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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魚

第四章 枯井

這天晚上,一輛五座的越野車內,硬是擠了七個人。

車先是開上了九瑤前山,而後又在一個岔路口轉向,開向九瑤後山。山路越走越陰森,沿途的車也漸漸少了。

心雅望著車窗外隻能勉強看出輪廓的山峰,心裏一陣發毛。她這樣算不算被人綁架了?

一邊的景簷卻氣定神閑,一語不發。

過了一會兒,車子終於停在了一片倒塌的農舍前麵。

聽何楚的一個朋友說,他奶奶以前就住在這片農舍,大地震那年這些房子都塌了,幸存者後來也都搬走了,留下了這片無人管理的廢墟。廢墟裏沒有任何照明,現在僅有的光亮就是來自他們越野車的車燈。借著車燈的光,何楚等人把景簷和心雅連催帶趕引到了廢墟之中的一個深坑前麵。

何楚說:“你們倆都把手機交出來!”景簷和心雅互看了一眼,都沒動。

何楚又說:“大家就當做個遊戲,交出手機,免得你們耍賴求救就不好玩了。”

心雅翻了個白眼:“神經病!”

何楚不懷好意地笑了:“美女,不交嗎?那是要我親自來拿嘍?”說完,一步步朝心雅走過去。

心雅連連後退,景簷忽然橫插一腳擋,在她跟何楚中間,對她說:“把手機給他。”

何楚站住,挑高了下巴瞪著麵前這個比自己還高半頭的男生。

心雅卻還在倔:“我為什麼要給他?!”

景簷突然轉過身單臂環住心雅,圈著她的肩膀,把她壓向自己。她的臉往他胸口一撞,淡淡的古龍水的味道倏地鑽進了鼻腔,心雅頓時麵紅耳赤,別扭地扭動著身體想掙開他。

景簷壓低了聲音吼她:“你別動了!”還故意大聲質問,“手機在哪兒?”

心雅急得差點兒想咬景簷一口,卻忽然聽他小聲地說了一句:“打開錄音筆。”

她恍然大悟,原來他是想找機會跟她說悄悄話,她趕緊推了他一下,說:“行了,手機在包裏,我自己拿!”

拿手機的同時,她打開了背包裏的錄音筆。

接著何楚也沒收了景簷的手機,還把他隨身帶的黑傘也搶走了。他走到那個深坑前麵,下命令說:“你們跳下去。”

心雅大驚:“何楚,你發什麼神經?”

何楚和他的同伴們都笑了,其中一個同伴吹了聲口哨,說:“美女,放心吧,已經做好防護措施了,摔不著你們的!”

景簷問何楚:“你就那麼喜歡把人從高處往下推嗎?”

何楚慢吞吞地說:“景簷,都跟你說了,你有什麼證據證明是我推粟寧下樓的?沒證據就別汙蔑我!”

景簷平靜地說:“粟寧醒了,不就有證據了?”

何楚說:“那也得她能醒再說。”

景簷繼續淡淡說:“你還不知道嗎,她最近恢複得挺好的,醫生說,蘇醒隻是早晚的事。”

何楚嚷嚷道:“怎麼,你以為我會怕啊?我何楚怕過誰嗎?”他望著心雅一笑,“身正不怕影子斜,對不對啊,美女?”

何楚一看心雅,心雅就下意識地朝景簷那邊靠了靠。自己明明是討厭景簷的,但這個時候,靠近他,她卻有一種安全感。她雖然有點兒害怕,卻還是不失時機地回了何楚一句:“你是不用怕誰,反正所有的證人都被你收買了,大不了你連粟寧也一起也收買吧!”

何楚繼續嚷嚷:“你胡說八道什麼?”

景簷本來以為套話隻是自己一個人的獨角戲,沒想到心雅還挺能配合他,他不禁暗暗高興,接著說:“她有沒有胡說,那個姓曹的救護員應該知道吧?”當晚來學校的救護員一共有兩名,姓曹的是其中之一。

何楚的嘴角頓時抽了抽,正好車燈的光映著他半張臉,景簷很清楚地看到了他這個心虛的微表情。

何楚推了景簷一把,說:“少跟我囉唆,跳下去!”

