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幾天,心雅接到了宋淮蕭打來的電話。從那一刻起,她便正式成為了一名兼職編輯。
宋淮蕭看過她整理的有關那次精神病人的專訪稿,雖然對她的歸揀能力諸多挑剔,但還是看好她的基礎和潛力,決定把她留下來。
她不用坐班,隻要保證手機二十四小時開機,可以隨時聯係得上。
幾天之後,精神病院的專題一推出,當期的《風堂》就有了很高的話題度和如潮的好評,銷量也比往期增加了不少,所以,公司領導決定,接下來再做幾期人物專題,要劍走偏鋒,去挖掘一些另類的群體。
宋淮蕭要求所有的編輯都拿出自己的構思,在例會上進行探討。例會上,有人說可以采訪囚犯,也有人說囚犯的親屬或許比囚犯本人更有故事;有人說可以關愛艾滋病群體;還有人說不如考慮跟進群眾演員的日常。但這些提議都被宋淮蕭否決了,例會連開了三次,依然沒有結果。
有一天下午,宋淮蕭不在編輯部,心雅剛到公司,就聽見有人議論說主編自己想出了一個主題。
那個主題叫:千門八將。
女編輯何小溪托著腮兩眼發直,吐槽說:“好端端的人物專題,非要做得跟拍電視劇似的嗎?現在哪還有千門八將呀?騙子就是騙子,現在的騙子還分八將?我不信。”
另一個編輯張深接話道:“都不是分不分八將的問題了,上哪兒找騙子去?騙子會同意咱們采訪他嗎?”
校對組的夏滿滿一邊打字一邊盯著電腦屏幕說:“我聽主編說,他認識一個人,就是因為行騙入獄的,說是會給他提供采訪對象。等著吧,反正他肯定會去,你們見過他哪一次隻說不做的嗎?”
心雅聽明白了,宋淮蕭這次把采訪的對象定在了騙子這個群體上。以行騙為生的人往往都不是單打獨鬥,他們需要相互配合,一起來完成一個騙局。於是,這個行騙團體裏的人就各司其職,有人負責搜集情報,有人負責善後,也有人負責當托,或者散布謠言引人入局。負責情報的是風將,善後的是除將,當托的是謠將,另外還有正將、提將、反將、脫將、火將,組成了千門八將。千門八將是古代的術語,到現代反而很少有人這麼說了。
心雅看大家都抱怨連連,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至少他還沒說要采訪外星人,大家就知足吧。”
“外星人?”宋淮蕭的聲音忽然從門口傳來。
辦公室眾人急忙交換眼色,都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出聲了。心雅也趕緊坐到她的角落辦公桌前,打開了電腦。
宋淮蕭一邊走向他的辦公室,一邊隔空看著心雅,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心雅感覺到他在看她,故意低著頭,不跟他視線接觸。
宋淮蕭剛要走進辦公室,突然轉身出來打了個響指:“大家!準備準備,十分鐘後到會議室。”
他還瞟了一眼正好抬起頭的心雅,挑眉說:“我們來商量一下……外星人!”
其實,宋淮蕭並沒有決定做千門八將的專題,隻是有過那麼一念,順口問了問當時在身邊的夏滿滿的意見,而多嘴的夏滿滿就給大家傳遞了一個錯誤的訊息。
宋淮蕭這幾天為了專題的內容已經絞盡了腦汁,但始終沒有很滿意的點子。直到他聽心雅提到外星人,忽然有了一點兒靈感。
這天在會議上,下期人物專題的受訪對象終於敲定了,受訪的對象還被統一命名為:隱世者。
隱即歸隱。隱世者,也就是遠離社會的人群。
心雅說到外星人,令宋淮蕭想起了他曾經真的認識一個聲稱自己受到外星人威脅的登山運動員,那個人叫賀溢。賀溢在三十歲之前就已經參加過多次國際性的登山賽事,並且獲了不少的獎,一度小有名氣。三十歲那年,他參加一次登山比賽,卻在比賽的過程中突然失蹤了。一個月以後,當親戚朋友都開始接受賀溢已經凶多吉少時,他卻安然無恙地回來了。
回到家後的賀溢賣掉了他的房子和車子,竟然帶著妻子住進了深山老林裏麵。
