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後,展燁和左泥一左一右地攙著鬆蘿回到了貓殿,剛進門,鬆蘿就看見夏難圍著她的半身圍裙迎上來,“展老師,你們回來啦。”又衝鬆蘿甜甜一笑,“程姐,恭喜你出院。”
鬆蘿笑不出來,緊繃著表情說:“那是我的圍裙。”
“啊?”夏難無辜地瞪大雙眼,“什麼?”
“我說,你身上那一條,是我的圍裙。”
“啊,對不起。”夏難輕輕地咬了一下下唇,皺著細致的眉頭可憐兮兮地望著展燁,“我在廚房給你們做飯,就隨手拿了一條圍裙。”
鬆蘿瞪大眼睛,語氣越發不大友善,“是我的又不是他的,你看他幹什麼?”
“好了鬆蘿。”展燁打斷她,“別一回來就耍小性子,一條圍裙,我明天洗了給你就是了。”
“是她用的,為什麼要你洗?”鬆蘿甩開他的手無聲地冷笑。
氣氛一時間尷尬到了極點,幸好左泥一不做二不休地把她一路拖回了房間。
“姐,你幹嗎呀?”關上房門,左泥不解地看著鬆蘿。
“我也不知道。”她原不想這樣,表現得像個沒教養的瘋子,可夏難的目光就是讓她心裏有些不自在。那目光,怎麼說呢,明明脆生生地滿含笑意,卻總有種嘲諷似的挑釁在裏頭,像極了記憶裏那張磨滅不去的臉。
她泄氣地問左泥:“我剛才是不是特別幼稚,特別討人厭?”
“是有點。”左泥走過來挨著她坐下,輕輕地抱了抱她的肩膀,“一定是在醫院裏待久了,悶得慌,自然脾氣不好,一會兒吃了飯就好了。”
一頓飯也許可以撫慰難受的胃,可也能撫慰難受的心嗎?
飯點一到,夏難就跑來敲門,脆生生的聲音依舊親切地一口一個程姐地叫:“為了慶祝你出院,我和展老師特地準備了火鍋,快來吃吧。”說著就跑過來牽住她的胳膊,“腳還疼吧?”
“好多了。”鬆蘿想起燙傷那天她在人群外笑起來的樣子,心裏還是悶悶的不舒服。但人都說伸手不打笑臉人,既然她這樣主動示好,也實在沒有繼續置氣的道理,就任由她牽著自己到院子裏坐下來。
四個人圍著石桌坐好,夏難倒了一杯橙汁放到鬆蘿麵前,“程姐,我不知道那條圍裙是你的,已經洗好了給你掛陽台去了。咱們以後還得天天見麵,你可別真生我的氣啊。”
“天天見麵?”鬆蘿疑惑地望著她。
“是呀,展老師沒告訴你?”她看了一眼展燁,帶著幾分嗔怪,才又將目光移到鬆蘿臉上,“自從你住院後,展老師就天天都要去照顧你,貓殿的生意都沒人管,他就拜托我從早到晚地在這照顧生意。我就和他說,雖然沒問題,但是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鬆蘿忍不住問:“什麼條件?”
夏難帶著幾分甜蜜得意地笑了一下,“允許我到他的畫室裏學油畫。展老師的油畫在我們係可是大名鼎鼎的,我能跟著他學,別的同學肯定都要羨慕死了。”
鬆蘿手裏的丸子“咚”的一聲落進碗裏,一種虛軟發慌的感覺湧上來。她看了一眼展燁,他的神情一如既往地漫不經心,修長的手握著筷子輕輕地攪動著芝麻醬。
“這不可能!”一旁的左泥看不下去,盯著夏難認真地說,“燁哥哥的畫室從不許人進去。”
“真的嗎?”夏難笑起來,細長的眉眼像一隻討巧可愛的小狐狸,“看來我在展老師心裏格外特別呢。”
鬆蘿擱下筷子,長長的睫毛遮住了晃動的眼神,聲音卻格外清亮,“為什麼她可以進去?”
展燁看她一眼,心不在焉地說:“你也可以進去。”
“為什麼?”鬆蘿不依不饒。
“沒有為什麼。”展燁夾起一塊藕片放進她的碗裏,“我從沒說過不許你進我的畫室。”
“是嗎?”鬆蘿冷笑,一時分不清心裏麵是什麼滋味,“小時候……”
“你也說了那是小時候。”展燁打斷她,“人是會變的,一個畫室,誰進進出出又能怎麼樣?”
