣沉丹田,杵到依暮雲耳邊大叫一聲:“哇!”
“啊!”
“哐當!”
“哎喲!”
當下蕭冷兒、依暮雲、洛煙然三人都是一臉無辜瞪著另外兩個人。依暮雲摔著手,洛煙然跺著腳,蕭冷兒心虛地臉轉在半一旁。
庚桑楚驚歎地望著三人。第一聲自然是依暮雲的驚叫,第二聲卻是依暮雲高高跳起時一不小心左手重重摔向桌麵上的茶壺,不巧那茶壺落下時就不偏不倚砸在正走過來的洛煙然腳上。
庚桑楚心情實在忍不住要好起來:“我們家蕭丫頭當真是大大的了不得,君子動口不動手,古人的話果然大大的有道理。”
瞪他一眼,蕭冷兒目光訕訕瞧向這屋裏另外兩人。
洛煙然想說什麼,最後也隻一聲歎息:“你呀。”
依暮雲原本立時就要發飆,一聽到庚桑楚聲音,心思卻刹那之間全部轉到他身上去,三兩步蹦到他麵前,充滿希冀地看著他:“怎麼樣?”
見她模樣,庚桑楚心中暗歎一聲:“我今晚會去找他,到時自會轉達你的心意。但他究竟見你不見,就不在我的控製範圍之內了。”
依暮雲連連點頭。
庚桑楚想了想,向洛煙然道:“洛姑娘,你若在這裏住得太悶,也可以告訴我,我自會抽時間陪你到處去走走。”
洛煙然一愣,瞟了眼一旁分明快烏雲蓋頂卻又拚命掩飾的蕭冷兒,忍笑道:“煙然在此甚好,公子關懷,煙然心領。”
庚桑楚一時卻也不明所以,隻當她當真不願出去,便道:“既然如此問心也不勉強,姑娘若有什麼需要盡管吩咐下人,問心明日再來探望姑娘。”說罷看向蕭冷兒。
蕭冷兒心中雖不舍,但今日心情實在不怎麼好,又不願讓二女擔心,隻得離開。又想到這麼些日依暮雲心中就隻有她那心心念念的心上人,不由很是有些妒意。
兩人出了門去,蕭冷兒立時板著臉道:“今天本少爺心情不好要一個人去逛逛,你不許反對不許跟來不許說不。”
庚桑楚歎一口氣,兩人鬧別扭,卻也隻如平常吵鬧一般,他心知她不願兩人為那些事生了嫌隙,心中憐惜:“在下不敢反對不敢跟著也不敢說不,隻有一點,你去哪裏都成,但千萬不能往西邊走。”說著拿出一物塞入她手中,“你向來不喜歡認路,到時若找不著回來的方向就放這個,我自然會來接你。”
蕭冷兒嘀咕道:“什麼不喜歡認路,你不用說這麼好聽,明知我左右不分,誰知甚西方是哪一方。”
庚桑楚又忍不住歎氣,想了想道:“算了,你愛去哪玩就去哪,其他我會吩咐旁人。”
點點頭,蕭冷兒向前走去。走了幾步,實在抵不住心中情緒,回頭衝他笑一笑:“我隻是習慣了才要向你解釋,你莫要多想。我沒有生你的氣,就是想到處走走,你……不要放在心上。”
無法阻擋心中那股暖意,庚桑楚柔聲道:“我知道,不過,”向她行一個禮,庚桑楚笑靨生輝,“——遵命,蕭大少爺。”
蕭冷兒心情這才當真好轉起來,朝他揮揮手,獨自跑開。
努力回憶方才記下的路線,蕭冷兒已經懶得去想自己多兜了多少圈子,好容易看見先前一眼瞟過那清幽小院,她心中大喜,正要過去,肩膀上卻突然被誰輕拍了拍。蕭冷兒嚇得幾乎跳起來,連忙轉過身,入目卻是一張把陽光的溫暖隱掩殆盡的無倫容顏,這才大大鬆一口氣,拍拍胸口定神:“原來是你啊大哥哥,幹嗎躲在我背後,人嚇人可是會嚇死人的。”
聖渢皺了眉看她,卻不說話。但即使簡單一個顰眉的姿勢,也仿佛要奪去天下絕豔顏色。
蕭冷兒略略思考,立時明白,興高采烈笑道:“原來你先前也看見了我,我還當你沒看見呢。這麼說,”她一臉壞笑湊近他,“大哥哥是專程在這裏等我,你怎知我會來找你?”
聖渢一臉不虞,眉頭皺得愈發緊,依然不言也不動。
他越是這般,她便越發的想要逗弄他,卻想不通這是何故。蕭冷兒眨了眨眼,賊光若隱若現,作恍然大悟狀道:“哦——!我記起來了,大哥哥是個啞巴,怎麼會說話?對不起啊大哥哥,我明知道你是啞巴還不停向你發問,讓你氣怒,我真該打。不過沒關係,你隻要點頭或者搖頭……”
“誰說我是啞巴!”聖渢實在聽不下去,冷冷開口,麵上頗有惱意。
詭計得逞!蕭冷兒哥倆好地攀上聖渢肩膀,笑嘻嘻道:“大哥哥從昨晚到現在一句話都沒有跟我說過,凡有覺之人誰會忍心對這麼冰雪聰明玉雪可愛的人家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那簡直不可能嘛!所以人家理所當然以為大哥哥是啞巴了。這不就對了,嘴長在臉上是做什麼用的?當然是說話來的啊!大哥哥你的嘴型長得這麼漂亮,當然更要多說話才能顯示它的非凡用途,你說是不是,嗯?”
