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乒砰砰的聲音不絕於耳。
原鏡湄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俏臉由紅轉白,由白變青,素手指著依暮雲顫聲道:“你你你,臭丫頭,這些都是你的傑作?”說罷心痛回視滿屋狼藉。
雙手一鬆,這屋裏最後一件看似價格不菲的古董花瓶應聲而碎,依暮雲不甚在意聳了聳肩:“無聊嘛。”
“這個花瓶,是波斯國主禦賜,尊貴無比,整個波斯隻有三隻。這個玉觀音,是三十年前自苗疆地下兩丈深處掘出,據說已有千年曆史 。這套茶具,由昆侖山頂的泥、天上上的雪以及珠山凝露曆十年精製而成,天下也就這麼一套而已。這雪蓮,乃天山極寒極陰處采得,由十五位大師經過三年悉心培育才終於研究出怎樣讓它百年不敗。你——”原鏡湄越說越覺得自己心都快碎了,如果目光能殺人,隻怕此刻依暮雲早已在她瞪視中死了千百次,“你說,你把它們全部毀得屍骨無存,隻是因為你、很、無、聊?!”
縮了縮脖子,依暮雲心虛地辯解:“我怎麼知道你們這鬼地方這麼有錢,連關犯人的地方都放這麼多貴得嚇死人的東西。打我小時候起我爹爹可從來不在我房間裏擺任何超過十兩銀子以上的東西呢。再說、再說——”她一說到此處聲音立即大了起來,“誰讓你們不讓我見聖渢!本大小姐可不是你們的囚犯,姑奶奶我來這裏隻為見聖渢,都這麼久了卻連半個影子也還沒見著!”
“你這臭丫頭,當聖界是遊覽地聖渢是路邊雜耍團任人觀看的猴子麼?自從你來了之後,姑奶奶就沒睡過一天好覺,整天被你鬧得雞飛狗跳,要求這要求那也就罷了,如今還敢砸壞我這麼多心肝寶貝!我——”原鏡湄越說越氣,兩三下挽起袖子,“姑奶奶今天不好好收拾你,我‘原鏡湄’三個字就倒過來寫!”
依暮雲原本還依稀存積的三分內疚被她幾句話罵得煙消雲散,聽她這般說立時不甘示弱拉開架勢:“死丫頭盡管放馬過來!”
見兩人真打起來,早已頭痛不已的洛煙然更是全身無力,低低呻吟一聲:“原姑娘,暮雲,你們兩個別打了。”
見兩人毫無反應,隻得再接再厲道:“雲丫頭,原姑娘,先住手好不好?”
等了半天,見兩人還是絲毫沒有要住手的意思,心中那點火不由越燒越旺,提高了聲音罵道:“依暮雲,原鏡湄,再不停手我可不客氣了。”
那邊廂打得熱鬧的兩人依然完全沒有要理她的意思,歎了口氣,洛煙然正準備開始活動筋骨,已聽妖嬈氤氳的聲音懶懶笑道:“喲,我還當出什麼熱鬧事,敢情是依大美人閑著無聊找我家湄兒做晨間運動。”笑聲中手中一物懶洋洋向兩人打過去,“叮”的一聲,正打得火熱的兩個人不得不被迫停下來,眉目含嗔同時怒瞪向門口,那漫不經心人影燦笑如花,不是庚桑楚又是誰?
原鏡湄氣鼓鼓罵道:“臭問心,你幹嗎維護這死丫頭,我今天非要好好教訓她不可!”
庚桑楚折扇輕搖,瞧了瞧滿地狼藉嘖聲笑道:“也難怪我家好涵養的湄兒這般生氣,大美人任意妄為到我都想打她幾下屁股。”
依暮雲霎時漲紅了臉:“討厭鬼,姑奶奶有跟你講過不許對我笑,更不許開我玩笑吧?”
庚桑楚有個和蕭冷兒一模一樣的壞毛病,就是旁人越說不許這不許那,他就愈發喜歡這喜歡那,因此他原本也沒打算怎麼笑的,聽依暮雲一語之後立時深情款款看她,對著她一個勁猛笑,直是滿屋生輝。
依暮雲一張俏臉簡直紅得不知該往哪裏擺了。
洛煙然卻早已直撲庚桑楚身後。
兩人親熱半晌,蕭冷兒這才攬了她問道:“身上的毒早已解了麼?”說罷恨恨瞪一眼原鏡湄。
洛煙然看在眼中,柔聲笑道:“那日離開之後,原姑娘立時便為我解毒,半刻也不曾拖延,這些天身體並無不適,你不要擔心。”
蕭冷兒寵溺地揉她長發:“你啊你啊,永遠都是這般,記不住旁人的惡行,卻受不得人家對你半分好。”
洛煙然垂首淺笑不已,片刻卻又抬頭打量她,輕笑道:“這般的好看,也難怪他會一見傾心。”
蕭冷兒笑嘻嘻湊近她:“哪個他?那,我們家的小煙煙是在吃‘他’的醋?還是我的醋?”
