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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架著我,拉拖帶拽走了好久。我看見光頭在一個窩棚前麵等我,他的鼻子上貼了很大一塊紗布,血從裏麵透出來。
“他一見了我,就把我拖進窩棚裏,用一個方木凳把我狠揍了一頓,木凳都打散了,他又用凳腿打我。凳腿上帶著釘,釘進我膝蓋骨裏麵去了。”
說到這,老人掀開被,卷起褲子,露出柴火棒一樣的腿來,膝蓋的位置生著好大一個骨瘤。他說近二十年來,膝蓋都不能打彎。
“他問我小孩子跑到哪裏去了。我說不知道。他又打我,問我是不是要去報警。我說不是,他也不信,說小的跑了,就用老的,反正不能讓我把消息走漏出去。
“我昨天從坡上滾下去,今天又被打,連喊救命的力氣都沒有了。他們看我隻剩一口氣在,也不綁我,把我關在棚裏,就出去吃飯了。
“這是我們開山炸石頭時搭的工棚,特別偏僻,很少有外人來。我滿身是血地躺在地上,想這次可能逃不掉了,可惜我連個家都沒成。
“我怕死,更怕變成孤魂野鬼,連個上墳的人都沒有,而我,恐怕連個墳都沒有。
“我想起這些,居然哭出來了。陸記者,你不要笑話我,我年輕的時候沒有什麼出息。我們老家那邊很忌諱這些,人最慘的就是死後無人送終了。
“我正哭得傷心,忽然一個什麼東西從窗口丟進來,打在我胸口,又落在地上。
“那是一個饅頭,臟得不像樣子,一角還被咬了一口。
“我看著饅頭上那個小小的牙印,忽然一陣激動,心想肯定是那孩子來了。
“我不知道從哪裏來了一股力氣,掙紮著靠牆站起來,向窗外望去。
“棚外都是密林,風一吹,樹葉嘩啦啦地響,什麼人都沒有。
“我又軟癱在地上,手裏拿著那個饅頭。我嘴裏都是血,根本吃不下去,但還是把它揣進懷裏。
“過了一會兒,我迷迷糊糊地正要睡過去,棚外傳來一陣騷亂。一個童聲尖利地罵道:‘吃飯不喊你老子嗦,你龜兒這點孝心都沒得喔!’
“棚外的人立刻炸了,都罵起了‘龜兒’。
“那童聲遠遠地唱道:‘屙屎不帶紙,屁眼兒長顆痔,癆搔裝樣子,你娃背球時。’
“這是當地流氓混混起哄時罵人的臟話,我第一次聽小孩子把它說得這麼清脆。隻聽光頭暴怒道:‘龜兒!你娃不想活了!’
“跟著就聽棚外的人都跑開了去,大人的怒吼聲中夾雜著孩子的尖叫和笑聲。
“我忽然想,現在我該跑啊,隻要跑出工棚在野地裏一窩,他們不一定能找到我。
“我激動起來,趕緊往外逃。站不起來,就在地上爬,好像渾身都不痛了。
“哪知道剛爬沒幾米,工棚的門就被撞開了,光頭喘著粗氣,手裏倒提了那孩子。
“小孩四肢亂動,嘴裏不住罵著臟話,一隻手裏還握著石頭,估計剛才用石子砸他們來著。
“光頭問:‘那個野娃兒是不是就是他?’
“我一怔,忽然明白當時在山上孩子給裝在麻袋裏,歪嘴不在這,這裏的人都沒見過那孩子。
“光頭把孩子交給旁人,在我身邊蹲下,低聲說:‘你去把他解決了,就放你條生路。’
“我艱難地翻身坐起來,一手撐在地上,一手放在胸前,隔著衣服還能摸見那塊饅頭硬硬地突起。
“我說:‘不是這個娃兒。’
“然後又說:‘這個可能不是野娃兒,你看他頸子上。’
“孩子像野兔一樣掙紮著,脖子裏的銀牌牌倒掛在下巴上。
“我說:‘他家裏的人肯定要找他。’
“光頭看了我一眼,又走過去拿起銀牌牌兩麵看了看。伸手接過孩子,往地上一摔,跟著揪起孩子的衣襟打了他兩個嘴巴,喝道:‘滾!’