半年後,妻子實在無法忍受賀溢的荒唐行為,跟他離了婚。
宋淮蕭在一次宴會上認識了賀溢,跟他關係平平,但賀溢反常的行為倒是引起了他的興趣。他後來去山裏看過他,發現他的家裏完全不使用任何帶電的設備,就連照明都是用的一種特製的太陽能燈。
宋淮蕭問賀溢為什麼會這樣,賀溢的解釋令他瞠目結舌,他說,因為他失蹤的那一個月遇到了外星人。
賀溢說,他在比賽中不慎失足滾下山崖,本來以為自己凶多吉少了,卻沒想到被一個外星人救了。外星人把他帶回了族群的聚居地,很友好地對他。但是,在休養期間和外星人為伍的那一個月裏,他的身體受到外星人散發的輻射影響,發生了奇怪而微妙的變化——他開始對電過敏。
他過敏得很嚴重,哪怕被電燈的光照到他都會覺得全身酸痛。可城市裏的電是無處不在的,所以,他隻有躲到深山裏去。他的妻子說,如果他真的是身體出現了問題,就應該就醫,但是他卻不聽。他說,外星人警告過他,由於他跟他們相處過,身上不可避免地沾到了一些來自外星的元素,如果他就醫,醫生通過他而提取到了這些外星元素,外星人就會報複他。
直到現在,已經四年過去了,賀溢也還是一個人獨居深山,過著原始而粗鄙的生活。
開會的時候,宋淮蕭眉飛色舞地說完了賀溢的經曆以後,他敲著桌麵數落大家:“我不是要你們去挖掘到底有沒有外星人、賀溢的精神到底正不正常這類的問題,我要你們去尋找像賀溢這樣,因為某些原因而離群寡居,跟社會脫節的人。去挖掘他們背後的故事,他們的生活和精神麵貌,去尋找可以予人啟發的點,你們明白嗎?”又說,“千門八將?做千門八將主題的意義在哪裏?啊?教人怎麼行騙?寫一寫騙子是如何為生活所迫走上歧途,博人同情?這能行嗎?”
他掃視低頭不語的眾人:“你們覺得,我像是那種會想出這麼荒唐的構思的人嗎?”
除了心雅,其他人都異口同聲:“像!”
宋淮蕭一聽,嚴肅的表情竟然煙消雲散,他反而笑了:“像是對的!但是這次我就要你們猜不到!”
心雅後來一想到宋淮蕭當時自鳴得意的笑容,就忍不住想笑。她問夏滿滿:“你們在會上那麼說他,不怕他生氣嗎?”
夏滿滿忙說:“哎呀,不會的啦,主編知道我們跟他開玩笑的。主編這人,上任這麼久了,雖然也經常發脾氣教訓人,但是絕對不超過一個小時,他就又跟你勾肩搭背了。要是你發現他過了一個小時還沒理你,你就送他點兒零食吃,我保證他消氣,真的,百試百靈!”
聽夏滿滿這麼說,心雅扭頭看了一眼主編室裏的宋淮蕭。
隔著透明的落地玻璃,宋淮蕭正在給他的綠蘿澆水。一邊澆水,還一邊比劃嘀咕,顯然又在跟所謂的女朋友交流了。
心雅不禁努嘴笑了笑:“真是個怪人。”
接下怪人宋淮蕭交代的任務,心雅接下來的兩天都在思考,她怎樣才能找到類似於賀溢那樣的隱世者。
宋淮蕭要求每個編輯至少交一篇稿子,以一個合格的目標為寫作對象。
心雅想破了腦袋都想不到自己可以向誰取材,還好最後阿梔幫了她的忙。
心雅按照阿梔提供的線索,來到了東城區的化龍橋。橋底有一個用木板和厚紙板架起來的棚子,裏麵住著一個五十多歲的流浪漢。
流浪漢名叫陶森,是一名畫家,但是,他的作品無人問津,他靠賣畫根本沒法養活自己。他落魄多年,現在已經淪落到在街頭撿殘羹剩菜果腹了,但是卻依然執迷於自己的繪畫夢想。由於他的畫作無人欣賞,漸漸地,他便不在紙上作畫了,他開始在城市裏畫塗鴉牆。他專門在一些待拆的、被市民忽略的、遺棄的牆壁上塗鴉,把已經毫無價值的牆壁當成一件藝術品來雕琢。這樣一來,無論欣不欣賞他的畫風的人都會看到他的作品,他就這樣維持住了自己的精神世界。
陶森顯然很符合宋淮蕭對於隱世者的要求。
這天,心雅一上完課,就迫不及待地去了化龍橋。
陶森正蹲在他的棚屋前麵,用一口銅鍋煮飯。聽心雅說明了來意後,他懶洋洋地盯著她問:“寫我?我是反麵教材。”
心雅說:“我知道,但我可以把您寫得很正麵。”
陶森忽然來了興致,問:“你知道?你知道我是反麵教材?我哪裏反麵了,你倒給我說說?”