“跳啊!跳啊!”何楚的同伴也跟著催促。

心雅還來不及說什麼就被人從背後推了一下,她往前一撲,朝那個黑洞裏跌去。“啪”的一下,落在了一堆不軟不硬的麻包袋上麵,雖然不硬但還是摔疼了她。

跟著又是“啪”的一聲,景簷也掉下來了。

何楚等人站在上麵高興大笑,何楚說:“對了景簷,我剛才還沒來得及告訴你,這個坑以前是這村子裏的公廁,你們忍一忍啊。”

眾同伴一陣哄笑。

何楚又說:“不過你放心,好幾年沒人用過了,裏麵幹淨著呢。其實我對你算好了吧?知道你大少爺不禁摔,連麻包袋都給你鋪好了,這可是哥兒幾個大老遠從城裏扛出來的。”

景簷緩緩地站起來,說:“何楚,聽說你家裏為了收買那個姓曹的救護員,給了他兩萬塊錢,買他在警察麵前謊稱認不出是我跟鬱心雅。”

何楚立刻吼:“景簷,你少廢話!”

心雅也一個翻身從麻袋堆上坐起來,仰著頭說:“還有那個借電話給我的學長……鄒旭明,對吧?他那麼膽小,你說你那點兒錢能買他死心塌地為你隱瞞多久?他都跟我承認了你在背後威脅他。”

何楚蹲在坑邊,抓了一把泥土往坑裏砸,說:“對啊,有錢能使鬼推磨,還就沒人能動得了我了,怎麼樣?”

心雅不失時機地繼續說:“那你是承認推粟寧落樓了?”

何楚一向口沒遮攔,撂狠話說:“我推了她又怎麼樣?你們能把我怎麼樣……啊?!就算粟寧醒了,我能讓其他人閉嘴,也能讓她閉嘴!”

其實,那天晚上在體育館,何楚想逼粟寧答應做他的女朋友,粟寧不同意,兩個人爭執起來,何楚就不小心大力地推了粟寧一把。粟寧當時站在樓梯上,被何楚一推,重心不穩,從樓梯上撲了下去。樓梯下麵是一條走廊,走廊很窄,粟寧那一撲,直接撲到了走廊的欄杆上麵。由於慣性,她的身體還翻出了欄杆,掉下了樓。雖然何楚並不是蓄意想傷害粟寧,但即便是這樣,他也依然要為粟寧的意外負很大的責任,可他不想負這個責,所以才會用各種手段去掩蓋真相。

何楚等人走遠了以後,越野車的燈光徹底消失在深坑上方那片狹小的天空,黑夜忽然靜如深海。

心雅和景簷都沉默了一會兒,心雅先開口說:“謊撒得挺溜嘛。”

景簷說:“我沒有撒謊。”

他是在一次去醫院時碰到了那個姓曹的救護員,發現對方看向自己的眼神有異,窮追猛打下,終於逼他說了實話。原來,那個人其實可以清楚地辨認那晚在出事現場的一男一女就是景簷和心雅,但是,何楚的家人收買了他。即便景簷表示,自己願意付他雙倍的報酬,希望他重新向警察說明實情,但他也害怕得罪何楚的家人,不肯答應。

景簷又問:“那你呢?”

心雅說:“我也不算撒謊吧。自從那次在食堂看見學長鄒旭明跟何楚同桌吃飯以後,我就特別留意鄒旭明,得知鄒旭明是在粟寧出事以後才跟何楚有來往的,我就更加起疑了。有一次我碰見鄒旭明,騙他說我已經知道是何楚威脅了他,想套他的話。雖然鄒旭明還是不承認,但他的閃爍其詞卻令我更加堅定自己的猜測了。所以我就順著你的意思接下去了,也想詐一詐何楚。”

黑暗裏,景簷低下頭,嘴角勾起了淡淡的笑意。

心雅又想到他整晚的忍氣吞聲,問他:“難道你是故意讓何楚把你帶到這兒來的?想找機會套他的話?”

他“嗯”了一聲。

心雅對他的惜字如金非常不滿:“不能多說一點兒嗎?”

景簷終於收起了傲慢表情:“早就有人告訴我,何楚想報複我,我隻是不知道他會做什麼,什麼時候動手而已。但我想,他報複我的時候,應該就是最佳的試探時機吧。”

心雅問:“那你也是早就想到了他們可能會沒收你的手機,所以,為了錄音筆,你故意把我拉進來?”