洛煙然正欲回答,猛然發現自己竟答將不出,佯怒道:“臭冷兒一見麵就消遣我!”
哪知蕭冷兒還未消遣夠,雙手叉腰裝模做樣罵道:“依暮雲,原鏡湄,再不停手我可不客氣了。”話未說完已笑得趴下。
洛煙然一時隻覺麵上高熱足可燎原。
庚桑楚也自回頭笑道:“問心倒也真想看看洛家妹妹不客氣的模樣,想必是與那兩隻母老虎有天壤之別的。”
等了半天不見反應,庚桑楚頗覺奇怪,轉頭卻見那兩隻前一刻還鬧得不可開交的母老虎這會兒四隻眼睛正爭先恐後往他身後笑嘻嘻的蕭冷兒身上放,害他直覺那兩人眼珠子就快瞪出來了。
蕭冷兒被看得不耐煩正要發火,已見依暮雲上前兩步,雙手全不客氣往她臉上身上一陣亂摸,口中喃喃道:“哇,蕭冷兒,看你平常一付瘦不拉嘰營養不良的模樣,居然還是個深藏不露的主兒。看不出來,實在看不出來……”
天知道洛煙然憋笑憋得多辛苦,庚桑楚卻是完全不顧忌笑得那叫一個歡。蕭冷兒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陰惻惻道:“看來原大美人心眼和臉蛋兒一樣漂亮,就差沒有讓你這臭丫頭醒悟到什麼叫‘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手不能亂放’, 少爺今天就發揮慈悲為懷的救世心腸好好來調教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臭丫頭!”
依暮雲早已笑鬧著跑開。
兩人一追一跑頃刻便沒了影子。
見洛煙然悠悠然捂著耳朵,庚桑楚和原鏡湄正不知作何解已聽一聲讓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傳來,兩人麵麵相覷,半晌原鏡湄讚歎道:“這蕭大美人才是當之無愧的心眼和臉蛋兒一樣漂亮。”
庚桑楚含笑不語。
原鏡湄看他一眼,道:“聽堇色說你帶回蕭冷兒我原本還奇怪,那日在江南,你並未說有此打算。”
庚桑楚折扇輕搖,漫不經心:“原本就是路上偶遇。”
“她放走奸細與你偶遇?奇怪你怎能如此輕易饒她,竟還把她帶在身邊。”原鏡湄臉色已不太好看。
庚桑楚輕笑道:“你也會說她在我眼皮子底下都能放走我要殺的人,如此聰慧,我既不能殺她,帶在身邊看著總也比放她一個人行動來得安全。”
原鏡湄仍是猶疑看他:“當真隻是這樣?問心,你對她……”
庚桑楚冷下了臉:“湄兒!”
原鏡湄扭過頭去。卻聽洛煙然道:“庚公子,冷兒她……”
庚桑楚笑著截斷她話:“洛姑娘放心便是,我把蕭冷兒帶在身邊,便不會殺她,除非……”
“除非什麼?”原鏡湄和洛煙然都有些緊張看他。
庚桑楚搖扇笑道:“除非她並不如我想像中那般聰穎,沒有資格成為我的對手。”
話一說完二女都是同時鬆一口氣。在原鏡湄心中天下自然無人能與庚桑楚並提,洛煙然卻正好相反,想到以蕭冷兒之慧,即便應付問心隻怕也無甚難處。
庚桑楚瞧在眼裏,不由暗笑。
這說話間功夫,蕭冷兒與依暮雲多日來“相思”之苦也已得解,兩人這才又跑了回來,都是累得滿頭大汗。庚桑楚含笑替蕭冷兒抹去額上汗珠,親熱態度,引得洛依二女一陣狐疑,原鏡湄神色又自有些不大好看。依暮雲怪叫道:“哎喲喲,問心殿下,這不公平待遇也太明顯了吧?”