心雅成功挑起了話題,於是也蹲到鍋邊,跟陶森聊了起來。
陶森雖然有點兒喜怒無常,還有著很多搞藝術的人都有的清高傲慢,但是,心雅的爸爸鬱圖也是這樣的人,對付他們,她也算小有經驗了,和陶森的交談也就進行得十分順利,陶森也很喜歡她這個伶牙俐齒的小姑娘。
不知不覺間,天就黑了。心雅打算離開,陶森有點兒舍不得她,說:“小姑娘,以後別有事才登三寶殿,沒事你也可以來找我,我給你看我以前畫的畫。不過啊,下次別再說你爸是大作家了,你爸不是大作家我也不會嫌棄你的嘛。”
心雅忍俊不禁說:“哦,好的,其實我爸他就是個普通工人。”
陶森揮揮手:“行了,快走吧,時間不早了。”
話音剛落,一個初中生模樣的男孩慌裏慌張地跑過來,因為沒有看路,跟心雅撞了個滿懷,兩個人都摔在了地上。
男孩連聲道歉:“姐姐,對不起!對不起!”
“沒事。”
心雅拍拍褲腿上的灰站了起來,抬頭一看,撞到她的男孩有一頭誇張的爆炸式黃色頭發,而且他還穿了一身像是獸皮的衣服,斜肩,露著兩條胳膊,腰上捆了一根樹藤,腳上還穿了一雙草鞋。
她被男孩奇怪的打扮驚了一下:“呃,你也……沒事吧?”
男孩喘著氣說:“我沒事,姐姐,有個壞人在追我。”
心雅這才發現,男孩的嘴角和額頭都有淤青,手也不知道被什麼東西刮傷了,流了點兒血。
心雅朝男孩身後望了望,沒見有人追上來,她問:“誰追你?需要幫忙嗎?”
男孩緊張地說:“我隻是不小心撞了那個哥哥,我都道歉了,可他跟瘋子似的揪著我不放,還動手打我。”他一邊說一邊四處張望問,“姐姐,這附近有小路嗎?”
心雅也跟著四處張望,她並不熟悉這一帶。
這時,旁邊的陶森動作有點兒機械地指了指他的棚屋,結結巴巴地說:“背後,有……有路……”
男孩連聲感謝:“千萬不要說我從哪條路走的,謝謝你們了!”他靈活得像條泥鰍似的,一頭鑽進了小路裏。
心雅望了望陶森,他的表情有點兒奇怪,兩眼放空地平視著前方,似乎陷入了某種沉思。
這時前方路口拐角處果然出現了一道人影,人到近前,心雅吃了一驚。
“景簷?”
景簷喘著粗氣,眼前一亮:“鬱心雅?你剛才有沒有看見一個黃頭發、穿獸皮的男孩從這兒經過?”
心雅還沒說話,陶森卻先回答:“看見了!”他指著街對麵的一條小巷,“他往那條巷子裏跑了。”
景簷聽完拔腿就追,心雅猶豫著喊了他一聲,他似乎沒聽見。
心雅不無責怪,問陶森:“陶叔,您幹嗎騙他?”
陶森說:“這小子我見他好幾次了,他就住前麵那個別墅區。每次看到他不是跟餐廳裏的服務員發脾氣,就是跟洗衣店的老板發脾氣,還跟交警鬧,反正脾氣大著呢,我看他就像是個幹壞事的人。”
心雅嘀咕說:“其實……他也沒您說的那麼糟。”
陶森問:“他是你朋友?”
心雅聳聳肩:“不算吧,可能隻是校友。”
“校友還有不確定的?”陶森回頭盯著棚屋後的那條小路,又問心雅,“你有沒有覺得剛才那個孩子很眼熟?”
心雅半開玩笑地說:“又是您見過的?”
“嗯,十幾年前見過吧。”
“十幾年前?十幾年前他最多剛出生吧?”
陶森問:“你小時候有沒有看過龍澤其的漫畫《木馬人》?”
心雅搖搖頭說:“沒看過,隻看過他的《藍海天燈》還有《縣令和美人魚》。”
龍澤其是國內著名的兒童漫畫家,很多人小時候都愛看他的作品。他的作品非常多,心雅說的這兩部正是他的代表作。
陶森說:“嗯,《木馬人》確實有點兒冷門了,我陪我侄女看過,裏麵那個孩子,跟剛才那個,簡直一模一樣。”
“說不定他就是在扮演漫畫裏那個孩子呢。”心雅看時間不早了,說,“好了,我得走了。陶叔,下次有需要再找您幫忙。”
陶森自己開始嘀咕:“不是說打扮一模一樣,感覺長得也一模一樣……不過也是,漫畫裏的人怎麼……”他又望著心雅的背影喊,“說了不要有事才登三寶殿,沒把我說的話聽進去嘛!”
