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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拋棄患癌妻子另結新歡,妻子憤而自殺”。
“夫婦新婚照曝光,昔日愛侶人鬼殊途”。
……
紀小茉向下滾動著網頁,滿屏幕都是最近發生的癌症患者自殺案,標題越來越狗血,內容也越來越聳人聽聞。
紀小茉不斷略過那些花花綠綠的標題,終於在一則微博上麵停住了。
那是死者方晴晴的父母發的微博,這起自殺案最早由她父母在網上曝光。
“晴晴的離開,給我們老兩口帶來了毀滅性的打擊。”微博寫道,“守著女兒滿是鮮血的遺體,我和她媽媽已經先後病倒,之所以還吊著一口氣,就是為了看到逼死晴晴的凶手高建瓴得到嚴懲。我們相信人間自有公道在!”
高建瓴就是方晴晴生前的丈夫。女方父母一直堅持方晴晴的死亡與高建瓴有直接關係,不斷在網上發帖呼籲高建瓴接受法律和道德的審判。
紀小茉看了看最新一條微博發布的時間,短短兩小時,轉發和評論已超過了十萬。
微博下麵附著高建瓴的照片:三十歲出頭,白襯衫,金屬邊框眼鏡,外企白領的樣子。
紀小茉放大了照片,盯著那男人的眼睛看了良久,終於“啪”的一聲合上了筆記本電腦,默默道:“爛人。”
這時,同事大展從格子間後麵溜了進來,向紀小茉道:“你這會兒去見那個男的?他成網紅了吧?願意接受采訪?”
“他在網上被罵得狗血淋頭,住址電話全給人肉出來了,想不出麵都不行。”紀小茉道,“當然我也花了好大工夫才說服他見我,主要是在網上已經沒人聽他講話了。”
“我聽領導說這活兒是你主動攬下來的?你什麼時候又跑起社會新聞來了?”大展說。
“這不是一般的社會新聞,是社會熱點事件,當然要跟進了。”紀小茉道。
她想站起來出發,讓大展按在了座位上。大展說:“我跟你一塊兒去吧,今天我的活兒已經幹完了。”
“你去什麼啊?我們今天就見見麵,不用帶攝影,”紀小茉說。
“這已經是多媒體時代了,我幫你拍兩張,再錄點視頻,肯定能用上。”
大展說完,抬頭向四周望了望,忽然低頭在紀小茉額頭上親了一下,跟著跑出去了。一麵跑,一麵回頭道:“你等會兒,我去拿相機。”
紀小茉哭笑不得,隻能坐回椅子上。
她和大展進單位時就是搭檔,兩人默默談了幾年戀愛,去年悄悄把證領了。單位忌諱內部結合,兩人隻好先瞞著大家,回頭誰跳槽了再公開。
在約定見麵的咖啡廳,紀小茉和大展等了半個多小時,高建瓴才到。
他個子很高,至少一米九,像個排球運動員。事件曝光不到兩周,他已比照片上憔悴了很多:胡子拉碴,襯衫也打著皺,兩眼下麵帶著一圈青色。大展見了,連忙幫他拉開椅子,請他坐下。
紀小茉說要給他點杯咖啡,高建瓴搖搖頭,呆坐了好幾分鐘才道:“晴晴走了,大家都很難過。但我真沒有做什麼對不起她的事情。”
紀小茉開始還可憐他這副潦倒模樣,但一聽他仍舊親熱地稱方晴晴為“晴晴”,不知怎地,內心的厭惡感又升騰起來。
她把電腦和錄音筆打開,淡淡道:“說說你們兩個的事情吧。”
高建瓴看著紀小茉麵無表情地敲打著鍵盤,又看向大展。大展溫言道:“沒事,你隨便說,我們就是先了解下情況。”
高建瓴說:“我和晴晴是工作中認識的,那時候我是他們公關公司的客戶。晴晴特別能幹,幫我們組織了很多公關和宣傳上的工作。合作結束之後,我們互留了聯係方式,就在一起了。”
紀小茉見過方晴晴的照片:大長卷發,職業套裝,很是漂亮精明。私底下常去運動和旅行,化著淡妝,又有鄰家女孩的味道。
“剛開始我們真是挺好的。”高建瓴說。“晴晴的性格很活潑,我倆都喜歡旅遊,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工作上她也幫了我很多,我挺感激的。後來我們一起去美國玩,我就求婚了,回來很快辦了婚禮。”
網上流傳的兩人合照大多出自這次美國之行。方晴晴麵帶甜笑,圍著一條大紅圍巾依偎在高建瓴身邊,背景是覆蓋著白雪的優勝美地國家公園。
但是短短一年後,她就孤零零地死在郊區的一片小樹林裏,腹部幾處刀傷,用來自刺的水果刀至死都捏在手裏。
因為對人體結構不了解,加上傷後乏力,方晴晴在野外掙紮了一整個下午才因為失血過多而死去。
“後來我倆都挺忙的,我在創業,晴晴也經常熬夜加班。人一忙就容易著急,慢慢吵架就多了,有的時候吵得比較厲害。”高建瓴道。