庚桑楚朝她笑道:“大美人也要問心幫你拭汗,當真?”他說話間已朝她走近兩步。他前進一步,依暮雲便退後一步,眼見兩人距離越來越近,嚇得依暮雲連連擺手叫道:“不用了不用了,這樣的殊榮冷兒丫頭一人享用即可,小女子不敢奢望!”
惹得幾人一陣大笑。原鏡湄這半晌氣也消了七七八八,再看蕭冷兒兩眼,向庚桑楚道:“難得你今天回來,咱們幾人也好久沒一起吃飯,這就去找香濃吧。”
沒等庚桑楚說話,依暮雲已急得幾乎跳了起來:“你們幾人?是不是聖渢也會一起?那我也要去!”
原鏡湄趕忙攔住她,無奈道:“依大小姐,你最好弄弄清楚,這裏是地宮而不是你家後花園,你該去哪裏呆在什麼地方是我說了算而不是你自己。”
依暮雲早沒了先前銳氣,急得快哭出來:“原姑娘,原姐姐,原大美人,你帶我去見他好不好?我發誓以後再不跟你胡鬧,你說什麼我都聽你的。”
見她模樣原鏡湄不由心中一軟,歎道:“不是我們不讓你見他,隻是聖渢性子冷僻,莫說平常從不與我們一起吃飯,就算我們要見他,也得先得了他同意才行。你若當真這般想見他,至少也得先讓問心跟他說一聲。”
依暮雲哀求目光立時轉向庚桑楚。
庚桑楚笑歎一聲:“你且安心住著,我這兩日自會告訴他。”
依暮雲看模樣尤不甘心,但為了順順利利見到心上人,卻也隻好委委屈屈地退下。
庚桑楚轉向洛煙然柔聲問道:“洛姑娘這幾日身體還好?”
洛煙然福身道:“煙然尚好,多謝公子關心。”
庚桑楚又道:“這幾日膳食不知還合不合姑娘的口味?”
洛煙然點了點頭:“都很周到,公子不必掛心。”
庚桑楚笑道:“那就好。姑娘有什麼要求盡管提,千萬不要和問心客氣,問心明日再來探望姑娘。”說罷衝站在洛煙然身邊的蕭冷兒道,“走吧。”
幾人俱是一愣,原鏡湄已經皺起了好看的眉:“問心……”
洛煙然也道:“公子,冷兒既來此,自然是與我和暮雲在一起,她的生活起居也是我們比較清楚,男女畢竟有別,冷兒與公子在一起,隻怕不太方便。”
“沒錯,再說冷兒畢竟身份特殊,總與你呆在一起我也不大放心。”原鏡湄接道。
庚桑楚看三女一眼,似笑非笑:“蕭冷兒留在我身邊的目的是救煙然姑娘和依大美人,讓她與二位呆在一起?”
三女都是一愣,原鏡湄神色依然不虞:“你可以把她關在另外一處。這樣一個人在我聖界隨意來去,你能放心我卻沒那自信。”
“她並不是我抓來。”庚桑楚搖了折扇輕笑,“若有一日她是當真落入我掌握之中,那時蕭冷兒對我用處可就大了。”
原鏡湄忍不住哼道:“問心甚時也變成正人君子。”
庚桑楚笑意不變,眸色卻是一沉:“湄兒,我今日無用的話已說了太多。”有些惱火想到,這原鏡湄今日卻是怎的,大反常態,連連出言頂撞,她向來不會懷疑他的任何決定。
原鏡湄掉過頭去。
蕭冷兒看了這半晌,悠然笑道:“煙然和雲兒不必擔心我,這位問心殿下雖非正人君子,卻向來自視甚高,若非他日當真與我分成勝負,這之前想來不會殺我。至於原大美人,你這醋卻吃的好沒道理,” 斜睨她一眼,似笑非笑,“你的問心是什麼人,你會不知?即便我送上門,人家也不會要的。”談笑中七分假,卻總也藏了三分真。
庚桑楚搖扇的動作不由一頓,笑容不變,片刻拉了她手便向外走去:“如此,我們先行一步。”
“問心!”原鏡湄咬唇看已經走出門那兩人,連連跺腳,卻無法可想。
現在蕭冷兒站的地方就是整個洛陽最大最紅的妓院白玉樓中最尊最貴的“品花閣”,她自然知道見不到傳說中的聖渢,但依然覺得不虛此行。
無論是誰見到她眼前這麼個人,隻怕其中至少有一半即便讓他們立時去死他們也不會有遺憾的。
蕭冷兒年齡雖不大,武功也不怎麼高,但她見過的大大小小的美人卻實在不少。連她都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女子實是她生平所見少數幾個最美的女人之一。
她身上就一件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黑色絲袍,但看在蕭冷兒眼中那衣服簡直就如鳳凰剛退下的五彩霓裳。她素淨的臉上沒有任何人工修飾,甚至沒有一絲表情,但她眼波一轉之下,蕭冷兒隻覺連站也站不穩了。她就那樣隨隨便便站在那裏,高貴氣質直如隨時都準備接受眾人典禮膜拜的公主。
兩人就那樣麵對麵站著。蕭冷兒在打量她,她也在打量蕭冷兒。
良久,蕭冷兒倒吸一口氣:“樓心聖界四大殺手中的第幾位?”