周五那天,心雅交了采訪稿,周末總算閑下來了。她約了阿梔逛街,逛街的時候她們又聊到了陶森,心雅很奇怪阿梔是怎麼知道陶森的,阿梔的臉微微一紅,含糊地說她有一次經過化龍橋,看見陶森在畫塗鴉牆,有幾個人在旁邊圍觀,她就從圍觀人群的閑聊中知道了陶森的情況。
心雅看出阿梔言辭閃爍,故意擺出審問的架勢:“你是不是還有什麼瞞著我的?”
阿梔吐吐舌頭:“沒有啊。”
“沒有?”
“沒有!”
心雅的眼珠子一轉,盯著心虛的阿梔:“那麼巧,景簷也住在那附近哦……”
阿梔忙問:“你怎麼知道的?”
心雅立刻反問:“你又怎麼知道的?”
阿梔咬了咬嘴唇,小聲說:“其實……我是跟著他,才會到化龍橋的。”
“你跟著他?”
“嗯。”
“跟著他做什麼?”
“就是……就是跟著他嘛。”
“你,你跟蹤他?”
“呃,我……”
心雅沒想到阿梔對景簷的感情已經發展到如此難以自拔的地步了,恨鐵不成鋼地說:“簡阿梔,你還有救嗎?”
阿梔撒嬌地挽起心雅的胳膊,說:“好心雅,我不用救,我隻要能看見他,就已經滿足啦。”她指著前麵街角的一家咖啡館,又說,“我走累了,咱們進去坐會兒吧?”
心雅跟著她進了咖啡館,坐在落地玻璃窗邊的位置。
在服務員端上來兩杯熱騰騰的咖啡的時候,心雅聽到隔壁的桌子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她再仔細一聽,突然瞪大眼睛,指著阿梔用嘴形問她:“景簷?”
阿梔抿著嘴一笑,心雅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已經跟蹤了景簷好幾次的阿梔其實早就知道今天下午景簷約了人在這家咖啡館見麵,她是故意帶心雅來這喝杯咖啡的。
心雅望著自己對麵那個一臉竊喜的女孩,忽然很心疼她,她做了一隻撲火的飛蛾,但是,那團火卻隨時可能把她燒成灰燼吧?她幾乎想直接站起來拉阿梔離開,但是,比她早一步,景簷倒先站了起來。他冷冰冰的聲音傳了過來:“既然這樣我就先走了。”
坐在他對麵的一個年紀相仿的男生嬉皮笑臉地說:“別這樣嘛,洛燦馬上就到了。”
男生是景簷兒時的玩伴,之前去了國外念書,已經很多年沒和景簷來往了。這次休假回國,他主動約景簷敘舊,景簷還覺得有點兒意外。沒想到剛聊了一會兒,對方就告訴他,他還約了一個叫洛燦的女孩,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景簷一聽,立刻起身想走人。洛燦以前千方百計地接近他,是個嬌氣造作,滿腦子算計的女孩。景簷很討厭她,所以無論洛燦用什麼借口靠近他,他都一概不理。可是現在,看朋友這態度他才明白,敘舊是假,想幫洛燦製造機會才是真。他毫無不介意地擺張臭臉給對方看,說:“人是你約的,跟我沒關係。”
景簷抓起桌上的賬單:“這頓我請,以後如果不是真心想和我敘舊的話,就沒必要再聯係我了。”
朋友笑得尷尬:“景簷,你這人真不好相處,一點兒麵子都不給我。”
景簷淡淡地說:“那就看我想和誰相處了。”說著,拿起他的隨身黑傘就往收銀台走,剛走兩步,他就看到阿梔和心雅了。
阿梔急忙揮手跟景簷打招呼,景簷視若無睹,走過去敲了敲桌邊:“鬱心雅,正好,我有事問你。”
心雅有點兒不自在:“什麼事?”
景簷說:“到外麵說。”
心雅坐著沒動。
景簷的那個朋友似乎還不死心,趁機搭腔:“景簷,你朋友嗎?那就坐下再聊聊,晚上大家一起吃個飯吧。”
景簷置若罔聞,隻對心雅使了個眼色。
心雅隱約覺得他可能是想說羽毛筆的事,於是站了起來,誰知道阿梔卻一把拉著她,緊張地問:“有什麼不能在這兒說嗎?”
