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虛掩著,一道白光照進樓道裏,隱隱能聽見兩名警官交談的聲音。一個說死者的前男友在接受問詢的時候脾氣十分暴躁,另一個說如果有證據表明他曾經出現在現場,沒準真有可能是他殺。
我的心跳快了起來,伸手輕輕推開房門,一眼就看見了新聞圖片裏出現過的藍白格子沙發。
沙發旁的屍體已經搬走,地上的血跡也被清理幹淨,但仍有一大灘印在沙發布麵上,已經變成深黑色。
茶幾翻倒在牆角,地上躺著幾把椅子,其他的布置倒是溫馨,仍能看出之前的整潔模樣。牆上的掛曆夾著一張照片,我忍不住拿了下來。照片上麵是個年輕的女人,溫婉地笑著,應該是奔奔的媽媽。
兩個警察正背對著我蹲在陽台,用手電照著什麼。我捏著照片,想起奔奔說的“遊戲”,又往屋裏走了兩步,果見臥室裏有一大排衣櫃,最上麵的一格緊貼著天花板,推拉門半開著。
一想到奔奔的母親在死前把孩子藏在櫃裏,我便有些毛骨悚然。警察發現奔奔的時候,估計還以為是孩子害怕自己藏進去的吧,哪能知道每逢有危險上門,奔奔就得擠進這狹小的空間呢?
“你怎麼上來了?”黑臉孔的警察發現了我,大聲說道,“快出去,出去,這裏你不能進來。”
我給嚇了一跳,還不等他站起來趕我,自己就賠笑著逃出屋去。
等我回到幼兒園,奔奔的家人竟然還沒有來接他。
一見我,奔奔就甩開老李的手撲進我懷裏。我想起在公寓樓裏看到的景象,抱住了他。
我把去警局的事情跟老李簡略一說,他很是擔憂。我勸了再三他才放心回家去。
我帶著奔奔回到教室,拿出一些彩色卡片來想跟他玩。奔奔捧著卡片,直愣愣地看著我,眼神裏又是新奇又是高興。
我看他瞧得有趣,忍不住問怎麼了?他笑著說:“你的眼睛不紅。”
我沒明白過來。他接著說:“每次媽媽和我玩過遊戲,眼睛都是紅的。”
我沒說話。他又道:“有的時候頭上還破了。”
他看我發愣,便站起身來,伸出小手在我額角上一點,說:“就是這裏,這裏破了。”
他的小手指格外溫軟,可我給他一碰,腦袋卻“嗡嗡”作響起來:難道他媽媽每次都會受傷麼?
正想著,忽然日光燈閃了兩下,全部熄滅了。
我一驚,先把孩子的胳膊抓在手裏。黑暗中,隻聽卡片“嘩啦啦”地掉到地上,奔奔叫道:“老師!老師!”
我順著桌子摸過去把他攬在懷裏道:“沒事,應該是停電了。”
要說不害怕,那是假的。電燈滅掉時,我幾乎也要叫出聲來。
當我還年幼的時候,我媽跟我說她膽子特別小,不敢走夜路。後來有天我生病了,夜裏發燒,我媽抱著我就往醫院跑,回頭才想起來自己走過了好長一段沒人也沒燈的巷子,完全不知道害怕。
我以前還不相信我媽說的話。現在臂裏攬著奔奔,我相信了。
我一麵輕拍著他的背,一麵說:“看,就是停電了,沒什麼的。一會兒老師就帶你出去,我們去商場,或者回老師家玩兒。”
等眼睛適應了黑暗,我拉著奔奔慢慢往外走,哪知走到樓門口,發現大門給鎖上了。
我還以為是自己不小心搭上了門,剛要伸手摸鑰匙,卻陡然發現鐵架子門上纏著一條大鐵鏈,足有小孩手腕那麼粗,鐵鏈末端掛著一隻將軍鎖。
我握著將軍鎖發愣,忽聽奔奔說道:“是不是叔叔來了?”