“你……”
“啊對了!”聖渢甫一開口,蕭冷兒又故作驚慌失措地打斷他,“人家都差點忘了,人家今天是因為心情不好,這才專程來找大哥哥你談談天解解悶兒的。怎麼樣大哥哥,現在是不是該發揮你的非凡用途、陪人家到處走走了?”她再一次笑嘻嘻湊近他,大眼睛在另外一雙大眼睛麵前眨啊眨。
良久,聖渢終於做出站了大半天以來的第一個動作——不怎麼客氣甩開她,往前行了兩步,又頓住,微微斜首,眸光瀲灩,絕代風華。
“還不跟上來。”
蕭冷兒第一次覺得時間過得如此之快。
這地宮雖是在地下,卻絕非不見天日。當初修建這地宮之時,隻怕所花費時間與財力物力難以想象。蕭冷兒初來時候已聽原鏡湄說過這地宮設計完全出自庚桑楚之手,由此心中對他隱隱的心驚與憂慮更甚。她實在想象不出,他究竟還有多少她沒有看到甚至想像不到的才能。唯一能肯定,此人確是今時今日中原武林的一大勁敵。她到來多日,雖然從沒有在這裏發現出口以外任何與地麵相通的所在,但不知為何,地麵的陽光在這下麵仿佛也無處不在,就如此刻天邊昏黃的晚霞也同樣透過地麵灑了她一身,竟還微微有餘暉的溫度。
在人們的傳誦中,邪惡的力量似乎永遠都隻與黑暗為伴,但此刻這由庚桑楚一手建立的地宮,竟似比光明更要光明。
腳步頓住,蕭冷兒回頭望身後一直沉默的絕色少年,他看來沒有一點溫度的容色,卻不由自主給她的心帶來微弱的溫暖。不由自主衝他一笑:“大哥哥,和你在一起真有意思,天色不知不覺已這樣晚了。”
和他在一起有意思?聖渢懷疑。整個下午他幾乎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蕭冷兒繼續笑道:“今天送我到這裏就可以,我先走了,改天見。”說罷前行幾步,想了想又轉身笑道,“對了,忘了告訴大哥哥,我現在住在品花閣,是香濃的丫鬟,名字叫蕭冷兒。今天和大哥哥在一起,我真的很開心。再見。”衝他揮揮手,轉身輕快地向品花閣方向跑去。
為什麼會任她牽著鼻子走?
愣怔半晌,聖渢突然想起她的眼睛。是了,她的亮如星辰閃耀的眼睛。他從來,沒有見過那樣澄澈沒有雜質的光芒,讓一個人的眼睛如同盛夏的雪,初春的泉,又像一望無際黑暗中唯一的陽光。
抬眼就看見在客廳裏走來走去的庚桑楚,向來儀態萬方的折扇搖得呼呼作響,一眼可見焦灼。
怔了片刻,蕭冷兒這才無意識調笑:“喂,火燒屁股呢,瞧你急得那樣。”
庚桑楚一聽她聲音立時整個人都軟了下去,癱在椅子上,片刻又跳起來:“你跑去哪裏了?害我以為你出什麼事,給你的信煙也不用,真真急死我。”
蕭冷兒取笑道:“這鬼地方全部都是你的人,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就算我真出什麼事那也是被你吩咐人給暗殺了。再說我若當真迷路,隻怕不出半炷香時間立刻就有人把我揪到你麵前。”
庚桑楚深深蹙眉,那模樣當真萬般惹人憐。蕭冷兒頻頻搖首,若被外麵那幾個丫頭見了,隻怕又要迷得三魂不見六魄。她實在想不透這繡花枕頭為何隨便什麼動作都能做得風情萬種傾倒眾生。
“你道要自己到處走走,我惟有撤去各處守衛,怕擾了你的心思,又怎能派人去尋你。”
庚桑楚答得隨意,蕭冷兒卻是一怔,立即提醒自己別心軟千萬別心軟,花言巧語誰都會!但手已經完全不受控製撫上他緊蹙的眉心,溫柔語調也完全不像她的:“我沒事,隻是事情想得多了,也就忘了時間,你別擔心。若當真有什麼事,我……”她遲疑片刻,隨即因肯定而釋然,“若當真有什麼事,我第一個想到的定是你。”
她的溫度在他眉間,一寸寸撫平他的焦慮。幾乎貪婪的感受那暖意,片刻,庚桑楚拂開她手,退後兩步,搖扇笑道:“這宮中暗哨頗多,你平日裏若想自己出去,也多留意一些。否則以你三腳貓功夫,若落入甚機關,我怕是要失去一個知己了。”
愣得一愣,蕭冷兒喃喃苦笑道:“你用得著時時處處提醒我麼?連我自己都快要以為自己多厚臉皮了。”
庚桑楚凝視她眸光一痛,轉過身去,心中暗道,他提醒的不是她,卻是他自己。
蕭冷兒認真看他:“你說沒有派人跟著我,我自然信你。既是朋友,我便希望你答應我,日後你做任何事,不必告訴我,但也不要欺瞞我。”
庚桑楚點頭應許。
蕭冷兒忽然湊到他唇邊重重一吻:“我也答應你,絕不對你說一句謊話。但即使是在這地宮之中,如果有些事我不願講,也望你莫要多問。”說完紅著臉轉身跑開。
撫著溫暖的唇,竟似癡了。良久,庚桑楚揮了揮手,倦怠聲音似無限疲憊:“出來吧。”
原鏡湄慢慢走進來,似難以啟口,半晌終是咬唇問道:“你當真對她動了心?喜歡到心甘情願養虎為患?”