景簷對阿梔的舉動頗為反感,但看在心雅的麵子上,才忍著沒對她發脾氣,說:“簡阿梔,我們要聊何楚的事情。我跟她都被卷進這件事了,我還有點兒遺漏了的細節想問她,但是不方便更多人知道。”說著,還刻意丟了個冷眼給心雅,“除此以外,我們之間也沒什麼好說的。”
景簷這樣一說,阿梔立刻像吃了一顆定心丸,鬆開了心雅,故作懂事地對他們說:“那你們去吧,心雅,你就不用管我了,我一會兒自己回學校就行了。”
景簷和心雅離開咖啡館,走到外麵的馬路邊。景簷回頭看了看咖啡館,又再往前走了一段路才停下來。
心雅不禁好奇:“為什麼你故意走這麼遠?”
景簷環視四周:“因為這裏空曠,周圍不能藏人,我們說話不容易被偷聽。”
心雅覺得他暗有所指:“被偷聽?”
景簷問:“你們倆真是碰巧來咖啡館的?”
心雅急忙回:“不然呢?”
景簷低頭用傘尖敲擊著地麵,沉聲說:“回頭你告訴簡阿梔,她再跟蹤我的話,我不會對她客氣了!”
心雅沒想到景簷竟然知道阿梔在跟蹤他,頓時有點兒尷尬。景簷沒再對此事多言,直接進入了主題:“鬱心雅,我問你,為什麼被羽毛筆筆圈過一次的名詞,再圈第二次就不管用了?”
要不是景簷問起,心雅還沒有發覺,一直以來,自己還沒有把同一個詞語圈第二次的想法和行動。她問:“你為什麼這麼問?你試過了?”
景簷點頭。
心雅說:“羽毛筆的用法都是我自己慢慢摸索出來的,我也沒有完全摸透它,而且,用過一次的詞語我都沒有再過第二次。”
景簷又問:“鬱心雅,你真的不清楚這支筆的來曆嗎?”
心雅有些不高興:“我說過了,我隻知道這支筆是來自一個叫‘幻世之境’的地方,但是……到底什麼是‘幻世之境’,我也不知道。”
“幻世之境……”景簷陷入了思考。
心雅想了想,又說:“不過,就算是同樣的詞語,一般情況下都不會隻存在於一個地方吧?這本書裏的你用過了,那再換一本呢?”
景簷的臉色輕輕一沉,說:“沒有第二個了……”
心雅不禁好奇:“你圈什麼詞了?”
景簷沉默,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心雅繼續琢磨:“獨一無二的話,是一個人嗎?而且還是某個特定的時間段裏的人?”
景簷不打算再瞞她,說:“你見過。”
心雅詫異:“我見過?”她仔細一想,既然是自己見過的,也就是說景簷知道她見過的,她恍然大悟,“難道是那天晚上,那個穿獸皮的‘小野人’?”
小野人?他想,她倒會給人家起名字。
景簷點了點頭。
“他是誰?”
“我不知道。”
“不知道你是怎麼複活他的?”
“從我以前的一篇日記裏。”
心雅覺得有趣:“你還寫日記?”
他聽出打趣的意味,冷著臉說:“小學日記,老師要求的。”
心雅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哦——”
那天晚上,景簷追不到那個“小野人”,徹底失去了他的消息,他原本以為還可以再重新用一次筆,複活第二個他,可是,當他再用筆圈畫同一個詞語,無論試了多少次,“小野人”都沒有再出現過。
心雅聽完他這番講解,問道:“你說借筆一用,就是因為那個孩子?”
景簷點了點頭。
雖然他向來不願意對任何人再重提往事,但是,對心雅偏偏例外。他猶豫了一下,自己主動補充說:“他應該和我爸爸的死有關。”
心雅想起那次在井底,景簷告訴過她,他爸爸去世的時候,他在墳前跪了三天,她上次怕觸及他的傷心事沒敢多問,但這次他又再主動提起,她終於忍不住說:“你爸爸是怎麼出事的?”
景簷平淡地描述:“可能是因為從樓梯上摔下來,也可能是他殺吧。”
兩句話,一個停頓,輕描淡寫,他就那麼平靜地說了出來,可她卻聽著有點兒心驚。
景簷又說:“出事的時候,家裏除了我爸爸,唯一出現過的可疑人就是那個孩子。我們不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在我們家。警方推測,他應該是個小偷。他或許看見了事發的經過,也或許——”
“也或許他就是害死你爸爸的真凶?”心雅接道。
景簷以沉默代表認同。
沒過一會兒,景簷又說:“都已經是十三年前的事情了,十三年過去了,警方還是查不到任何線索,這件事情對他們來說大概就這麼過去了吧。”他自嘲地笑了笑,“看來也隻有我還過不去。”
心雅正想說點兒什麼來安慰景簷,景簷卻又後悔自己說得太多了。“算了,既然問你也沒用,那我自己再想辦法吧。筆再借我用幾天,要是還沒有進展,我就還給你。”
這時,前方衝過來幾個拿著水槍的孩子,一邊跑還一邊用水槍相互射擊。有個孩子被水弄得睜不開眼睛,想找掩護,就繞著景簷和心雅跑。其他的孩子完全不理會兩個陌生人夾在中間,還是拿著水槍一陣猛射,水柱直接打在景簷和心雅身上,景簷頓時火了:“都給我滾開!”