我一驚,將軍鎖撞在鐵門上,“哐啷”響了一聲。隻見奔奔仰頭道:“叔叔有時也把我們鎖在家裏,叔叔不喜歡媽媽和我。”
“難道他媽媽的死真跟那個‘叔叔’有關?他知道奔奔在這裏了?那孩子豈不是有危險?那我們……”想到這些,我的手沁出汗來,隻覺得鐵鎖又硬又冷。
我第一個反應是報警,卻發現手機剛才給落在警局了。我的心猛地下沉,抬頭看見樓外的燈光冷冷地照進窗來,護欄的陰影一條條映在地上。曾經為了保護孩子們的大樓如今變成一座監獄,把我和奔奔關在了裏麵。
忽然,走廊盡頭“咯吱”一聲,似有人在走動,又似有什麼門戶被打開了,黑洞洞一片,看不清楚。我的心臟狂跳,卻不敢大聲呼救,壓低了嗓子對奔奔說:“咱們回教室吧,悄悄的。”
為了平靜說出這句話,我實在是盡了生平所有力氣,但仍能聽出自己聲音發抖。還好奔奔懂事,隻是點了點頭。
我怕腳步聲太大,抱起孩子走進離大門最近的教室,藏在一堆桌椅後麵。大樓裏房間很多,燈又黑著,他一間間地找過來也不一定能發現我們。
隻聽那“咯吱”聲由遠及近,雖然極其微小,我聽著卻是刺耳之極。
終於,那響聲來到了教室門外,應該是橡膠底的鞋子摩擦地板的聲音。一步一拖,走得很慢……
我的眼睛隨著這響聲緩緩從教室的後端轉到前端,盯著虛掩的教室大門。
門背後貼著孩子們的畫作,奔奔的畫貼在最下方,滿滿的紅色顏料淌下來,在木門上幹成一道一道的。
我想起新聞圖片裏麵的情景,心裏一緊,抱著奔奔往角落裏縮了又縮。哪知奔奔忽然脆聲道:“老師?”
我大驚,連忙捂住他嘴,但門外的“咯吱”聲戛然而止了。一隻大手從牆後伸出,緩緩推開木門。
便在這時,樓外傳來老李的喊聲:“小陸?小陸?”跟著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手電筒的光在牆上晃著。
我喜極而泣,差點也喊出聲來。老李一定是巡夜時看院門沒關,燈又黑著,便進來找我了。
我正要迎出去,忽聽“哐啷”一聲,不知什麼東西砸在地上了,跟著聽見鐵架子門猛烈地搖晃起來。“嘩啦啦”的鐵門搖動聲中,我聽見有人喘著粗氣,動靜大得嚇人。
我害怕起來,抱起奔奔就從教室後門跑了出去,竟然不敢往樓門口看上一眼,隻覺得手電筒的光在身後亂晃著,鐵門響得地動山搖。
4
我一口氣跑上兩層樓。頂樓因為裝修被鐵柵欄封著,於是我把孩子從柵欄上麵遞過去,自己也翻了進去,再找了間空屋頂上了門。
頂樓的工程暫停已久,到處都是灰塵,裝修用的物料堆了一地。角落裏碼著破舊的兒童桌椅,幾個塑料娃娃躺在地上,已給踩得缺胳膊少腿。
開始還能聽見大門傳來的掙紮聲,過不多久,忽然又安靜下來了。
我把孩子放在地上,爬到窗邊往下一看,隻見老李仰麵躺在樓前的階梯上。手電摔在他身邊,還亮著,發出的光柱打在他滿是鮮血的臉上和胸上。
我陣陣發抖,後退著又爬回到孩子身邊,忽感衣角牽動,奔奔拽著我問:“老師老師,怎麼了?”
借著窗外的微光,我見奔奔的臉上滿是恐懼,兩眼淚汪汪的,小嘴微微開合,大概想說些什麼,但看著我受驚嚇的樣子又什麼都說不出來。
這時,我忽然明白了他媽媽的苦心:情勢險惡,怎樣才能讓孩子不受傷害?怎樣才能讓孩子內心不留下陰霾?