景簷暗暗繃不住笑,說:“沒有!”

她:“……”

他:“怎麼我在你心目中有這麼料事如神嗎?”

她:“……”

他:“我沒有阻止何楚把你也押上車,隻是為了‘回報’你白天給我的優待而已。”

她:“景簷!”

他:“放心吧,何楚就是想等天亮以後讓我吃點兒苦頭,你坐在一邊看戲就是了。”

心雅明白過來:“你的日光性皮炎?”

他說:“嗯。”

她問:“你能在陽光下忍多久?”

他說:“不一定,得看日光的猛烈程度。”

她又問:“那你發作的時候會怎麼樣?”

他滿不在乎:“發作了你不就知道了?”

兩個人強打精神在黑暗裏坐了一個通宵,天空微微泛起魚肚白的時候,心雅從麻包袋上站了起來,開始打量周圍的環境。

這是一個圓形的深坑,深而狹窄,幾個麻包袋就把坑底墊滿了。四周都是堅硬的石頭牆壁,沒有可以借力攀緣的地方,即便把所有的麻包袋都重疊起來,也不夠支撐他們踩著麻包袋爬出深坑。

意識到這一點,心雅有點兒泄氣。

景簷整晚都坐在一個麻包袋上,背靠著深坑的石壁。發現他是背靠著石壁的,心雅頓時一臉嫌惡:“你還靠著牆壁?你沒聽何楚說這是個什麼坑嗎?”

景簷聞言,緩緩睜開眼睛:“你沒聞到什麼味道嗎?”

心雅嘴巴一撇:“誰要聞啊?”

景簷淡淡地說:“我是說,水的潮氣。”

聽他這麼一說,心雅深吸了一口氣,似乎的確有一股潮氣,是泥土和清水混合的味道。

景簷用眼神給她指對麵那片牆壁,說:“你用手摸一摸。”

心雅心想,我才不要呢!

“要說什麼你直接說。”

景簷便說:“這是一口水井,隻不過水差不多已經幹了,還剩了一點點,連這井壁都滲不透。”

聽他這麼說,心雅才猶豫著摸了摸他指的那片牆壁,果然微微有點濕潤。“這坑口直徑那麼大,怎麼會是井呢?井口通常不是很小嗎?”這個坑口起碼是一般井口的四五倍大了。

景簷揶揄她:“你沒聽他們說這裏是地震震毀的嗎?地震之後周圍都塌陷了,井口也裂開了,不是很正常嗎?而且我來過這裏。”

心雅眼睛頓時瞪圓了看著她:“什麼?”

景簷伸了個懶腰,捏著後脖頸說:“就連這幾個麻包袋都是我找人放在這兒的,不是何楚搬過來的,隻是他不知道而已。”

“你的意思是,你也幹過跟何楚一樣的事兒?”

他默認。

心雅笑他說:“這是不是就叫因果循環,惡有惡報呢?”想了想又說,“那你既然早知道,昨晚為什麼不告訴我?”

景簷反問:“有必要嗎?”

沒必要?她如坐針氈地在麻包袋上熬了一整晚,生怕碰到牆壁,不敢亂動,坐得腰酸背痛,他自己卻坐得舒舒服服的,故意看著她難受。

心雅生氣地問他:“那我們到底有沒有辦法出去?”

景簷直截了當:“沒有。”

心雅覺得如果再跟這家夥說下去血壓一定會飆升,她索性不說話了。反正要擔心的不是她,一會兒要是太陽出來了,看他還能逞能多久。

快到正午的時候,陽光從斜上方灑了下來。井底先是出現了一個小半圓的光圈,接著小半圓緩緩變成了大半圓,景簷就被這個擴大的半圓逼得擠在陰暗的角落裏,身體盡量貼著井壁。

但是,漸漸地還是避無可避了,陽光從腳尖蔓延,直至遍布全身,他低著頭,把臉埋向膝蓋。

兩個小時過去,因為持續受陽光直射,景簷的身體開始發抖,裸露在外的皮膚上麵出現了大塊的紅斑。

心雅開始擔心他了,不停地安慰他不要緊張,但是,他控製不了自己內心的緊張情緒。小時候最嚴重的一次發作,情況有多慘烈,他還曆曆在目。那次他全身紅腫,每吸一口氣就像往身體裏塞進一團烈火。他用指甲去撓裸露發癢的皮膚,結果把幼嫩的皮膚抓破了,一道道的血印。隻要一想起當時,他就更緊張了。