熊孩子們被這一聲怒吼嚇得愣住了,全都站著不敢動。
心雅看景簷似乎很生氣,擔心他會做出什麼過分的事,她急忙往他前麵一站,瞪著那些熊孩子,假裝凶他們,轟他們走。幾個小孩在緩過神之後集體衝心雅做鬼臉:“就不走,就不走,我們就要在這兒玩,你們自己走啊?”
心雅著急,小聲嘀咕了一句:“再不走你們麻煩大了。”
其中,個子最高的男孩忽然往前一衝,撞了心雅一下。心雅沒站穩,左腳一拐,鞋掉了。男孩見狀接著踢出一腳,那隻鞋子頓時被踢出去老遠,掉在了馬路中央。好巧不巧,正有一輛車子經過,車輪就從鞋上輾了過去。
熊孩子們見狀,立刻爆發出一陣哄笑,這才心滿意足地跑開了。
心雅盯著那隻被壓扁的鞋子,已經不知道要做什麼表情了。她尷尬地看了看景簷,景簷也正一臉嚴肅地盯著她。他完全明白她剛才的小心思,忽然生氣地說:“鬱心雅,在你眼裏,景簷這個人到底有多十惡不赦?你覺得他會怎麼樣?會把那幾個還在讀幼稚園的小孩揍一頓?”
心雅被問得啞口無言。
這時候,一直陰天的天空放晴了,太陽出來了。陽光慢慢地在地麵上畫出了兩道長長的影子,景簷把一直拿在手裏的傘撐開了。心雅以為他要走了,便單腳跳到馬路邊,也準備搭車離開。
景簷打著傘站在她身後,注意到她的腳後跟可能被沙礫紮到了,有一點兒傷口,還掛著幾道血絲。
他想了想,走了過去,用兩根手指去夾她的衣袖,拽她說:“過來!”
“景簷?你還沒走?”
心雅被景簷拽到路邊一張石凳上坐下,他說:“在這兒等我。”
“為什麼?”
景簷用眼神瞥了瞥不遠處的一棟商場,問:“你穿多大碼的鞋?”
心雅突然覺得臉有點兒發燙:“你去給我買鞋?”
景簷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嗯!”
心雅忙說:“不用了,我打車到宿舍樓下就行。到了之後我叫阿梔接我一下就行了。”說著,她趕緊給阿梔打電話,但阿梔卻一直沒有接電話。
心雅更尷尬了,不聽地說著:“不用了,真不用了。”
景簷還是堅持:“說吧,多大的?”
心雅吞吞吐吐地說:“三十六。”
景簷撐著傘,慢悠悠地往商場的方向走,一邊走一邊說:“就算十惡不赦,也有想裝好人的時候啊。”
心雅沒有想到他會那麼在意自己剛才的舉動,忍不住出聲喊:“景簷!那天晚上,碰見那個‘小野人’的時候,他說有人以大欺小,動手打他,我本來是相信的……不過,雖然明知道在學校裏大家是怎麼評價你的,可是,我更願意相信自己親眼所見……”
“我覺得你並不像他們說的那樣……”
“所以,那一刻,我覺得那個孩子說謊了……”
心雅說的每一個字都鑽進了景簷的耳朵裏,順著耳朵滑進身體,最後,撲通一下,落在了他的心裏。
他笑了。
有那麼一個瞬間,他是很想回頭的。什麼也不說,就想回頭看一眼那個坐在石凳上跟他說這番話的女孩,想回頭對她笑一笑。但是,隱藏自我的本能再一次阻止了他,他沒有回頭。
他走過馬路,走進商場裏。
女鞋賣場的鞋子琳琅滿目,他挑來挑去,導購員也給他推薦了不少款式,可他都不滿意,每看一雙都想著應該還能挑出更好的,能更襯得上她的。
最後,他選了一雙銀灰色羊皮帶方扣裝飾的平跟鞋。他想,她的腳有傷,穿平跟鞋應該會舒服點兒吧?
景簷付了款,離開商場。在大樓外,他發現旁邊的商鋪有一家藥店,於是,他走進藥店裏買了一包創可貼。拿著創可貼出藥店的時候,他內心不禁有點兒小得意,就像一個考試考了滿分的學生,他很滿意自己的細心周到。
然而,當他帶著鞋子和創可貼回到剛才的地方,心雅卻不在那裏了。景簷那才發現自己的手機上有她打來的未接電話和一條短信。她在短信裏說:景簷,不用給我買鞋了,我還有事,搭朋友的車先走了。謝謝你!