“咯吱咯吱”的腳步聲又響起來了,順著階梯一步步逼近。
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柔聲道:“沒事,叔叔來了,我們又該玩遊戲了。”
我看了看周圍,起身放倒了旁邊的大紙箱,把裏麵的雨布和泡沫塊都清空,對奔奔說:“還記得遊戲怎麼玩嗎?老師不來找你,你就不要出來。”
奔奔點點頭,像流浪小貓一樣蹲在箱裏,我正要合上箱蓋,他忽然伸臂握住我手,怯怯地問:“老師,你要來找我的吧。”
我點頭道:“一定來。”
奔奔縮回手,抱了膝蓋,輕聲道:“上次媽媽就沒有來。”
我不知如何回答,拿著箱蓋的手怎麼也合不起來,奔奔仰頭道:“媽媽跟我說過,有天如果她不在了,她會變成太陽陪著我,保護我。”
我趕緊道:“對,媽媽變成太陽了,永遠陪著你,保護你。”
奔奔卻道:“不,媽媽沒有變成太陽。”
我一怔。奔奔接著說:“媽媽變成陸老師了。”
我心中一酸,抱住他使勁親了親,橫了心,合上箱蓋,用雨布在上麵搭了一層。又把剩下的雨布和泡沫紮了個半人高的小包裹,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包在外麵。
“咯吱咯吱”的腳步聲走到後門,停留了一會兒,又走到前門。門把手緩緩轉動了一下,跟著頂門的椅子開始晃動起來。
我深吸一口氣,抱著包裹撞開後門,沒命地朝走廊另一頭跑去。
我要找一間教室把自己鎖在裏麵,然後大聲呼救。隻要他以為我和孩子躲在這間屋裏,奔奔就暫時沒有危險。
腳步聲果然跟著我來了。我一拉隔壁的教室門——竟然是鎖著的。我奔到另一扇門——竟然也上了鎖!
腳步聲慢下來了,又似剛才那樣一步一拖。我卻越跑越快,拉著門的手在抖,心也在抖。
鎖舌撞著門框,“嘩啦啦”地響著,沒有一扇門能夠打開。
慌亂中,我絆了一跤,膝蓋一痛,不知道被地上什麼東西割破了,隻得跛了腳,向走廊盡頭逃去。
走廊盡頭也有一大扇落地窗,因為裝修,還沒有安防護欄。
窗外的冷光照射進來,在地上打出一個巨大的亮白色的長方形,我縮在長方形邊上,遠處黑漆漆一片。
我想找個什麼東西來防身,在地上亂摸一氣,卻什麼都沒有,加上膝蓋劇痛,隻得摟著包裹癱坐在地。
腳步聲越來越近,隱隱能看見一個黑色的身影。
終於,一隻腳踏進被照亮的方塊裏,果然穿著橡膠底的皮鞋,上麵濺著血跡,是老李的血。
我終於忍耐不住,張口大喊:“救命啊!來人啊!”
隻見那人影一閃,猛地撲來向我懷裏的包裹抓去。我兩手撐地,雙足向著他的肚子用力一蹬。那人猝不及防,身子一傾,向窗外跌去,跟著樓下“騰”地響起一聲悶響,四周又恢複了安靜。
我心臟狂跳,趴在窗邊向樓下望去。水泥地上一個男人俯麵躺著,一動不動。
四樓因為更換門窗,不但沒有安裝防護欄,走廊的落地窗連玻璃也沒有。我在藏好奔奔逃上出教室之前,便已想到這個方法。那人撲過來時,我已經牢牢抓住窗框,隻等把他蹬出窗外。
這時想到自己竟然沒有一起跌下四樓,我後怕得手腳酸軟,竟然站不起來,隻能連滾帶爬地回去找到孩子。
一抱住奔奔,我才發現自己全身發抖,淚已流了滿麵。
等警車接走我們的時候,奔奔已經在我懷裏睡熟。我的膝蓋被釘子紮傷,疼痛隨著心跳一陣陣湧來。民警幾次想幫我抱著孩子,我都搖頭說“不要緊”。
奔奔母親的死果然與墜樓的男子有關,老李也是被他砸傷,還給掐得昏了過去,幸好性命並無大礙。
我抱著奔奔癱在警車後座上,隻覺得周身的骨節都要鬆散開來,心中卻是說不出的解脫,渾身懶洋洋的,像是泡在一缸溫水之中。
奔奔也睡得極香,仰麵張著小嘴,臉上兀自留著在紙箱中蹭出來的黑印子。我伸手想找個東西幫他抹抹,卻從兜中摸出一張照片——正是早些時候從奔奔家裏順手帶出來的那張。
雖然已經皺得不像樣子,照片上的女人仍舊溫婉地笑著。她穿著一件大紅色的風衣,站在夕陽之下。陽光染紅了天,也染紅了她的頭發和笑容。
一片紅暈中,這個女人笑得那樣溫馨,周身像是發著光。她像晚霞,也像是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