許久沒有答音,原鏡湄幾乎就要放棄時,卻聽庚桑楚輕聲道:“湄兒,我記得很多年前我娘說過,我這一生,無論愛上什麼人,終究隻是場誤人誤己。”
“我不會愛上她。”
那聲音似笑似歎,恍惚中已寂寞很多年。
這日,蕭冷兒正感慨著偷得浮生半日閑,她家那位冰山大小姐也不知是再也無法忍受她的廚藝還是怎的,竟一大早就圍了圍裙進廚房,蕭冷兒驚訝得眼珠子差點沒掉下來。
不過話又說回來,她大少爺難得下一回廚也得先看準了天時地利人和,可沒那麼紆尊降貴時時都做。香濃每日吃的大部分還是和以往同樣的飯菜,而且庚桑楚那比皇帝還刁嘴的家夥也三不五時跑來蹭飯,她又怎可能會吃得不滿意?
實在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她為什麼要親自下廚。
蕭冷兒簡直想要敲破她那顆平日裏聰明絕頂的腦瓜子。
不過還好,馥香濃已經在這時候走了出來,蕭冷兒幾乎是撲向她手中的食盒。
連忙舉到她夠不著的安全範圍,馥香濃甫瞪她一眼,不知想到什麼,立時又收斂神色,竟千年等一回地衝蕭冷兒笑了笑,蕭冷兒又差點第二次嚇掉眼珠子:“好冷兒,幫我一件事可好?”
蕭冷兒努力吐口水。
馥香濃續道:“幫我把這食盒送到楓苑。那裏隻住了一個人,你幫我交到他手中,可好?”
楓苑?憶起昨天模糊瞟到那幾個字,蕭冷兒心中一動,不及細想,已經不由自主點了頭。
馥香濃原本想著以這尊大神的懶性,隻怕還要費些口舌,誰曾想她這麼爽快就答應,不由大喜過望:“真的?那就拜托你了。”連忙把食盒交到她手中。
含含糊糊應一聲,蕭冷兒轉身離開,對著香濃開心的臉竟莫名其妙有些心虛。
走近了看,果然便是“楓苑”兩字,一路穿行過去,果然半個下人影子也沒看到,蕭冷兒嘴巴越咧越大,穿過回廊看到後院中那黑衣的修長身影時,蕭冷兒早已笑得合不攏嘴,暗歎這小子果然跟庚桑楚是同一種生物,就連一個背影也能讓人心生遐想。
聽到聲響,聖渢即時回頭,見是蕭冷兒,不由一愣。某女卻已笑意盈盈恬不知恥自動貼到他身上:“大哥哥,咱們倆還真是緣分不淺。”
聖渢急急推開她,嫌惡地皺了皺眉。
蕭冷兒半分不以為意,把食盒小心放在桌上,複又攀上他肩膀,一手捏了他下巴細細笑道:“大哥哥不愧為傾國絕色,引得眾美人遍嘗相思之苦,小爺我真是自歎弗如啊。”一邊心中感慨自己為何每次一見到他就情不自禁想要調戲他。
聖渢比剛才更慌亂地推開她,無倫的臉上泛起可疑的紅暈。世人常道“豔若桃李”,但這世間有哪一朵桃哪一支李能與此豔爭輝?
蕭冷兒這下可樂了,指著聖渢大笑道:“喲喲,大哥哥該不會是在臉紅吧?原來大哥哥看起來雖不像甚好人,卻敢情還是個純情少年呐!”
“蕭冷兒!”聖渢怒目而視,再一次緋紅麵頰,但這一次可不是害羞,明顯是被那臉皮厚若城牆的女人給氣的。
“大哥哥有何吩咐?”蕭冷兒眨了眨眼,天真神情要多無辜有多無辜。
“你再……我就……”這是聖渢自出生到現在第一次後悔自己平常話說少了。
“你你你,我我我!”蕭冷兒哈哈大笑,不再逗他,拉了他坐在桌前,把飯菜一一擺出來,筷子塞在他手中,“吃吧。”
一聞就知是出自誰的手,聖渢眉皺得愈緊,冷冷瞪著眼前那莫名其妙一臉傻笑的女人。見他半天沒有動作,蕭冷兒催促道:“吃啊,怎麼不吃?這可是香濃大美人親自下廚做給你吃的,大哥哥不會這樣絕情絕意要拒人家的廚藝於千裏之外吧?”