景簷此刻還抱著鞋盒,鞋盒上麵放著創可貼,突然,他眼神驟然一黯。
他把鞋和創可貼往地上一扔,揚長而去。
一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想起了剛在沒有對心雅細說的那個問題:你爸爸是怎麼出事的?
那是在十三年前,景簷七歲生日的那一天。
那天,景家包了五星酒店的一個貴賓廳,邀請了一些親戚朋友為小景簷慶祝生日。
貴賓廳裏飄著的氣球和彩帶,精致的菜肴,熱鬧的賓客,還有角落裏堆滿的禮物盒,這些他全都記得。
他更記得,因為他的任性,放著那麼多的禮物不拆,非鬧著要自己落在家裏的玩具車。
向來溺愛他的爸爸才會在中途離席,回家給他取玩具車。
小景簷坐在貴賓廳正中間的椅子上,駝著背晃著腿,嘴裏嘟嘟囔囔地說:“爸爸都去了那麼久了,怎麼還沒給我把玩具車拿回來。”這時候,媽媽的電話響了。他看著媽媽走到角落接電話,滿臉的笑容突然僵在臉上,眼淚如潰堤般墜落,他嚇了一跳,從椅子上跳下去撲到媽媽懷裏。
“媽媽你怎麼哭了?”
媽媽在靜默了片刻之後突然尖叫了一聲,狠狠地推開了景簷。
她是這樣說的:“你為什麼非要你爸回家給你拿玩具車?你害死你爸爸了!”
世界就是在那一瞬間坍塌的。家裏的傭人打來電話,說自己外出采購,回家時發現別墅停電了。傭人查看電箱,發現裏麵的線路被人破壞了。她摸黑走進客廳,突然發現地上躺著一個人。
景坤先生也就是景簷的爸爸躺在地上,已經全身僵硬,沒了氣息。
景坤是從客廳的旋轉樓梯上滾下來,頭部重創致死。而那天的景家別墅還有外人闖入的痕跡,傭人回來的時候,除了電箱被毀壞,別墅大門也沒有上鎖。警方推測,景坤是在回家時撞破了入室行凶的歹徒,所以慘遭毒手。
可是入室的歹徒後來一直沒有抓到,而景家也沒有丟失值錢的東西,歹徒潛入別墅的原因一直是個謎。
還有一點也很奇怪,在別墅二樓的走廊裏,出現了一個海螺。但那個海螺卻不屬於景家的任何一個人。所以,大家都懷疑海螺是歹徒不小心落下的。可是,法證做過指紋鑒定,海螺上的指紋從大小來看,是屬於一個未成年人的,而當時的檔案庫裏也沒有這個人的指紋記錄。
父親落葬以後,景簷一度在墓前長跪不起。任何人來勸他,都會被他發狂地踢打、撕咬,他就像一頭失控的小獸。
六月盛夏的烈日暴曬著他,曬得他全身的血液好像都要蒸發殆盡,他的日光性皮炎就是因為當時過度受到紫外線照射而烙下的病根。那時他想,他要跪在墓前贖罪。
他無論清醒著抑或是在夢裏,耳畔都會飄蕩著那句話:你害死你爸爸了!
就那樣,本應該無憂無慮的年少時光提早結束了。他變得陰鬱、寡言。他再也不會撒嬌地對長輩說我要這個,我要那個,他對長輩就算有不滿,也會忍著,不發表自己的意見,對長輩千依百順。
但是,相對於在長輩麵前的隱忍,他在外人麵前卻變得驕縱暴躁,很多壓抑的情緒他都會發泄在外人的身上,所以他才漸漸成了別人眼裏惹不起的魔王。
在爸爸去世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裏,景簷都不敢聽任何人提起他爸爸,那是一道根本無法愈合的傷口,任誰來觸碰都會痛得撕心裂肺。所以,關於神秘人的那篇日記並不是他在爸爸出事那年寫的,而是在三年以後,一個無處發泄的深夜裏,他趴在昏黃的台燈下,流著眼淚寫的。
因為,在那一天,媽媽也離開他了。
自從爸爸出事以後,媽媽整天鬱鬱寡歡,她沒有再打罵過景簷,也沒有重複她失去理智的時候說的那句話。她依然很關心景簷,但是,母子之間還是多了一份難以複合的疏離。三年過去以後,媽媽看景簷的身體和心理狀態都趨於穩定了,她終於狠下心來告訴他,她想離開這個家了。
她說,那三年,每當她痛苦絕望的時候,都是她的一位好友在陪伴和支持著她,她決定跟他走。
丈夫的死對她而言是一個無比沉重的打擊,留在家裏的每一天她都沉浸在痛苦的回憶裏,她不想再麵對了,她隻想逃離這裏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她摸著景簷的頭說,爺爺會照顧好他的。
景簷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媽媽,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整個房間裏隻有他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過了好一會兒之後,他才緩緩地用稚嫩的聲音說:“你走吧。”
媽媽聞言,突然號啕大哭起來。
景簷倔強的眼淚被他硬生生地困在眼眶裏,他不允許自己哭。他麵無表情地盯著這個血濃於水的女人,緩緩地補充說:“如果你走了,這一次,就是我最後一次喊你了。媽——媽——”
女人跪倒在地板上,哭得全身發抖。她喃喃地說:“小簷……小簷,你不要這樣,我還是你的媽媽!我還是愛你的!”