“孩子從地上跳起來,一溜煙地跑了。
“門又關上了。
“當天晚上,我一點都沒有睡。我知道我死定了,但奇怪的是,我沒有那麼心慌了,也沒哭,隻是躺地上看著窗外的黑天發愣。
“第二天,剛蒙蒙亮,光頭就來拖我了。我看周圍人的腳上和鐵鍬上都沾著新泥,就知道他們已經挖好了坑,就等著埋了。
“他們架著我往林子裏麵走,剛離開工棚沒多遠,旁邊的坡上忽然發生了巨大的爆炸,碎石片和沙土像暴雨一樣灑了下來。架著我的人手一鬆,我就軟倒在地上了。
“跟著不知什麼東西砸在了工棚上,馬上又是一聲爆炸,工棚的頂給徹底掀了起來,氣浪把大家都震倒在地,我的耳朵嗡嗡直響,舉起手來護住頭臉,碎木頭碎石頭不停砸在我身上。
“有人喊:‘炸藥炸了!炸藥炸了!’大家都跑了起來。
“我癱在地上,看見漫天沙塵中,有個小小的身影正從坡上奔下來。
“光頭也看見了那孩子,罵了一聲,走到我身邊,一鐵鍬把我拍得鼻血長流。
“我躺在地上,眼看光頭又要一鐵鍬拍下來,隻聽孩子飛奔而來,口裏罵著:‘你先人!’
“光頭扔了鐵鍬,往後退了幾步,孩子跨過我,擋在我身前。
“這時我才發現,孩子就像遊擊隊戰士一樣,頭上紮著隱蔽用的雜草圈,一手緊握著拳,另一手高舉著一根雷管!
“光頭道:‘小崽兒還曉得偷炸藥,不怕炸死你自己啊。’
“我從下往上看到孩子的背影在微微發抖,身上的土不住往下掉落。他手裏的雷管是從炸石頭的炸藥中拆出來的,雖然很小,但也夠把人炸死炸殘了。
“光頭道:‘好了好了,老子先走了,你們也走。’
“他一麵說,一麵慢慢轉身,口裏道:‘你格老子不要引燃了哈。’
“孩子往我身邊靠了一步。
“就在這時,光頭猛地轉身,他身高臂長,一把就捏住了孩子的手腕。孩子連忙用兩手去奪,但他畢竟太小,哪裏搶得過大人呢?光頭一使勁,孩子幾乎要給提了起來。
“就在快要脫手的一瞬間,雷管忽然爆炸了。
“光頭把孩子一推,捧著臉倒在地上,他的鼻子本來就被我砸壞,現在臉上更是一片稀爛,滾來滾去地嚎著。
“我撲過去把孩子抱了起來。他的右手已經變成了個血疙瘩,臉上,胸口也都是血。
“我把他摟在懷裏,幫他壓著傷口。他像條小狗一樣哼著,嘴唇抖抖嗦嗦地亂動,過了好一會兒,我才聽明白,他在喊媽,我一下子就哭出來了。”
老人長歎一聲,仰麵向著燈光,緩緩道:“從那個時候起,我就心甘情願離開老家了。”
“那個小孩呢?死了嗎?”我忙問。
還不等老人回答,放羊的男人推門進來了。他看了看我倆,大聲對老人道:“啷個水都不倒一杯!你啥子腦殼喔!”
老人忙道:“啊,對,對,對,我忘了。”跟著就要撐起身子來。我忙說不用不用。
那男人一把把老人按回床上去,順手又把他的腿上的被子掖了掖。
我發現男人的右手隻有半隻手掌,小指和無名指剩下一截,其他手指都沒有了。
老人安然地靠在牆上,男人去灶下生火。
跟著屋裏刮進一陣冷風,又進來了一個女人,圍著頭巾,臉凍得通紅。頭上,身上都掛著草木碎屑。
女人看見屋裏坐著生人,有些害羞,轉身把捆在背上的娃娃解在炕上。我連忙收拾放在炕上的筆記本,才發現聽故事的時候我太過緊張,把紙都揉皺了。
我向女人點了點頭,招呼道:“下地還帶著孩子呐。”
女人沒說話,也不敢看我,抿嘴笑了笑,就到灶前去了。
男人對她說:“我正在燒水,你也洗把臉。”他的手雖然殘疾,但用手臂夾著腋下的幹樹枝,劈劈啪啪就把柴掰好了。
老人笑道:“我兒媳婦臉嫩。她去摘棉花,孩子要吃奶。”
跟著又道:“這麼多年,我也想通了。家裏的人在哪,家就在哪。”
說完,老人就開始逗炕上的孩子。那孩子凍出兩條大鼻涕,不過長得倒是虎頭虎腦。
灶上的火生起來了,屋裏暖和了,也亮堂了不少。
老人把孩子舉了起來,放在腿上搖著,一麵搖,一麵唱:“黃絲黃絲螞螞,請你公婆來吃嘎嘎,坐的坐的轎轎,騎的騎的馬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