見聖渢依然半分無所動,蕭冷兒開始使殺手鐧,捂著臉誇張地假哭幾聲,一邊哭一邊道:“大哥哥你欺負人,就算你比人家香濃大美人長得漂亮,也不該這般欺負人家,即便這東西再難吃,你也該假惺惺吃兩口表示一下誠意。千錯萬錯,你最大的錯就是不該把人家千辛萬苦、跋山涉水、翻山越嶺送過來的東西丟在一邊連聞也不聞一下!”
假惺惺?誠意?從品花閣到楓苑,千辛萬苦?跋山涉水??翻山越嶺???
蕭冷兒再接再厲:“大哥哥如果不吃的話,不但香濃大美人傷透了小心肝,人家也會心痛至死誒。”
“哦?”聖渢臉上多出一抹玩味。
見他終於有了反應,蕭冷兒更是熱情高漲:“大哥哥想想啊,人家第一眼看到你,就很喜歡很喜歡、超級無敵那麼喜歡你,大哥哥如果因為不吃東西就這樣英年早逝,那人家自然就會很傷心很難過。人一難過就會掉眼淚嘛,那人家每天就會因為太過思念大哥哥而流淚不止。不過人的眼淚總是有個盡頭,等到人家全部的水分終於都被哭光了,那人家不就也要翹辮子了?唉,可憐我這一個絕世的奇葩絕頂的天才,尚未在人間開出美麗的花朵就要麵對如此慘痛的遭遇。本來我死了也不打緊,隻恨這人間從此就會因為我而黯淡無光,因為我而……”
“夠了!”聖渢自覺地拿起筷子,毫不遲疑大口大口吃起來。不是被她的話感動,而是生怕她再多說一個字,自己會破了隻殺該殺之人的禁令。
蕭冷兒唇角染上一抹賊笑。既然達到目的,當下也懶得看他吃相,起身在周圍走走,好奇地東張西望。
聖渢慢慢咀嚼口中的食物。不浪費任何一點可以下咽的食物,這早已是他多年的習慣 。小時侯接受鍛煉,就經常因為搶不過一隻狗、一匹狼或者一頭老虎而整日餓肚子。後來執行任務,也時常十天半個月都沒什麼象樣的東西可以吃。所以他總是很珍惜到手的食物,對他們來說,這是比金山銀山更珍貴的東西。而眼前這人,聖渢慢慢抬頭,望了那無暇得連陽光都要失色的笑顏一眼,唇角掠過譏諷的弧度。她不過是個從來不知道塵世間醜惡的小孩子而已。如果讓她看清什麼是真正的現實,她還會笑得這樣明亮到刺眼麼?
想著,那唇邊的弧度略有些得意起來,美麗的眸色深不見底。
好容易等他吃完,蕭冷兒立時急不可待地拉他起來:“大哥哥,我們出去逛逛好不好?”
聖渢衝她一笑:“好。”
那笑容……蕭冷兒心神微微恍惚,立時又揚起笑臉:“太好了!這裏大哥哥比較熟,你說我們去哪裏?”
聖渢眸色更深一些,伸手似隨意指了指某條路:“去那邊。”
蕭冷兒自然無疑,拉著他興高采烈向外走去。渾然不覺自兩人出園子後一路所遇眾人的驚慌眼神。瞟一眼身邊之人,蕭冷兒握他的手微緊了一些。這人啊,還真是讓旁人連看也不敢多看一眼。
一路前行,蕭冷兒本來甚覺有趣。但莫約一炷香時辰之後,她卻再也沒有這般想法。奇怪的聲音由遠而近,蕭冷兒忍了又忍,終究忍不住:“大哥哥……”
聖渢不動聲色:“去看看吧。”
痛苦到幾近扭曲的聲音越發清晰傳來,蕭冷兒不自覺打個寒顫,拉了聖渢匆匆前去,渾然不覺身邊少年眼中愈發玩味的笑意。
不多時兩人終於來到樹林盡頭,眼前豁然開朗。蕭冷兒終於找到聲音的來源,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想要嘔吐的感覺。這瞬間她隻願自己從未到過這如同地獄一樣的地方,從未見過這般慘絕人寰的景象。
眼前這一大片圍場中恐怕已聚集了曆史上所有最著名、最殘忍的酷刑,甚至連傳說中殷商的妖妃妲己所創的炮烙、蠆盆等也一樣不缺。
視野太過開闊,開闊到蕭冷兒連每一個細節、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她簡直連想裝看不到都裝不出來。
最中央的酒池肉林中,幾個侍衛模樣的人正把幾個人的頭顱硬生生往酒池裏壓。那酒池中尚漂浮著幾具散發惡臭、麵目全非的屍體,想是先前被折磨死的人還未來得及被弄走。
