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於望貴為皇弟,此次又輔立新帝有功,更該尊貴無儔。因此這王府內的護衛隨從,連同太監侍女等人都有統一的衣飾,卻沒有一種是灰黃色的。
我想起上回同樣讓我有芒刺在背感覺的目光,冷冷地哼了一聲。
我和嫦曦均為階下之囚,便是說幾句體己話又如何?他是打算從我們的會麵中看出些什麼嗎?
或者,怕嫦曦和我告訴彼此一些他不想讓我們知道的對方境遇?
有近衛看著尚嫌不夠,還遣了心腹謀士來暗中監視,可見其看似坦坦蕩蕩,其實也不過是個陰險小人。
轉頭仔細打量嫦曦時,除了眉目間的愁意,依然肌膚如雪,容色傾城,倒也看不出受過委屈的模樣。
我笑道:“看來軫王殿下待公主甚好,此處比著公主的寢宮雖小了些,但一色用具都是上上品,想來飲食也不差。”
嫦曦抓過妝台上的胭脂盒,開開合合地把玩著,說道:“可不是麼,想這梁國這場天大的變亂,若不是軫王殿下相護,再不知我會流落到哪裏。隻是父皇本來是送我來和親的,這裏再舒適,也不能呆上一世。所以我實在想見見殿下,問問他下麵我該怎麼辦。”
她一邊和我說著,一邊悄悄地抽過一張細箋,放在自己腿上,借了寬袖長襟的掩護,隻作把玩胭脂,卻拿了胭脂在上麵寫寫畫畫。
我會意,側了身為她擋住近衛的視線,隨口說道:“如今梁國新君繼位,想來朝中正忙亂,一時顧不上我們吧。公主不必憂心,想南梁也是堂堂大國,豈會對我們失了禮數?”
“哦,也是……”嫦曦這樣應著,唇角已彎過一抹嘲諷。
想來淳於望必曾對她無禮,後來把念頭轉到和我這個和他心上人相像的女俘身上,才一時放過了她。說什麼禮數不禮數,簡直就是笑話。
兩人閑談片刻,我細瞧嫦曦的確不曾受到太大委屈,並比我預料得要機智冷靜得多,這才放下了心,告訴她道:“公主,近日軫王殿下要離府,隻怕我也要跟著離開一陣子了。”
嫦曦驚訝,問道:“去哪裏?”
我瞥了一眼在門邊側耳傾聽的近衛,惡意地說道:“聽說他要回狸山祭拜他的亡妻。”
“狸山?亡妻?他娶過妻?妻子已經故去?”
“是啊!”我閑閑地笑,“聽說是被人一把火燒死了,屍骨無存。”
“哦……那也真是可憐。”
嫦曦已把那張細箋折好,從袖下遞給我,這才站起身,合上胭脂放到妝台上,側頭一個笑容明豔如霞。
“姐姐,一路在外時,更要小心,更要珍重。”
“謝公主關心。公主也學著自己照顧自己。軫王殿下不在府中,恐怕下人會有所怠慢。”
“嗬……姐姐放心。我也是……皇宮裏出來的。”
她的笑容明媚得剔透,讓我這個女人看得都是心頭一顫,然後卻因為她的話語心中惻然。
軫王府危險,但大芮皇宮又何嘗不是步步驚心。
從那裏出來的嫦曦公主……
的確不該像她在人前展現的那般單純天真。
我多慮了。
*
踏出小院,溫香、軟玉已經在外候著,陪我回沁芳院。
走了沒幾步,身後已有人沉聲道:“夫人請留步。”
回過頭,卻見黎宏一身灰黃色衣袍,正攜了兩名護衛和一個婆子走上前來,說道:“夫人,軫王殿下待你可不薄。”
我笑道:“他待我不薄?嗯,的確待我不薄。先生有何見教?”
黎宏道:“既然夫人心中有數,又何必黎某多說?請把剛才嫦曦公主給夫人的紙箋交出來吧!”
“哦!”
看來他身邊跟隨的從人正是為我預備的。若我拒絕,隻怕當場就要製住我,讓那婆子來搜我的身了。
此人看著隻是個普通謀士,但在軫王府內的地位顯然非比尋常。不但這些侍從下人對他恭恭敬敬,連淳於望待他也很是禮敬,再不知有著怎樣的背景。
緩緩自袖中取出那細箋,我笑道:“不過是公主隨手畫來想給小郡主臨摹的玩意兒,怎麼黎先生也會喜歡這個?”
黎宏急從我手中取過,飛快展開。
我冷冷站著,看他白淨淨的臉龐在陽光下越漲越紅,連胡須都氣得翹動起來,才輕笑道:“先生若是喜歡這個,留著也使得。我們公主雖然很喜歡相思,但相思看來並不待見她,未必願意她承的情。”
黎宏那對因太圓而顯得比一般人淩厲的眼睛轉過來,狠狠地剜著我,見我不為所動,終於哼了一聲,將那張細箋擲回我懷中,道:“夫人,得罪了!”
他口中說著抱歉的話,可神情裏半點沒有抱歉的意思,一揮手便帶人揚長而去。
我笑了笑,低頭看那細箋。
溫香奇道:“夫人,畫的什麼呢?把先生氣得這樣?”
我將紙箋展開,放到她的麵前。
溫香隻看一眼,便笑出聲來;連向來寡言少語的軟玉眼睛裏都閃過一絲好笑。
是用指甲蘸著胭脂畫的一株梨樹,線條淩亂的枝葉,正中的一枚大鴨梨格外引人注目。不但大得誇張,而且畫作人臉的模樣,五官俱備,眉眼圓溜溜的,神情卻奸滑之極,像藏在暗處向外窺探的烏龜,賊模賊樣,可恨可笑。
最可恨可笑的是,這人臉一眼就能看出是黎宏的臉。
顯然,嫦曦同樣早就發現了黎宏,才畫了這幅畫兒並故意給他看到,既告訴他我們知道他在偷窺,順帶也嘲弄他一把,讓他自討沒趣地碰上一鼻子灰。
那細箋既然隻是為了譏嘲黎宏所作,也便無人再來理會,由著我大大方方收入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