過了一會兒,頭頂忽然有一片陰影移過來,景簷抬頭一看,隻見心雅正頂著一個麻包袋,慢慢地麵向著他蹲下來。麻包袋的一條邊抵住井壁,形成了一橫,而心雅的身體就是一豎,他被圍在這個一橫一豎的空間裏,陽光被擋去了不少。他望著她,忽然有點兒發愣。

見他發呆,心雅說:“一起撐著啊,很重的。”

他這才如夢初醒,笨拙地舉起了手,跟她一起托住那個麻包袋。

那個瞬間,整個世界忽然寂靜無聲了。麵對麵的距離隻剩下不到半米遠,近到心雅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景簷因為痛苦而加重的呼吸在吹動著她的每一根睫毛。

對從前的景簷來說,鬱心雅是沙漠裏的一棵仙人掌。她冷靜、傲氣十足、伶牙俐齒,還敢潑他、罵他,對他橫眉冷目。但是,從昨天開始,幾段時間的相處,她身上的尖刺似乎在逐漸消失。

在這一刻,仙人掌的刺儼然消失殆盡,仙人掌好像變成了一朵溫婉的茉莉花。他也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但是他知道,這一刻,他心裏的慌亂不安已經減輕了不少。

她其實真的是一個很好看的女生,瓷白的皮膚,圓圓的眼睛,鼻梁雖然不算高挺,但輪廓卻極為精致。她的嘴唇顏色是淡淡的粉,令他想到了小時候最愛吃的一種水果糖。

心雅還從來沒有和一個男生靠得這麼近,她有點尷尬,為了緩解尷尬,她故意找了個話題,問:“景簷,你為什麼會有這種奇怪的病?”

景簷說:“小時候有一次被陽光暴曬過。”說著他似乎陷入了回憶,“這是我應得的。”

心雅便問:“為什麼?”

景簷自嘲地笑了笑,說:“那次我在我爸爸的墳前連跪了三天。”

心雅意識到自己可能觸及對方的傷口了,便趕緊岔開話題:“其實我也挺討厭曬太陽的,我喜歡陰天,陰天的時候呢……”景簷知道她是故意轉換話題,想避開他的傷心事,他心裏又是一陣觸動。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午後兩點,井底依然被陽光填得滿滿當當。

景簷的喘息越來越粗重,意識也越來越模糊,全身的灼痛和瘙癢都折磨著他。他撐不下去了,鬆開了麻包袋。他一鬆手,心雅也不夠力氣了,麻包袋落在地上,他們都跟著倒了下去。

他的額頭滾燙,整個人就像烤在火裏似的。

景簷趴在地上,虛弱得像一尾長時間缺水的魚。

魚如果長時間缺水是會死的,那他呢?他會怎麼樣?心雅愣愣地看著景簷,腦子裏有無數雜亂的念頭奔湧著。

其實,她是有辦法救他的,一開始就有,隻是她一直在猶豫。她沒有想到他的病發作起來會這麼可怕。

她一言不發地看著景簷。他閉著眼睛,漸漸地,他的身體幾乎不動了,隻剩下十分微弱的呼吸。

心雅知道不能再拖了,把心一橫,取下了雙肩包,從包裏拿出了一件東西。

心雅拿出的就是那支綠漆外殼、頂端有一根寶藍色細長鳥羽的筆。

那支筆平時都插在心雅家書桌上的筆筒裏麵,但是,昨天晚上,在從精神病院回學校的出租車上,她才發現這支筆竟然出現在她的背包裏。她仔細回想,腦海中浮現出了一連串的畫麵:

她放學回家拿錄音,衝進書房,書桌上本來就已經亂糟糟的了,她翻找出移動盤時,還不小心把筆筒也碰翻了,裏麵的筆散落在桌上,有幾支還掉到了地上。時間匆忙,她沒有整理那些筆,隻把硬盤塞進了包裏。轉念又想到也許會需要做筆記,於是她抓起桌上一個筆記本塞進了包裏,而那支筆就夾在那個筆記本裏,也被她帶走了。