那炮烙刑柱上綁著的一人,頭發、臉容、前胸後背都已焦黑潰爛,卻依然留了一口氣在,神誌似乎也還清醒,一聲聲慘叫讓蕭冷兒幾欲暈倒。
勉強鎮定心神,她再接著看下去,這一看之下卻再忍不住趴在地上要命地嘔吐起來,似要把苦膽也給吐出。
一個女子正給赤身裸體押到一個大坑旁,便是傳說中慘無人道的酷刑蠆盆。但最可怕的卻不是裏麵那群蛇堆積、萬頭齊仰的景象,而是坑中尚未被蠶食光的另一具赤裸的身體。世上隻怕再找不到第二具比這更恐怖的身體,原本該是光潔的肌膚連一分一毫都不複見,那身體上到處是坑坑窪窪的殘肉,一些地方已可見白骨森森。那女子臉上鼻子眼睛已盡數不見,隻有一個個連血液都已幹枯的洞布在臉上。但那女子竟還未死,已看不出是嘴的地方尚在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殘缺不堪的手臂竟還有力氣在群蛇中移動。
那坑旁的女子再受不住這般折磨,“哇”地尖叫一聲便生生暈了過去。
蕭冷兒隻覺已吐到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的境地,勉強抬起頭來,這一看幾乎又要駭得暈了過去。
蠆盆旁邊儼然便是一個真正的屠場。兩個赤著上身、肌肉極為發達的威武男子正在霍霍磨刀。
蕭冷兒這輩子簡直是頭一回見到這麼大的一把刀。
而那被鐵鏈鎖住了手腳、動彈不得的兩個人,臉上、身上的肉赫然已不到一半,隻剩一半嘴唇的口裏,還在不斷發出痛苦的呻吟。
其中一個屠夫此時已磨好了刀,走到左邊那半個人身旁,自言自語道:“還差五百三十六刀,得慢慢割才行。”說話聲中亮得刺眼的屠刀已在那人剩下的半邊臉上比劃起來。半晌手起刀落,一刀刺入那人臉上便輕鬆剜下一塊肉來,那人慘叫聲方起,複又痛得暈過去。
屠夫眼也不眨一下,毫不在意把那肉丟進正濃煙滾滾的油鍋裏,裏麵已煮了半鍋的肉,想必便是從這兩人身上剛剮下來的。
他見那人尚未醒過來,不由皺了皺眉,左手拿起一隻長勺,舀了大半鍋煮沸的油朝那人臉上剛割下肉的部位淋去。“滋”的一聲,那森森白骨處便冒出濃煙來。
堪堪暈過去的人驀地一聲慘叫,半邊身子一陣可怖地痙攣,又再次醒了過來。
觀旁邊另一個屠夫卻似比這一個更為享受這剮人過程的樂趣。隻見他悠閑的從油鍋中撈起一塊已炸得金黃的肉,另一隻手拿火鉗硬生生把他麵前那人緊閉的嘴掰開,然後把尚滋滋作響的人肉扔進那人嘴裏。那人還剩一半的麵上神情痛苦之極,口中不斷發出“咿呀”之聲,想必那就是從他自己身上割下的肉。
蕭冷兒手腳冰涼,勉強扶住聖渢的肩膀,身體大部分重心依靠著他不致倒下。聖渢趁機回頭望她一眼,卻見她眼中一片強忍的悲痛之色。黑眸中湧起複雜情緒,遲疑片刻,終將頭再掉轉過去。
蕭冷兒再依次看下去。那屠場旁邊竟還有一個比屠場中的更大數十倍的油鍋,幾個人同時被縛了雙手吊於那油鍋之上卻也不顯擁擠。蕭冷兒心中方自想到,已見那縛住幾人的繩子被齊刷刷斬斷,“撲通”幾聲,那幾人已全部掉進油鍋之中。但出乎蕭冷兒意料,那幾人短暫的害怕過後顯然都早有準備,那麼燙的鍋油,幾人身在其中竟連吭也不吭一聲便各自向其他人的身體上躥去。原本幾人都隻有半截身子置於鍋中,但這一折騰下,便已有兩三人被硬生生從頭到腳淹入鍋中,倒是想叫也叫不出來了。還剩最後的兩人仍不罷休,各自把對方死命往油鍋中攘。那沸騰的油已使得兩人下半身幾乎生生廢掉。推攘之中濺到二人身上的油也使得肌膚“滋滋”炸裂開來。但兩人在瘋狂的求生意識之下,卻似把這一切都給忘了。
最終那最後勝出的一人爬在鍋中重疊幾人的屍身之上——隻因他的雙腿已無法支撐,慘笑道:“我贏了,快依言讓我上去!”