庚桑楚含笑點頭:“我家丫頭果然冰雪聰明。這位絕世美人便是聖君坐下四大殺手中排行第四、也是洛陽第一名妓的馥香濃。”
“當得起,當得起。”蕭冷兒猛點頭,笑道,“方才我和你們從地宮中上來,發現這裏就是白玉樓。我雖然沒有來過洛陽,但也聽雪珞講過,知道這白玉樓是洛陽花銷第一的金貴地方。樓心聖界的殺手,卻是洛陽風光最盛的第一名姝。我們隨隨便便從一個宮門出來,便是這樣一個客似雲來的地方。想必這樣的出口地宮中比比皆是,對於洛陽大街小巷的新消息,輕易便能掌握。看來你們在中原潛伏勢力之大,更超乎我想象許多。而且這地宮之勢,隻怕在洛陽也是絕無僅有吧?”
庚桑楚輕扣她腦袋:“舉一反三,聰明的腦瓜子。”
馥香濃皺了皺眉:“她是誰?”
“哎喲喲,美人你可別皺眉。”蕭冷兒一臉謔笑,“你這眉頭一皺,隻看得小生我心都快碎了。”
“她叫蕭冷兒。”原鏡湄這會兒卻又不與蕭冷兒鬥氣了,亦是一臉淺笑,“我見到蕭冷兒便在想,這冷兒和香濃,倒是誰更漂亮些。問心,你說呢?”
庚桑楚目注蕭冷兒,笑道:“你心中既然已經有了答案,又何必問我。”
原鏡湄笑著點頭。
“無聊。”
說這兩個字時馥香濃不止麵無表情連聲音也無表情,蕭冷兒更是大白眼加大鬼臉。
庚桑楚失笑:“走吧,去吃飯。”
“等一下。”蕭冷兒上前一步,直端端站在馥香濃麵前,兩隻眼睛賊光閃閃,“繡花枕頭,原大美人老說小爺白吃白喝,又怕我呆在你身邊會隨時一口把你吞進肚子裏,小爺就做點貢獻,來給美人姐姐當丫頭怎麼樣?”
此言一出,其他三人俱是大驚失色。蕭冷兒卻早已叉腰轉向庚桑楚:“你不許發問,不許反對,不許說不!”
於是庚桑楚就隻剩下苦笑。
再次轉過身,手指不正經搭在馥香濃光潔下巴上,某人笑得是叫一個恬不知恥:“怎麼樣,大美人姐姐,你該不會這麼狠心拒絕如此冰雪聰明玉雪可愛的人家吧?”
大美人沉默半晌,在另外兩人複雜目光中緩緩開口:“好。”
“小姐,請喝茶。”
……
“哎喲!”
……
“小姐,請用點心。”
……
“啊呀!”
……
“小姐,水果您吃嗎?”
……
“天殺的!”
……
半晌,蕭冷兒手中托盤朝檀木桌上重重一擱,雙手叉腰氣罵道:“馥香濃,你既然如此看不起小爺,為何還要答應讓我伺候你!”