景簷不哭反笑了起來,行屍走肉一般走出房間,邊走邊說:“走吧,我不在乎再多失去一個。”
後來,景簷又看著媽媽跪在爺爺麵前磕頭;看著她哀求藍倩以後多照顧景簷;看著她把衣櫃裏的衣服一件件拿出來塞進行李箱,拖著沉重的行李箱走下樓梯,景簷一直沒有哭。
媽媽臨走還想抱一抱景簷,他卻轉身躲開了。他跑回臥室裏拿起書包,對爺爺說他要去上學了,然後飛快地衝出別墅攔了一輛出租車坐上。到學校以後,正好老師在發前幾天考試的試卷,老師揚著手裏的成績表,說這次有些同學進步很大,而進步最大、最值得表揚的就是景簷。
那是景簷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考全班第一名。
老師說大家都要向景簷同學學習,景簷站起來,驕傲地接受著來自四麵八方的羨慕的眼光,笑得十分燦爛。
老師還說,景簷的作文也是全班得分最高的,她說景簷同學一定是按照老師的要求,堅持課後閱讀和寫日記了吧。但其實,景簷很少寫日記的。
第一篇日記除了標注年月日和當天的天氣以外,他隻寫了一句話:語文老師真無聊。
兩個學期下來,景簷總共隻寫了十篇日記。而那天放學回家以後,他寫了第十一篇。
在那篇日記裏,他久違地寫到了兩個字:爸爸。他寫道:我的爸爸是因為我的任性而死的。媽媽說得對,我害死了他,媽媽恨我,所以她不要我也是理所當然的,可是,我也恨她。
那個晚上,景簷有很多話想寫,可是,他寫得亂七八糟,越寫越沒有條理,最後,他氣得把筆從窗口扔了出去,痛哭著卻又沒發出任何聲音。
也是在那個晚上,他在日記裏寫了這麼一句話:
三年過去了,案子依然是個謎,我真的很想知道,那天晚上,出現在別墅的神秘人到底是誰?
討厭寫日記的景簷在那之後再也沒有寫過日記。他把一張全家福照片夾在日記本裏,把日記本放進了一個紙盒,紙盒裏還有幾件玩具,都是爸爸生前送給他的。那些東西被他當成不可觸碰的回憶塞進了櫃子。但他沒有想到,又過了十年,那篇日記竟然還能幫他一個大忙。
在井底看見心雅使用羽毛筆的時候,想得到那支筆純粹是出於好奇和貪玩,甚至是故意想跟心雅較勁兒。但是,當他漸漸發現了羽毛筆的神奇之處以後,他就有了一個令自己血脈僨張的念頭:這支筆如果用在人的身上應該也奏效吧?
所以,景簷向心雅求證了那個假冒自己的人是不是她用羽毛筆圈畫複活的,得到肯定的答案以後,他徹夜難眠,好幾次翻開了日記本,但是,近情情怯,他緊張得又把日記本合上了。
直到心雅去找陶森的那一天,景簷終於鼓起勇氣決定麵對多年前的痛苦,他在日記裏的“神秘人”三個字上畫了一個圈。接著,那個神秘的海螺的主人就出現了。
那個金黃色爆炸頭、穿獸皮的“小野人”就是海螺的主人。
當時,“小野人”一臉驚恐地看著景簷,景簷激動地撲過去掐著對方的胳膊連聲追問他是誰。沒想到“小野人”年紀不大,力氣卻不小,而且靈活得跟條泥鰍似的。他咬了景簷一口,掙脫他逃出了景家別墅。
心雅看到那個“小野人”的時候,他身上有傷,但那並不是景簷造成的,是他自己在跑出別墅時摔倒受的傷。為了博取同情,“小野人”才對心雅和陶森說了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