一直站在油鍋旁靜靜觀望之人笑了笑,尚未答話,那人身下的第一人雙手突然輕微動了動,竟拚了最後一點力氣把那人給拽下油鍋,便終於再也無法動彈一下了。那上麵之人想是先前已用盡氣力,此刻被拉下之後,終於也無法再站立起來。
鍋邊之人眼中露出奇怪的笑意,喃喃道:“死前當個明白鬼,倒也死得瞑目了。”
油鍋旁邊就是刀山了,上百的刀尖在陽光下晃得人眼睛發疼。過程與方才那油鍋之刑無甚差別,最後也依然是死得一人不剩。
蕭冷兒心中忽的有些奇怪,陽光竟能照進這樣的地方?眼睛看向下一處,她本來以為自己早已把肚子裏的東西全部吐光,這一看之下,卻再次趴在地上狂吐起來。
那刀山右邊竟是一幅活色生香的春宮圖。一男一女正赤身裸體抱在一起,動作之淫穢實不堪入目,蕭冷兒耳聽那淫聲浪語隻覺自己幾乎快瘋掉。兩人旁邊另有一人,雙腿想必是被點了穴,躺在原處無法動彈,但一雙手倒是活動自如。身上臉上不知是受了什麼折磨,布滿傷痕,而從臉到耳朵脖子處全部漲紅得快滴出血來,眼中神色幾近瘋狂,瞪圓了眼看著身前那對男女。那兩人每個動作,每一聲呻吟,似乎都讓他無法忍受,口中不斷喘著粗氣,雙手再一次不由自主向自己身上、臉上抓去。麵上神情痛苦得幾近扭曲,但他自殘身體的動作卻愈發的快。
蕭冷兒看了片刻,便明白過來,隻覺自己臉上也是火辣辣的紅。那人想必是被逼吃下極厲害的春藥,是以見那兩人苟且行為這才如此反應。她思索這片刻,那對男女的動作已越發放蕩,叫聲也越來越不堪入耳。旁邊那人臉上、身上,幾乎已經沒有一塊完好的肌膚。隻見他遲疑一會,便終於舉起一雙手,蕭冷兒正不知他要幹嗎,已見他雙手狠狠往自己雙臂折去。此人想必從前武功也不弱,竟一招之間便把自己兩條手臂生生卸下,終於淒厲地慘叫一聲,暈了過去。
蕭冷兒手足冰冷,置身處嚴酷如臘月飛霜。
正自愣神間,隻聽身邊一聲大喝:“你等何人?竟敢到此偷窺!”
蕭冷兒連忙轉身,已見一人手持長鞭朝著站在她前麵一些的聖渢身上抽去,不及多想,趕忙縱身撲上,生生受了這一鞭,不由自主一聲悶哼,雪白的衣裳立時染上血漬,紅得驚心。
聖渢沒料到她竟有此一著,大驚之下立即一掌向那人擊去。蕭冷兒連忙拉住他手臂,聖渢不得已住手,回頭皺眉望她。搖了搖首,蕭冷兒此刻心中已有決斷,低聲道:“大哥哥,你莫跟來,就在此處等我。”不等他回答,已轉身走開,走了幾步,卻又回頭,衝他微微一笑,“大哥哥,謝謝你今天帶我來到這裏。我是說真的。”
聖渢心中一震,幾乎立即就要跟上去,卻終於還是頓住不動。
一步步走到那地獄門口,其上“修羅宮”三字觸目驚心。立時就有幾人手持長鞭圍了上來,厲聲喝道:“你是何人,竟敢擅闖修羅宮!”
蕭冷兒對幾人手中長鞭視而不見,淡淡道:“我要見你們這裏領事。”
一人厲喝道:“你找死!”
蕭冷兒仍隻淡淡道:“讓你們管事出來見我。”
幾人不再多言,長鞭如毒蛇狠狠揮下,鮮血飛揚。
蕭冷兒緊咬紅菱般的嘴唇,目光一一從幾人麵上掃過。那張張陰森而麻木的臉,僵冷的神情,露在外麵的肌膚竟白得透出黑紫,與死人無異。
靜靜看著他們,眸中慢慢由憤怒變成悲憫,長期活在這樣的地方不見天日,即使陽光能照射到他們的身體,隻怕也永遠照不進他們的心。
素衣上血色如魅,蕭冷兒隻靜靜道:“我要見你們管事。”
那長鞭正欲再抽,已聽一聲輕喝:“住手。”
蕭冷兒回頭,一個年約三十的白衣男子正朝她走來,容色淡定。
幾人立即退到一邊站好。
白衣人看蕭冷兒模樣,不由眉目輕蹙,向幾人斥道:“我修羅宮從不懲治無罪之人,你幾人實在膽大包天!”
蕭冷兒隻覺一股尖銳的憤怒直衝腔喉:“從不懲治無罪之人?!”
白衣人卻不多加理會,隻向她問道:“姑娘可是宮中之人?”
“我是庚桑楚身邊之人!”這話本是脫口而出,但說出之後,蕭冷兒卻驀覺心中一陣委屈,這修羅之殿,她隻看一眼已知出自他的手筆。他心狠也好,手辣也罷,她雖看過他殺人不眨眼,但心裏總覺與他生長環境有關,痛惜也好,內疚也罷,心裏卻不曾真正怪他恨他。但此刻,看這修羅般刑場,心中驀然一股厭惡和心酸的情緒,幾乎將她撕碎。這就是他的生活,這就是他所麵對和造成的。蕭冷兒一時心中大慟。
白衣人容色微變,對眼前女子身份,不得不開始顧忌三分。要知問心大並不是人人可知,更從未有人敢直呼其名。心中這般想,麵上已恢複淡然:“既是大殿下身邊之人,為何無故從修羅宮後山闖入?姑娘可知此處乃地宮禁地,沒有殿下手諭,任何人不得擅入此地?”蕭冷兒雖表明身份,但看她表現,顯然不是受命而來。
蕭冷兒垂首道:“偶然誤入。來地宮不過幾日,尚不知這規矩。”
白衣人沉吟半晌,方狀甚勉強道:“姑娘既是大殿下的人,又初來乍到,我便自作主張饒你這一次。姑娘快快去罷,切記萬不能對旁人提及。至於大殿下那邊,我稍後自會去稟報。”
蕭冷兒卻是動也不動,抬頭極緩極慢地四周環繞一圈,半晌方道:“大人方才說甚從不懲治無罪之人,小女子不才,要向大人請教。”
白衣人見她非但全無離開之意,竟還東問西問,不由再次蹙眉:“姑娘當真是誤入此地?”