冰山美人冷冷看她一眼,沉默,沉默,再沉默。蕭冷兒又氣又惱,正準備放棄,美人冷冰冰開口道:“想要旁人看得起,自己也得有那本事才行。”看一眼滿地狼藉,續道,“答應你,自是不忍心拒絕那麼冰雪聰明玉雪可愛的‘人家’。”特意強調“人家”兩字。
蕭冷兒早已氣綠了臉,庚桑楚與原鏡湄兩人卻在一旁笑得前仰後合。鏡湄邊笑邊道:“以前倒是小看了香濃,害我一直誤以為香濃和聖渢兩個沒甚情趣的家夥,過一輩子都絕不會懂得‘幽默’二字該如何書寫。”
庚桑楚折扇輕搖,笑道:“早已告誡過你不要輕視任何人,人家都是有深度的人,怎能跟你這瘋丫頭一樣整天神神叨叨。”
鏡湄沒好氣瞪他一眼:“就你這家夥多嘴多舌。”雖是嗔怪,語中卻甚有甜意。
庚桑楚正待回話,隻聽“砰”的一聲,兩人聞聲抬頭,卻見今日最後一盤尚未落地的形狀稀奇古怪的糕點已重重擺在自己麵前,某人一張臉拉得老長:“我家小姐跟它無緣不要緊,為了不浪費,這最後一盤就由兩位代勞了吧。”
庚桑楚笑臉可再掛不住,喃喃道:“如果不吃不知道有什麼後果?”
蕭冷兒依然板了臉不言不語。
庚桑楚滿臉苦笑,卻已伸手拿了那糕點一塊塊放入口中,麵不改色讚道:“好吃。”
蕭冷兒輕哼一聲,她下廚是什麼水平,自己自然是再清楚不過。
庚桑楚麵色忽然轉柔,再吃得一塊,輕聲笑道:“所謂千金易得,知音難尋,那日你我一見如故,我至此引你為友,中原人常道為朋友兩肋插刀,況且今日隻是吃些點心。冷兒親手所做,那便是玉蝶珍饈也比了下去。”
馥香濃神色間閃過些詫異,看庚桑楚一眼。原鏡湄雖仍在笑著,目中卻似有其他情緒閃過,喃喃笑道:“千金易得,知音難尋,兩位好個君子相交。”
蕭冷兒隻如不聞,她難得下一次廚,自覺為了當好這丫頭已然夠委曲求全,竟還得到這般效果,本是怒氣勃發。但聽完庚桑楚這番說法,明知他一次次明裏暗裏的提醒兩人除了對手也僅是個朋友,原本以為自己好歹也該惱羞成怒,卻不知為何,看他說話時真心笑意,便覺整日來氣悶情緒刹時全消,偷眼瞄了瞄手上被油漬濺起的幾個水泡,想到,他如此真心實意吃自己弄的東西,便再多長幾個又有甚所謂。用另一隻手拈了塊最小的糕點小心翼翼放進口中,下刻立時吐出來,端了茶碗牛飲好幾口,這才收了滿心思緒,抬頭已是一臉欽佩的看向庚桑楚:“小楚楚,您老睜著眼睛說瞎話和忍耐的工夫,小的實在望塵莫及。”
庚桑楚折扇一揮,迷人微笑如春暉乍現:“小事情。”
蕭冷兒忽然想起一事,道:“今日看煙然,那毒應是全解了。那日煙然身中奇毒,你嗬斥原大美人卻非裝模作樣,或者那毒當真是大美人私下加重了量,並非你的授意?”
庚桑楚靠在椅背上,半眯了眼,折扇輕搖:“你以為呢?”
蕭冷兒看他動作:“你心思多變,我怎能猜得透,卻要聽你親口說。”
又自搖扇片刻,庚桑楚方道:“我帶走煙然,勢在必行,卻也不忍讓她受苦,心裏倒有些兩難。湄兒最明白我心意,施那奇毒是擅自,也未必就當真弗了我心思。她既然已經下毒,多說無益,那情形我對有利,後來那幾聲罵,倒是讓湄兒受了委屈。”
原鏡湄擱在茶杯上的手不由一頓。
蕭冷兒歎道:“無論如何,你雖有那心思,畢竟不是真的那樣做,之後順水推舟,也並非說不過去。”
庚桑楚睜了眼看她,淡淡道:“你也不必為我開脫,這洛煙然,想必你也猜到她是有些特殊。換了任意一人,隻怕我手段更重十倍。”
蕭冷兒點頭,卻知他這話說得在理。
原鏡湄似真似假歎道:“問心對小冷兒,當真是細心體貼無微不至。”
蕭冷兒隻作不聞,向原鏡湄笑道:“美人姐姐,早想聽聽你和我家雪珞的邂逅史,擇日不如撞日,不如今天就一五一十詳詳細細一字不漏的說出來聽聽,如何?”
原鏡湄眼神一轉,笑道:“那日我一出現,自打小冷兒知道我和雪珞關係不比尋常,便異常關注,幾次三番要求我說與你聽。小冷兒這樣緊張,難不成與雪珞並非朋友關係那般簡單?”