他的創業公司主做互聯網智慧醫療,發展得相當好,最近一輪融資還上了財經新聞,是近兩年少有的好項目。
“晴晴的性格很敏感,有的時候還有點……”高建瓴道,“有點歇斯底裏,稍微刺激就精神崩潰。我那時正為公司的事情忙得焦頭爛額,脾氣也不好,也沒什麼耐心……”
“所以你提了離婚?”紀小茉忽道。
看著紀小茉直射過來的兩道目光,高建瓴有些猶豫,過了一陣才道:“晴晴當然不願意分開,但是鬧得太厲害,兩個人已經不可能生活在一起了。”
說罷他掏出手機,點開了一段視頻給紀小茉和大展看。
視頻是一段監控錄像,看場景應該是在高建瓴的辦公室裏,方高兩人正在說著什麼,方晴晴的胸口不住起伏,表情越來越憤怒。
忽然,她抓起麵前的水杯朝高建瓴砸去,跟著掀翻了桌上堆著的文件,滿屋子飄散的紙片中,高建瓴抱著頭不斷躲避方晴晴掄過來的皮包,椅子都撞倒了。
方晴晴的臉正對著攝像頭,表情已經扭曲,頭發也披散著,全沒了平日裏精致能幹的模樣。
“她罵我,還說她死也不會放過我。”高建瓴道。
他把視頻往前拖了幾分鐘,又慢速播放出來,指著畫麵中的方晴晴說:“你們看,她真的說了。”
監控錄像沒有聲音,慢速播放時方晴晴的臉顯得格外猙獰,塗著大紅唇膏的薄嘴唇清楚地顯示著這幾個字的口型:“我死也不會放過你!”
大展在一旁不住歎氣,紀小茉皺著眉頭趴在手機屏幕前,又是驚訝又是可憐這個歇斯底裏的女人。
看了兩人的表情,高建瓴仿佛坦然了一些,收起手機道:“後來晴晴生病,我也挺難過的。其實癌症吧,跟精神壓力很有關係,情緒起伏太大,焦慮水平太高的人就是比較容易得癌症。”
根據方晴晴父母的微博,方晴晴得的是胰腺癌,發現時已是晚期。胰腺癌的致死率極高,一般晚期病人的生存期隻有四個月,即使經過治療大多數人也隻能活六七個月。
“聽說你後來又交女朋友了?”紀小茉忽道。
高建瓴一怔,答道:“是啊。”
“怎麼認識的?”
“她……她是我公司的同事,當然,現在已經去其他地方工作了,”高建瓴答道。
“那你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方晴晴知道嗎?”
“小茉。”大展聽她語氣不善,連忙打斷。
紀小茉沒有理他,又問,“你跟方晴晴提離婚的時候,你知道她得癌症了麼?”
高建瓴又不自在起來,勉強答道:“她那個時候身體的確不太好,老是掉頭發,還整宿地失眠,人也變得很瘦。我勸她去醫院,還給她推薦了醫生,才知道是得了癌症。”
“那你還要離婚嗎?”紀小茉道。
“實在沒法一起過日子了,我都搬出來了。”高建瓴道。“但我是做醫療的,有些資源。我一直跟她說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以找我,費用方麵她有困難,我也可以幫忙。但我沒想到她這麼想不開。”
“你之前察覺到她想自殺麼?”
“沒有啊,完全沒有,我一直鼓勵她好好接受治療呢。”
紀小茉和高建瓴聊了一個多小時,采訪才算是初步完成。
回報社的路上,紀小茉一直沉默著。她不說話,大展也不敢說話,悄悄跟在後麵。
走出去好遠,紀小茉才道:“男人真沒良心。”
大展忙道:“你這個打擊麵太廣了啊。”
紀小茉恨恨道:“自己老婆得了絕症,他倒好,該談戀愛談戀愛,該辦公司辦公司。女方自殺死了,他倒自由了,憑什麼啊?”
“這個高建瓴吧,我看肯定不算什麼好人,”大展道,“但是他也沒做什麼壞事,至少沒有違法。”
“就是因為沒有違法我才生氣呢。”紀小茉說,“要是違法了自然有法律來製裁。最討厭的就是這種明明在道德上站不住腳,但是又拿他沒辦法,眼睜睜看著他逍遙自在。”
“好了好了,你就別跟著生氣了,工作而已,別把自己氣壞了。”
大展一麵說一麵攬著紀小茉的肩膀,貼在她臉邊說:“今天你還去醫院嗎?”
“去啊,醫生說最近每天都得去。”
“那我陪你去。”
“不用。”
“我都出來了,我跟你出來就是為了陪你一起去醫院啊,”大展道。
“不用,真不用。你去了也幫不上什麼,隻能在旁邊等著。”
“我幫你拎包啊,再說有我在旁邊,給你講個笑話兒,排隊也不無聊啊。”
紀小茉白了大展一眼,抖開他的手臂,轉頭攔了輛出租車,一麵鑽上車,一麵道:“你先回家吧,我晚上回來吃飯。”
大展“喔”了一聲,站在寒風裏看車開遠才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