蕭冷兒道:“雖是偶入,但眼見如此慘絕人寰之景,特來向大人請教。”
白衣人看她半晌,忽道:“你當真要聽麼?”
蕭冷兒頷首:“洗耳恭聽。”
白衣人道:“好,我便告訴你。這修羅宮實乃人間地獄,我便是這地獄裏的閻羅,專懲治這世間人性泯滅、荒淫無道之人。”
蕭冷兒麵若冰霜:“這些受刑之人僅我所見便有數千之眾,行刑之人不下數百。他們,難道各個都是你所謂的有罪之身麼?”
白衣人肅然道:“惟有人間武林,才是真正的修羅地獄。姑娘眼前所見,隻覺此地酷刑難以入目,但天下之大,罪大惡極之人加起來,比此處又何止多出百倍千倍?所謂武林正道,不過是雞鳴狗盜之輩想出來如何堂皇掩人耳目而已。江湖中人滿口仁義道德,滿肚子男娼女盜,滿手血腥屠殺,卻還自命甚正義之士。試問世間六道,有誰能真正做到頂天立地無愧於心?能列入這修羅宮之人,俱是大奸大惡、十惡不赦之輩。”
蕭冷兒簡直苦笑不得:“若當真以罪行論,你等私創這修羅惡宮,集天下殘忍惡毒於一身,究竟是誰更罪不容誅?”
白衣人道:“我等不過替天行道。鏟盡這世間帶罪之身,使天下得以太平安定,何錯之有?”
蕭冷兒冷笑道:“若由爾等主持天下,天下人能得以太平安身那才有鬼,隻怕屆時才是真的人間地獄。上有青天後土,下有皇朝衙署,隻怕這天下罪人,再如何也輪不到你等處置!”
白衣人笑道:“我等眼中,隻有聖君萬壽無疆、大殿下恩威如炬,至於那廟堂之上帝王將相,卻不知為何物,不料姑娘竟是這等迂腐之人。”
話音未落,隻見人影一閃,蕭冷兒手出已多出一把匕首橫於白衣人頸間,恨聲道:“若是我此刻就殺了你,你還要忠於甚狗屁聖君殿下不肯放人麼?”
白衣人全無畏懼,灑然笑道:“我白修羅不過區區臣子,微不足道,死有何懼。我死之後,我樓心聖界還有千萬教友,自然有人接我之位,定我功過,再行處置。能為樓心聖界而死,正是我無限光榮,又有何足兮?姑娘這話倒是問得奇怪了。”
蕭冷兒手中一鬆,忽然隻覺心中沮喪極了,暗罵庚桑楚也不知幾千幾萬遍。
那白修羅複又笑道:“姑娘這等模樣,不知還願否聽在下說下去?”
蕭冷兒瞪他一眼,沒好氣道:“屁話。”
白修羅也不以為忤,指著那刑場最前方的酒池肉林道:“受此等刑法之人,均為平日裏奢侈享樂、貪婪成性,為這金錢二字傷天害理、壞事幹盡之人。既然他們如此貪圖享樂,聖君仁慈,便讓他們死得其所。至於那炮烙之刑眾人,生前俱是公堂之上的無恥狗官,都說三尺之上有神明,但這等賊子頭頂‘明鏡高懸’,卻是光明正大幹些奸淫擄掠的勾當,老百姓身上隻要尚有一層皮在他們就絕不放過。便該要這些人嘗嘗剝皮抽骨的滋味,可有那般好受。”
頓了頓,抬眼看蕭冷兒,卻在她麵上看不出絲毫表情,白修羅複又接道:“至於那些被拋下蠆盆的女子,就更不值得可憐。這些賤人生前都是心腸比蛇蠍還毒、憑著自己幾分姿色,專門以作賤男人為樂,也不知幹下多少讓天下女子顏麵盡失的事。正是該把她們丟進這地方,嘗嘗萬蛇噬心與她們這婦人之心究竟誰更狠毒一些。那上刀山下油鍋之人,怕是姑娘也猜到不少了。沒錯,這些人俱是為一己私欲而出賣親人、背叛朋友之人,昔日也都曾立下為所害之人上刀山下油鍋的誓言。到關鍵時候,卻是毫不猶豫舍人為己。這等人,便該讓他們親身實現那誓言。”他突然笑了笑,指著那一堆尚未清理的屍體道,“其實姑娘又何苦可憐這些人?想必姑娘方才也見到,這些人為留得性命,廉恥不顧,毫無仁義,互相殘殺,而到最後卻是誰也不放過誰。這麼樣的人,活在世上又有何益?”
蕭冷兒眼見那一具具麵目全非的浮屍,心中不由百感交集。自她懂事以來,從不曾遇到此等殘忍之事,更不曾真正見過人心險惡。一時之間,卻不知該何去何從了。
白修羅見她表情不由甚為滿意,接著道:“至於那極樂之刑,姑娘可是瞧得分外紮眼麼?姑娘可知那人曾害過多少良家女子?他本是全國通緝的采花淫賊,卻一直逍遙法外,有不計其數的女子一生幸福甚至性命都斷送在他的手中。讓他此種死法,倒還便宜他了。怎樣,姑娘,還要我繼續說下去麼?”