明知她用意,蕭冷兒依然甜笑道:“我與小雪珞自然不是普通關係那般簡單,美人姐姐居然今天才知道麼。倒是美人姐姐和我家雪珞,除了朋友是不是還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說出來也好讓我先做好心理準備。”
她一口一個“我家雪珞”,偷眼瞧庚桑楚,卻還是那副搖著扇子似笑非笑的死樣子,不由心中氣悶。
馥香濃站起身來。
蕭冷兒連忙拉住她:“好好的,大小姐你做什麼要走?”
馥香濃冷冷道:“沒興趣看兩個女人為一個男人爭風吃醋。”
原鏡湄冷哼道:“扶雪珞現如今心中隻有一個蕭冷兒,本小姐可沒興趣吃那等幹醋。”
馥香濃淡淡看她一眼,淡淡道:“我說的不是那憑空出來的扶雪珞,”轉向庚桑楚,“而是問心。”
此言一出,萬籟皆靜。
見蕭原二女漸漸的越來越紅的臉,庚桑楚終於忍耐不住,戲謔看了二女,大笑出聲,手中折扇搖得風生水起。
鄙夷看他一眼,馥香濃頭也不回的向園子外麵走去。
經香濃一點明,蕭冷兒一時心中頗不自在,但覺那醋實在吃得莫名其妙,無心再鬧騰,撇撇嘴沒好氣道:“你愛說不說,不說本少爺還懶得聽呢。”
原鏡湄不自在比起她有過之而無不及,聞言輕咳兩聲,簡潔道:“我到洛陽也並非近日之事。想必雪珞也跟你講過,我精通醫術與用毒,還有我設陷阱害他再救他之事。他向來愛惜人才,從此交上他這個朋友,有甚好說的。”
心中倒也大致猜到她這番說辭,但蕭冷兒心中仍有疑慮:“洛陽是扶家的地方,扶雪珞也是聰明沉靜之人,你們相交既然時間非短,他又怎會一點破綻也瞧不出?”
原鏡湄看她一眼,神色奇異:“小冷兒不知道麼,雪珞在武學上乃天生奇葩,自幼被扶鶴風悉心栽培,在他十歲時便送於山上清修之地研究武學之道。直到三年前,才學成下山回到洛陽他父親身旁。他為人雖聰慧無雙,但心地善良仁厚也是世間少有,加上我自有欺瞞之法,他一向視我為摯友,即便有些疑心,也隻當我有說不出口的苦衷,哪會認為我有心害他?”
蕭冷兒聽得愣怔,隻覺心中感觸甚為苦澀。這些事,她自是不知道的。扶雪珞雖從來也不曾問過她的經曆,卻對她事事關注一心護她。而她從未問扶雪珞過往,倒是想到兩人平水相逢,君子論交,確不曾想要更深了解他。她從來隻知扶雪珞待她的好,直到此刻才知自己待扶雪珞的差,一時心頭內疚不已。扶雪珞待她的心意,她從前縱然懵懂,但自從遇到庚桑楚,將心比心,哪還有不明白的道理?自認無法回應於他,隻作不知,卻從未想過他該有多失望。那日她為了順利離開,出其不意點他穴道,此刻想到他擔憂惶急神色,不由更是內疚,半晌長歎一聲。
“最重要的是——”原鏡湄緩緩道,“我雖是有目的接近雪珞,但待他之情,卻發自一片真心誠意,沒有半點虛假。冷兒你呢?”
蕭冷兒隻是聽著。
“你有沒有真正用心去了解那最愛護疼惜你之人?你對他的心情可用到他對你十分中的一分那麼多?”看庚桑楚一眼,鏡湄續道,“那日他挾持我前去救依正豪。看見你時他的神色,我與他相識日久,一見之下已是明白。雪珞淡然,對你之情,卻已深刻。我本想著你二人倒也天生一對,心中為他欣慰,哪知你卻對問心……”說到此頓得片刻,再道,“與其對肯本不可能之人這樣好,你為何不把這份心思調過頭去花在那你真正應該關心之人的身上?”說罷不再多看兩人一眼,轉身離開。
“湄兒。”
原鏡湄停步,卻不回頭。
庚桑楚皺著眉,精致如花:“你今天是怎的?”