於是,昏昏沉沉的景簷便親眼目睹了一次不可思議的事件。

景簷雖然已經很虛弱了,但他還有意識,他盡量強迫自己保持清醒,偶爾微微地睜開一點眼睛。

他趴在地上,歪著頭,右側臉貼著地麵。他睜開眼睛時,從他的角度,他看見心雅從背包裏拿出了羽毛筆,然後又拿出課本之類的東西,其實那是心雅的古代漢語課的筆記本。接著,他便看心雅用那支羽毛筆在本子的某一頁上畫了一個圓圈。

忽然之間,那個畫圈的位置竟然有一片白光散射而出,景簷驚呆了!但白光很快就消失了,消失以後,景簷看見心雅把地上的本子和筆收起來,走到牆壁邊,他的目光跟著她,才發現原本什麼都沒有的坑壁上,這時竟然倚著一架木梯。

景簷的瞳孔陡然放大,他懷疑自己產生幻覺了。但他定睛再看,沒錯,這個深坑裏麵竟然憑空出現了一架木梯。

景簷震驚得連呼吸都變急促了,但這時心雅一心隻想救人,別的什麼也顧不上了。她順著木梯爬出了深坑,找到了他們來時的那條公路,又壯著膽子沿公路走了一段,總算找到了路邊一個有人煙的小村子,從村子裏搬來了救兵。

景簷覺得自己的身體裏麵仿佛被硬生生填了一塊火熱的木炭,滾燙的火焰還湧進他的腦袋裏,仿佛在撕裂著他前額兩側的太陽穴。醫院裏,他忍痛躺在移動病床上,救護員推著他跑向急救室。

心雅也跟著跑,在跑到急診室大門口,景簷突然一把抓住心雅的手腕,小聲地說了一句:“你不要走!”

那一刻,他的眼神裏再沒有了平常的犀利,柔和得像三月春風吹拂的湖麵,心雅甚至覺得那雙眼睛裏還流露出了一絲膽怯和驚慌,此刻的景簷就像個無人看顧的孩子一般,孤零零地坐在街角昏黃的路燈下抱緊了自己。心雅不禁心軟,說:“嗯,你進去吧,我不走。”

景簷再次確認:“好,那你就在這兒等我,我沒事了你再走。”

心雅用眼神指了指急救室的門,表示默認:“進去吧。”

景簷被推進急救室,急救室門口的紅燈剛亮起,景家的人已經聞訊趕來了醫院。

景家來了兩個人,一男一女,男的是景簷的司機林僑生,女的是一位五十來歲的中年婦女,衣著精致而高雅,言行舉止都透著一股女強人的精明幹練。林僑生去替景簷辦理就醫手續了,中年婦女就坐在急救室外麵,麵無表情地盯著門上的紅燈。

心雅猶豫了一下,走過去安慰她:“阿姨,景簷不會有事的,您別太擔心。”

中年婦女看了看心雅,溫柔地笑著問:“你好,我是藍倩。對了,出事的時候,你和景簷在一起嗎?”

心雅點頭。

藍倩又問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除了羽毛筆的存在,別的心雅都巨細無遺地說了,藍倩的反應稀鬆平常,最後還反過來安慰心雅:“景簷沒事的,放心吧,發作的時間不長,養養就恢複了。”

心雅又點了點頭。

沒過多久,急救室的紅燈滅了,醫生解下口罩推開門出來,喊了一聲:“裏麵那個病人的家屬在哪?”

藍倩挽著包站起來,問:“醫生,我侄兒怎麼樣了?”

心雅聽藍倩這麼問,才知道自己誤會了,這個女人並不是景簷的母親,而是他的大伯娘。

景樂集團的董事長景國霖有兩個兒子,分別以乾坤為名,長子叫景乾,次子叫景坤。景簷是景坤的兒子,而藍倩是景乾的妻子,是景家的長媳。

醫生對藍倩簡單說明了景簷現在的情況,大意是說現在沒有大礙了,但還需要住院休養兩天。

這時候,林僑生也辦完手續回來了,同時來的還有兩個穿著製服的保安。

心雅見保安走過來,掃視眾人的目光最後竟然定格在了她的身上,她心裏忽然有不好的預感。

保安問醫生:“就是她嗎?”

醫生點頭:“是的。”

心雅著急地問:“什麼事?”

保安傲慢地說:“剛才急救室裏麵那個病人要求叫保安,說你偷了他的東西,如果不把東西還給他,就送你到派出所,公事公辦。”

心雅瞪大了眼睛:“我偷他東西了?”