蕭冷兒眼見四周一處處慘無人道之景,耳聽那一聲聲淒厲叫喊,眼前忽然閃過一張溫而慈悲的臉。那人生前,可是連一隻螞蟻也不願傷害的。心中一切悲苦與茫然在這一瞬間忽然都通通離她而去,眼前豁然開朗。蕭冷兒轉身向白修羅道:“他們的確有罪。無論你是否有權利行刑,我同樣無力解救他們脫離惡果。但今日我既然已經來到這地方,見到這許多景象,便無法置身事外,寧願與眾人同受酷刑加身之苦,以免心中罪責。我無力阻止白先生,但相信這世間自有公理。願白先生慈悲,念我一片誠心,釋當釋之人。”
最後一絲夕陽餘光下,隻見她白衣勝雪,點點血跡在那薄衣上如花瓣綻開,嬌怯的身子弱不勝衣,搖搖欲墜。雙眸澄清,蒼白麵上一片聖潔慈悲之色。看得不遠處一直靜靜凝視的那一雙黑眸的主人也不由渾身巨震。
白修羅細細打量她,實不明白這小女孩兒究竟是哪來的勇氣能說出這番話來。半晌道:“這些受刑之人有多痛苦你已見到了,也明白他們是罪有應得根本不值得可憐,卻依然願意與他們同樣受苦受難?”
此刻連陽光的餘溫也已退下,但蕭冷兒笑顏燦爛卻仿佛照亮這一片森森刑場:“先生請不要把我當成甚好心之人。我做這決定單單是為了我心中的一個人而已,並非為著眼前一切。”心裏想著那人,無論他有甚理由都好,也不知這一生害了多少性命。在她的心裏,怎願意自己喜歡的人是喪盡天良,但既然已經有了這擺不脫的罪孽,也就無所謂擺脫了。他無力顧及,無心償還,那便一切由她來擔當好了。
白修羅思索半晌,慨然道:“白修羅有感姑娘胸襟,大半生也不過今日見此一人爾,白修羅但願世人皆能有姑娘這等情懷。況大殿下也曾說過,我們懲治有罪之身,卻絕不多加半分私心。今日姑娘既有心受過,白修羅就破格應允姑娘,隻要姑娘受得在下一鞭,在下自當立即釋放一人,絕不食言。”
蕭冷兒深深一揖:“多謝白先生明白事理。”
白修羅從身旁一人手中接過長鞭,再看蕭冷兒一眼,退後一步:“姑娘,請了。”話音既罷那長鞭已如毒蛇般釘在蕭冷兒身上。鮮紅的血跡立時蔓延出來,蕭冷兒麵現痛苦之色,卻硬是咬緊了牙一聲不吭。
白修羅麵露欽佩之色,他自然知道自己方才下手力道有多重,手臂一揮,喝道:“放人!”
便有一個重傷之人很快被放下來。
蕭冷兒麵上一片慘白,卻由衷露出笑意:“白先生,再請。”
白修羅心中雖頗為不忍,但第二鞭同樣毫不遲疑重重落下去。
一分比一分更重的苦痛侵蝕她身體,由肌膚到骨髓,到每分每寸的血液。心中默默念著許多人,那盤踞在心頭早已無法磨滅的那人溫暖的歎息,洛煙然的笑容,依暮雲的嬌嗔,扶雪珞的溫柔,聖渢冰冷幽深的漂亮雙眼,最終卻是那一襲玉色,一雙藍眸,一柄折扇搖得放蕩不羈之人的一顰一言。不知怎的,一想到他,好象滿腦子就隻剩下了他,好象身體的痛苦也並非那樣的難以忍受。如果是為了他,是不是連痛苦也會變得不那麼深刻?她是一個自私的人,她不願理會世俗,也救不了天下人,但若是因他而受苦之人,她卻必須得救,一個也不能落下。
每釋放一人,她心中念想便愈堅定一分,麵上痛楚之色也越發淡然。即使她那身纖素白衣早已染成血色。
但不知為何,這修羅宮中眾人眼前所看到的,仿佛仍然是那笑顏如花,白衣勝雪。
白修羅手上一鞭正欲再次揮下,卻忽聽一聽冷厲地喝斥:“住手!”
聽到那聲音,蕭冷兒僅存的最後一分神誌變得鬆懈,咧嘴笑了笑:“繡花枕頭,我那日說如果遇到危險第一個想到的人一定是你,本來還不甚確定。現在總算知道沒有騙你呢……”終於重重倒在來人懷抱裏。
恍惚中,那並不是心中最熟悉的那個溫暖的懷抱。
眼見那一張幾乎能凍僵整個修羅宮的絕美容顏,白修羅連忙躬身:“見過二殿下。”
凝視眼前早已失去全部血色卻依然帶著笑意的臉,第一次,聖渢心中湧起強烈的後悔之意。
呆立良久,絕美的少年方淡淡開口:“今日之事,不向想任何人提起。”反手抱起血衣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