原鏡湄似乎呆了一呆,回過頭淡淡望他,半晌,轉身離開。
蕭冷兒上前一步,立在庚桑楚旁邊,沉默良久歎道:“大美人今天講話雖有些不留情麵,倒是字字珠璣,盡是較真的道理。”
庚桑楚搖扇的動作一頓,轉頭望她。
蕭冷兒歎道:“我雖然對雪珞與雲嵐幾人並無差別,但隻故意無視他心意這一著,已然對他不住。”
庚桑楚看了遠方,笑意淡然:“扶雪珞人中龍鳳,難得對你一片真心,你確該珍惜。日後再見到他,當……”
“日後再見到他,與他也是朋友。”打斷他話,蕭冷兒側身而立,並不看他,“感情之事有甚好說,雪珞對我好,我卻直到見了、見了你方知他心意。隻因我也有了與他相同的心意,卻並非是對他。我心裏……歡喜了誰那便是誰,其他人都隻是朋友。”說罷終於回過頭來瞪他一眼,眼眶卻已有些泛紅,“縱然那人並不在意,也不珍惜,但我心裏想著誰,卻是我自己的事,不要他管!”說完調頭跑開。
庚桑楚並不起身,隻看了她跑遠身影,有一下沒一下搖著折扇,麵上笑容不變,但眸色轉瞬,卻不知在想些甚。
是夜。
好容易等到三更過後,蕭冷兒確信品花閣中已無一人醒著,終於放心大膽從窗口溜出去。抬頭看一眼那“品花閣”三字,蕭冷兒聳聳肩,這馥大美人也當真奇怪,這名字再平凡不過,她卻一副喜歡得緊的模樣。
轉身蕭冷兒輕車熟路向庚桑楚住處走去。庚桑楚向來自信得很,絲毫不覺武功低微的蕭冷兒能在這步步有埋伏、處處是陷阱的地宮裏玩出甚花樣,更不認為她進來之後還能安然走出去,因此對她全不設防,這幾日把地宮裏一幹重地一一講給她聽指給她看,對她所有的疑問也都耐心解答,甚至連自己書房也親自帶她進去。隻可惜——
蕭冷兒撇了撇嘴,她其他本事也許當真是隻不折不扣的三角貓,但若說到掩人耳目和躲避追蹤,她得意地挑了挑唇角,那可是她從三歲就開始每日勤加練習的拿手好戲!
當然最大的可能是,他故意放她來去自由,要麼是篤定她必定一無所獲,要麼早已設好陷阱隻等她往下跳,這才是庚桑楚的作風。但她明知有這可能,卻也不得不冒險。庚桑楚聰明,她也不笨,若這是他有意提供的方便,她自然好生把握。
在一路光亮和來回巡視的侍從中從容前行,一炷香時辰後,蕭冷兒已經來到庚桑楚所住的思黎苑。擦了擦額上的汗,這鬼地方可真大得驚人,暗罵一聲,她迅速溜入其中。
一本本翻著那些案上的黑白冊子,大部分都出自於同一人手筆,她確定都是庚桑楚親筆所書。這書房雖潔淨,但書冊擺放卻略微淩亂,許多書冊角旁都起了折皺和翻卷,想必是時常被翻閱之故,由此可見那人平日甚是勞心勞力。
不知為何,明明是來找自己想要的東西,更清楚他這般勤勉隻會對中原武林威脅更大,自那日與他許諾,從此對武林更添了些責任,心底憂慮之餘,眼前卻無法擺脫深夜裏他就坐在自己此刻站立的位置奮筆疾書挑燈夜讀的模樣,明滅半晌,隻晃得心也跟著微微發疼起來。
翻閱半晌,雖是看了不少重要東西,但她眼下最想得到的東西卻毫無所獲,明知絕沒有這樣容易找到,仍免不了失望之情。不停假設,若自己是庚桑楚,又會把那東西放在何處?試得幾處地方,依然沒有蹤影。心知不能在此停留太久,當然鬧開來卻是對誰也討不了好,蕭冷兒縱然無奈,也隻能先行離開。
這些日子她早已知道,四大殺手以問心為首,而樓心聖界年輕一輩中最傑出的兩個人,無疑就是庚桑楚與聖渢。聖渢的武功據說除了樓心月之外已冠絕魔教,而庚桑楚之聰明絕頂、運籌帷幄也不做第二人選。自他十五歲開始,樓心月便已把整個樓心聖界的生殺大權、日常事務交由他打理,從此專心於武學之上。正因如此,她才可確定,她想要的東西必定是在庚桑楚手中。
這般一路思索,她一時忘了擇路,等到反應過來,這才傻了眼。要知蕭冷兒天縱奇才記憶超凡,唯一的弱點就是不會認路。四處打量一番,竟連亮光也難見著,正暗暗叫苦之際,卻聽一陣琴音從前方傳來。