旁邊的護士解釋說:“剛才我們給病人做急救的時候,他很緊張地抓著醫生的袖子說的,要我們一定替他把被偷的東西拿回來,說東西就在這女孩的背包裏,是一支帶有羽毛的筆。”

心雅想起剛才景簷的表情,終於恍然大悟,原來他不是害怕,是在裝可憐,想拖延時間等保安來。她氣不打一處來,冷冷帝說:“背包裏的筆是我的,不是他的,你們別聽那家夥胡說。”

這時候,急診室的門開了。景簷坐在輪椅上,被林僑生推著出來。

心雅瞪過去,他也毫不避諱地直視著她。雖然他身上的那股難受勁兒還沒過去,但表情卻從容自得。

“那是我的筆……”為了鎮住心雅,景簷故意詐她,做出把握十足的樣子,說,“我很清楚那支筆的使用方法。你需要……我在大家麵前表演一次來證明嗎?”

心雅暗想,景簷一定是趁剛才自己圈畫木梯的時候,看出了端倪。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摸清楚神筆的用法了,她都不敢冒險讓他當眾演示。她頓時覺得自己像吃了一嘴的玻璃渣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可惡!真後悔剛才一時心軟,上了他的當,早就應該離開醫院不等他的!

為了息事寧人,心雅隻好由著保安收走了她的筆,交給景簷。不僅如此,他還逼著心雅把錄音筆也一起給他了。

這天晚上,景簷用羽毛筆在水果店的一張廣告單上麵畫了圈,但是,不管他圈到哪個字,都沒有任何事發生。因為廣告單是上周才印的,存在的時間還沒有超過半年。他又用前天的報紙做了實驗,還是沒有成功。

第二天中午,雖然醫生極力反對,景簷還是堅持提前出院了。

回到學校時,午間廣播時間剛過。

廣播室裏,兩名播音員正坐在裏麵吃盒飯,景簷突然推門自入,驚得一個男生差點兒被一塊排骨噎到。

“欸,你……”

“沒你們的事。”景簷一副不容置喙的樣子坐到播音台前,駕輕就熟地把錄音筆插入接口。

把錄音公之於眾這種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就這樣,何楚的那句“我推了她又怎麼樣?你們能把我怎麼樣?”填滿了整個午間的校園。

剛吃完飯的何楚聽到廣播,氣得把食堂裏的一個湯桶都給踢翻了。

輿論風靡了兩天,校園裏人人都在議論何楚推粟寧下樓的事情。兩天後,粟寧終於從昏迷中醒了過來,並且親口把整件事情的經過告訴了警察。

而當初謊稱自己認不出心雅的那個學長也改了口,承認了粟寧出事那晚向他借電話的女生就是鬱心雅,還說是因為被何楚威脅,他不敢說出實情,所以才在警察麵前撒了謊。緊接著,醫院的救護員也改了口,說他們想起了接到電話趕到現場的時候,守在現場的一男一女就是景簷和鬱心雅。於是,心雅和景簷目擊者身份被充分認可,他們的口供也變得更加有力了。

再加上何楚在錄音裏說的那些話,也能證實他的確要為粟寧的墜樓負責。警察再進一步調查,蘇家的人把何楚告上了法庭,最終法官裁定,何楚對粟寧支付經濟賠償,並且判他接受管製一個月。

得知學長和救護員都陸續改了口供的那天,有人告訴心雅,景簷在女生寢室樓下,有事找她。她故意慢吞吞地換掉了睡衣,又慢吞吞地從抽屜裏拿出一個裝著東西的塑料袋,才慢吞吞地走下樓。

一看見景簷,果然他臉上已經有不耐煩的表情了。心雅不等他開口,先把手裏的塑料袋揚了揚。

景簷皺著眉頭問:“什麼東西?”