“你說得對。”鬆蘿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重新夾起剛才的丸子咬了一口。
這一頓飯吃得食不甘味,心裏好像壓著棉絮,喝了幾口橙汁,胃已是脹得滿滿,喉嚨幹澀,再也咽不下任何東西。其他人也是一樣,草草吃完就張羅著收拾飯桌。
她跛著腳,幫不上忙,就拿了杯茶回了房間。
過了一會兒,左泥來和她道別,囑咐她不要到處亂跑,又替她關好了房門。
她喝了一口半熱不冷的茶水,依稀聽見院子裏傳來妹妹壓低的聲音,“燁哥哥,你不該這麼輕易就讓別人進你的畫室,你明知道自己從前對姐姐做過什麼。”
展燁說了些什麼她聽不清,隻聽見末了的那一句:“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萬一姐姐要出門,家裏沒車不方便,我打車就行。”
展燁沒再說什麼,兩人出了院子,就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鬆蘿這才模糊地想起,原來那一天左泥也在那裏。
那是二○○一年的夏天,展燁的父母相繼離世,葬禮結束後他就開始緘口不語,整日把自己關在展父的畫室裏不肯出來。
鬆蘿的父母幾次把他從畫室帶回家裏,一到深夜,他又會想盡辦法回到畫室,反鎖上門,拿起畫筆一畫就是一整夜。
他不許別人靠近畫室,也不許別人靠近他,除了畫畫,他不做任何動作,像一株紮根在畫室裏的植物,吸取著昏暗的光線和顏料的氣息度日。
鬆蘿爸媽拿他毫無辦法,隻好一邊每天三次地往畫室裏送飯菜,一邊四處聯係各地的心理醫生想想辦法。
所有人都說,給他點時間,他需要的隻有時間,再等等吧。
可是鬆蘿不願意等,瞞著爸媽執意跑到展叔叔的畫室去找他。那天下著大雨,她沒撐傘,濕漉漉地站在門外拚命地拍打厚重的鐵門。
他始終不肯開門,她便搬起磚石砸碎了玻璃,撐著刺手的窗框從窗口翻了進去。
陰暗的畫室裏彌漫著顏料刺鼻的氣味,熏得鬆蘿眼眶酸澀,心裏也跟著酸楚得一塌糊塗。借著窗口投進的些許微光,她看見展燁“嘩——”一聲扯下一塊畫布將正在進行的作品遮上。
然後,他漠然地連看也沒有看她一眼就煩躁冷漠地說:“出去。”
她看著他消瘦堅硬的背影,眼淚再也控製不住地落下來,期期艾艾地嗚咽著去拉他的胳膊,“展燁,我們回家去好不好?”
“出去。”他甩開她的手,依舊不去看她。
“我不出去!”她上了倔勁兒,重複地去抓他的胳膊,“一個畫室,誰進進出出又能怎麼樣?展叔叔在的時候隨我想進就進,他不在了,誰也攔不住我!你要是不和我回家,我就一把火燒了這裏,展燁,我告訴你,我說到做到!”
他盯著她,眼睛裏突然升起的憤怒令她有一瞬間的害怕。她後悔了,可雙手仍是決絕地抓著他,那麼用力。
他的眼眶通紅,瞳孔裏像是燃燒著火焰,瞪著她的樣子像在瞪著一個魔鬼。下一秒,她被他狠狠地推開,那一推,幾乎是用盡了全力一般,她隻覺得身體猛地一晃,整個人撲到一地的玻璃碎片上,頃刻間血流如注。
就在那時候,一直等在門外的左泥衝到窗口處,看著眼前的一幕,“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鬆蘿還記得,展燁把她從一地碎片裏抱起來的時候,眼睛裏晃動著薄薄的一層淚殼。
於是她知道,她贏了,這勝利使她帶著滿臉的眼淚胡亂地笑了一下。
那之後,鬆蘿再也沒進過展燁的畫室。無論是展叔叔那一間,還是後來他自己建立的那一間,即使後來他們相愛,他們分手,他們分離,他們重聚,她都不曾踏入他的畫室哪怕一步。
她以為那是他的“秘岸”,一個不足為外人道的地方,可是今天,那個叫夏難的女孩卻敲開了他的門,那道……始終都不曾為她開啟過的門……
想得多了,一切就不再清晰,疲倦漸漸襲來,窗外夜深如幕,燈影綽綽,她蜷縮在被子裏苦笑著閉上眼睛。
那天的夢裏處處濕寒,大雨中仿佛一直有人在哭。她知道,是那個紮著兩個麻花辮的程鬆蘿在哭,她還那麼小,那麼委屈,哭得天空都要塌陷一般。
鬆蘿想走過去抱抱她,但是太累了,隻好把她留在滂沱的大雨裏,再也不能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