蕭冷兒聽得呆傻,待清醒過來,雙腳已不由自主尋著那琴音方向而去。漸入竹林深處,隻覺清香怡人,蕭冷兒神清氣爽,終於能停下腳步,卻見林中琴瑟蕭笛,隨意之態,亦可醉人。而那背對她席地而坐的黑衣人影,蕭冷兒屏息半晌方搖了搖頭,她今日,始知什麼是真正的風華絕代。
一曲已畢,那人起身,黑袍曳地,黑發如緞。
片刻,修長之姿折轉,星眸凝於她麵。
半空之中仿佛有電閃雷鳴,忽然之間,她隻覺天昏地暗。
他的容顏,仿佛在一瞬間照亮了這一整片黑暗的大地,也仿佛一道閃電,從她心臟中央,狠狠劃過。
那是一張無倫的臉,仿佛他不該屬於這蒙昧的凡間,他合該是雲端的仙子。
那是一張無倫的臉。
他的眉……
他的眼……
他的鼻……
他的嘴……
她張大了嘴,無法相信,呆呆望他。
直到一點濕意突然溢出她的眼,蔓延她的臉頰。直到劇烈的疼痛突然從她全身的每一寸肌膚、每一根骨頭傳來,痛得她彎下腰去。
記憶中,也有那樣一張臉……
那樣的眼神……
溫柔的,淺淺淡淡的看著她……
她雙眼眨也不眨凝視著他,任他美得讓人窒息的臉龐靠近,任他冰冷的手卡住她的脖子。
很久以後,蕭冷兒回想,那時,若他當真就那樣殺了她,她也不會有絲毫不願。至少,她如果那時就死了,也可讓他和那人少受些折磨。
但他隻看她半晌,在她呼吸漸漸困難時,卻放開了手,重新坐於那古琴旁邊。
琴聲再起。
半躺在地上,呼吸逐漸正常,她看著他,不由自主起身,坐在那古瑟的旁邊,靜靜跟上他的琴音。
她依然看他。
他的眉,利如刀鋒,不是記憶中的青山嫵媚。
他的眼,縱清豔無端,沉寂卻並非如水,而是三千尺下無法觸及的堅冰。
他的唇,薄如刀削,沒有溫柔的弧度。
她一遍遍在心裏跟著自己念,他並不是她,他不是她,他們隻是長得相似而已。
但不知為什麼,她的心裏,依然一圈一圈的,疼得徹骨。
一曲終畢,她方淺淺吟一句:“錦瑟無端五十弦。”怔怔地想,這好沒端由的,五十弦。
不知站了多久,蕭冷兒心中,卻突然明朗起來。這世間,原本少有困擾她之事。眼前這人,那些殘留的溫柔的影子也正在逐漸淡去。她本不是愛自找苦吃的人。
衝他明媚一笑,蕭冷兒正要開口,卻突然變了臉色。
一陣極輕微、卻因為太過急促而足以讓她聽見的腳步聲傳來,飛快的、由遠而近。
來不及多想,她已拉了黑衣少年的手躥入林中,迅速蹲下。那人影頃刻間已掠過來。林中雖暗,卻不掩美麗容顏。
“香濃!”蕭冷兒幾乎叫起來,那黑衣少年卻突然反握住她的手。指間涼意迅速傳來,她心尖兒上一顫。
馥香濃再不若平日冰山表情,神色焦慮,四周查看半晌,口中喃喃道:“明明聽見他的琴聲,怎會……”呆滯半晌,終於轉身而去。
待她走遠了,蕭冷兒這才站起身來,腦中念頭轉得飛快,卻不忘身邊那少年:“神仙大哥哥,我得趕緊回去了,否則一會兒隻怕有些麻煩,那個……”她尷尬地亂咳幾聲,這才看向他,“你知不知道去品花閣的路怎麼走?”說完巴巴望他。
黑衣少年麵無表情看她半晌,一言不發牽著她向林外行去。
直到燈火通明處,兩人這才站住,蕭冷兒笑嘻嘻望向那亮光下更光韻流轉、讓人不敢逼視的容色:“多謝你啦,神仙大哥哥,我走了。”說罷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卻又停下來,回頭,口齒清晰向他笑道:“再!見!”
望那背影半晌,黑衣少年——聖渢這才回神,唇角翹出譏諷的弧度。神仙大哥哥?他這樣的人,也配以“神仙”相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