心雅說:“你的手機,我跟何楚要回來的。”

那晚何楚強行沒收了他們倆的手機,事後景簷並沒有跟何楚要回,但心雅卻硬是逼著何楚把手機還了回來。

景簷有點兒吃驚地問:“你能從何楚那裏拿到東西?鬱心雅,果然不能小看了你。”

心雅微微一笑,說:“我就當你是在誇獎我了。”

景簷傲慢地說:“這手機我不要了。”

“我又沒說要把手機還給你。”心雅看了看路邊的一個小水坑,她從塑料袋裏掏出手機,走過去把手機往水坑裏麵一扔,“這樣就扯平了。”

按照慣例,受到這樣的挑釁,景簷應該暴跳如雷才對。但是,意外地,景簷隻是一臉漠然地看著那個手機,並不打算和心雅計較。過了一會兒,他的目光並沒有移開那個手機,突然意味深長地說:“鬱心雅,你說我有沒有辦法再還原一個跟這一模一樣的手機呢?”

心雅聽出了暗示,說:“想知道啊,你自己去試吧。”

“你就不擔心我試出問題?”

其實說不擔心是假的,就連在昨晚的夢裏,她都夢見景簷用筆圈出了一顆原子彈,把城市炸成了一片廢墟。於是她問:“那你試出什麼來了?”

景簷反問:“不如你告訴我?”

心雅嘴硬:“沒空。”

景簷無賴地說道:“好吧,那我還是去找你的好朋友簡阿梔一起研究吧?”

心雅頓時有點兒泄氣:“景簷!”

景簷故意擺出一臉高調期待的表情。

被阿梔知道實情是心雅擔心的,被景簷濫用羽毛筆惹出麻煩,其實更是她擔心的。她怕景簷一知半解,也像她以前那樣,一遍遍試筆,但事情不在她自己的掌控範圍以內,她擔心他會試出麻煩來。所以,與其袖手旁觀任由他胡亂摸索,她想,還不如告訴他正確的使用方法,以策安全。她便氣鼓鼓地吸了一口氣,說:“好,我告訴你!”

聽心雅說完筆的使用規則,景簷才明白,為什麼他用水果店的廣告單來試筆的時候,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但回到家裏,圈了一本新華字典裏的“眼鏡”兩個字後,他的麵前就真的出現了一副眼鏡。

他把眼鏡放在抽屜裏,過了兩天,再打開抽屜,卻發現眼鏡不見了。

他又回到何楚困住他們的那口廢井,發現井裏也已經沒有那架木梯了。

種種疑惑困擾著景簷,他也做了一些總結,但他不確定自己的總結是否正確。他知道這支筆不簡單,所以也不敢亂用,怕出現他控製不了的局麵。為了盡快解開疑惑,他隻能向心雅本人求證。心雅解釋完畢,所有的疑惑也就塵埃落定了。

景簷問:“所以……那個人也是你用筆圈出來的,是以前的某個時間的……‘我’?”

“嗯。”

“這到底是什麼筆?”

“不知道。”

“那你怎麼得來的?”

“撿的。”

景簷知道她很不耐煩卻還不得不應付自己,反而覺得很有趣,於是腹黑地問:“用這種態度跟我說話,你就不想把筆要回去了嗎?”

“我要你就會給嗎?”

“不會。”

心雅知道跟他把關係弄僵對自己沒有好處,便盡量心平氣和,說:“我隻知道這支筆是來自一個叫‘幻世之境’的地方,不過,筆的確是我高中時候在回家的路上撿到的。景簷,這支筆我收藏了很久,從來不會隨便使用它,你還給我也好,不還給我也好,我都希望,你是個會分輕重、知後果的人,即便它在你手裏,你也別濫用它……給你自己惹麻煩是小事,傷害到別人可就是大事了!”

景簷沉默。

心雅轉身走開,邊走邊說:“我要說的已經說完了,你好自為之吧!”

背後的景簷卻忽然開了口:“我景簷從來不硬搶別人的東西。”

心雅聞言愣住了。

景簷鄭重地說:“鬱心雅,這支筆算我跟你借的,用完了我就會還給你。”不等心雅回答,說完也轉身走了。卻又聽到她在背後喊他:“景簷!”

心雅在他背後喊:“景簷!我還有個問題。”

景簷放慢了速度,大聲回:“說——”

“鄒學長和救護員為什麼會改口跟何楚唱反調了?”心雅之所以會問他,是因為她聽別人說,有一天景簷找了鄒學長,接著鄒學長就去向校長認錯,改口指證何楚了,而很快救護員也和鄒學長一樣,主動棄暗投明。她想,這一連串的反轉會不會也和錄音一樣,是景簷在暗地裏促成的,除了他,她想不到還有誰會在背後跟進這件事情。

這一刻,她期待他會勾起嘴角自鳴得意地告訴她:沒錯,我就是幕後功臣。

然後她應該會笑著再問他:景簷,其實你跟大家嘴裏說的並不一樣吧?你有混世魔王的一麵,可是,你也有善良的一麵、熱心的一麵、正義的一麵,還有軟弱和溫柔的一麵,對不對?

那一刻,她的眼睛裏都是期待的光。

橘黃色的路燈燈光從半空籠罩下來,景簷輕輕地聳了聳肩,大聲說:“我怎麼知道?”

其實,嘴上說著不知道的景簷卻知道得比誰都清楚。錄音播出以後,輿論都指向了何楚,他找了鄒學長也找了救護員,這幾個助紂為虐的人都被他說動了,擔心何楚一旦被證實的確傷害了粟寧,幫忙欺瞞警方的他們也會有麻煩,於是,他們隻好說出了何楚收買和威脅他們的真相。

而何家的人想為何楚奔走脫罪也無濟於事,也是因為景簷拜托了相關方麵有交情的長輩,要求對這件事情嚴格秉公辦理。

平時經常吃喝玩樂在一起的朋友當中,隻有一個人知道景簷在背後做的這些事情,他問他為什麼大發善心,景簷說自己不是發善心,隻是私人恩怨,他早看何楚不順眼了,想趁機教訓教訓他。

然後他便想起了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有一次他看見班裏的一個同學撿到了一位老太太的錢包,想據為己有,他要求對方物歸原主,對方不肯,他便動手打了他。最後,老太太拿回了錢包,不理景簷和同學的爭打就走了,沒想到後來那個同學竟然反咬他一口,說他莫名奇妙動手傷人。景簷雖然辯解了,可這件事情還是以景家出麵賠償醫藥費收了尾。

那以後,景簷再做任何事都懶得辯解了。他會助人行善,但也會惹是生非,他並不介意自己的行為在別人眼裏到底是怎樣的,這個世界上大多數人的眼光和評價對他來說都輕如鴻毛。所以,剛才心雅那麼問他,就像出於本能,他一口就把自己輕描淡寫地隱藏了起來。

景簷剛走出幾步,他就突然後悔了。

他應該勾起嘴角自鳴得意地告訴她:沒錯,我就是幕後功臣啊。

然後她也許會對他微笑,會誇獎他,會說一些別人從來沒有對他說過的話。他應該會在路燈下凝視她很久,就像在井底那樣。然後這一天會變成一個特殊的日子。

然而,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景簷隻是回頭看了一眼,光線太昏暗,他幾乎看不見她了。他抿了抿嘴,心想,算了吧。

這天他沒有留宿學校,雖然已經很晚了,但他還是回了景家。

心雅回到寢室,躺在床上困意很快襲來了。

她又開始做夢。

她夢見景簷把羽毛筆和“白襯衫”的真相都告訴了阿梔,阿梔怪她欺騙朋友,來向她興師問罪。

夢裏的阿梔生氣地推了她一把,她跌倒在地上,突然驚醒了。

她看了看時間,淩晨一點半。

她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猶豫著在短信對話框裏打出了一行字:景簷,既然我已經和你解釋清楚了筆的作用,你就沒有再找阿梔的必要了吧?我希望你能對筆的事嚴格保密。

她盯著這兩句話,想了又想,高高在上的自尊心還是不容許她把這條短信發送出去。

她懊惱地在床上翻來覆去,發現外麵天空的月亮很圓。

而淩晨一點半,沒有留宿學校寢室的景簷站在自家別墅的院子裏,也看見了天空的那一輪圓月。

他的神情有點兒凝重,眉宇間還多了一分和年紀不相符的滄桑。

他已經站了好久了,他的臥室裏,金絲楠木的床頭櫃上麵放著那支羽毛筆。筆的旁邊,還放著一個褐色封麵的筆記本,那是他小學時期的一個日記本。因為年代久遠,本子的封麵早已經從濃褐色變成了淡褐色,上麵還有他龍飛鳳舞的簽名,字跡也有點兒模糊不清了。

過了一會兒,他回到屋裏,拿起筆記本,慢慢地翻開。

一頁一頁地翻過去,在翻到最後一篇日記的時候,他整個人幾乎都靜止了。上麵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根針,刺痛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眶漸漸紅了:七歲生日那天,我害死了我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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