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新年,大哥就該出來了。
我和兄弟們去接他。看守所門外地上的雪都凍硬了,大風一吹,跟刮刀子一樣。
好容易等到下午,鐵門終於裂開一道縫。大哥出來了,拎著一網兜衣服。
天是晴的,大哥的頭上、肩上卻像是落了雪一樣。在裏麵一待二十年,大哥老了。
我們在街角酒樓開了一桌,桌中間的烤肉冒著熱油,嘶嘶作響。
羅圈兒端了一杯白酒,站起來說:“來!我先幹一杯,歡迎大哥回家!”
羅圈兒姓羅,因為生著羅圈腿,我們從小就叫他羅圈兒。別看他個子小,當年是我們這一片最能打的。用大哥的話來說,瘋狗發威,連人都要讓三分。
但就算是他,如今也打不動了,專心開著小卡車拉貨,人已經胖成了球。
羅圈兒用他蘿卜般的胖手捏著玻璃杯,仰頭一口幹了。兩旁的人叫起好來,都是跟著他幹運輸的小青年。
羅圈兒放下酒杯,抬頭臉頰已經開始發紅,看著周圍嬉笑起哄的年輕人,喝道:“大哥當年的仗義,你們是沒見識過。現在都給我學著點!學著點!”
他邊拍著兩旁小夥兒的後腦勺,邊向大哥道:“這幫小混蛋,什麼都不懂,比當年蛋頭都不如……”
大哥原本微笑著看著他,一聽到“蛋頭”兩字,臉色登時變了。
羅圈兒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坐下,含含糊糊地招呼大家吃飯。
蛋頭是大哥的親弟弟,比他小十多歲。我們出去打架,他就在胡同口拖著鼻涕等著。
沒有爸媽,大哥算是他半個親爹。蛋頭小時候愛吃紅薯,大哥必給他買。烤紅薯燙,兄弟倆輪流拿著,傳來傳去,都吃在蛋頭肚裏。
我看看席上,除了我和羅圈兒兩個老人兒,其他都是年輕人。最小的恐怕才十七八歲,跟蛋頭當年差不多大,頭皮和下巴都是青青的,有些耳朵上夾著紙煙,互相取笑著勸酒。
我側臉去看大哥,他微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我夾了一筷子蒜腸遞到他麵前,說:“每回去看你,不老說想吃嗎?”
大哥搖搖頭,苦笑道:“吃不了,胃壞了,裏麵夥食不好。”
我不知該說什麼。蒜腸油汪汪、白嫩嫩,夾在筷子上直打顫。
我上一次跟大哥吃蒜腸已經是二十年前了。
那時我剛當上學徒工,卻極愛偷懶,沒事就往大哥開的小賣部裏鑽。
有天下雪,天黑得早。我去的時候,大哥正要關門,一見我,笑道:“你倒知道有好東西。”
大哥俯身探進櫃台掏出個油紙包,打開裏麵好粗的兩條蒜腸。我倆坐在小板凳上,高木凳當桌,又開了瓶白酒。
大哥看我吃得快,把他那條蒜腸也撥給了我,又伸手去櫃台掏零食。
他小臂上刺著一頭麒麟,是我們十多歲時看武俠小說裏麵“飛天俠盜”的標記。隻可惜刺得歪歪扭扭,說獅子不像獅子,說老虎不像老虎,已經開始掉色了,線條也開始模糊起來。
大哥當年混社會,先給自己人立規矩:老弱不欺,婦幼不犯……七七八八,好多條條框框。隻因為他出手狠辣,打起架來不要命,因此歲數不大,大家都服他。
我因為父母不管,便跟著大哥混,隻覺得他跟其他人有些不太一樣。常常半夜酒醉醒來,看著滿屋子橫七豎八睡成一片,隻有大哥坐在窗前,一支接一支地抽煙。
後來不知道怎麼回事,有一天大哥忽然說他不幹了,回家開了個小賣部,再也不管街上的事情。他既然收心,我們也隻好跟著不幹了,各自找各自的出路,日子過得很緊,主要是遠不如以前好玩了。
我倆正吃喝著,蛋頭撞進門來。
我正想開玩笑說“你小子鼻子真靈”,卻猛然發現蛋頭臉上有血。
蛋頭插上門,轉身靠在牆上,氣喘籲籲地說:“哥,有人追我。”
大哥連忙起身,一著急,把高木凳撞倒了,我連忙把酒瓶子抱住。
蛋頭哭喪著臉說:“我跟人打賭贏了錢,他們不幹,賴上我了。”
蛋頭的頭圓圓的,像顆雞蛋,所以叫作蛋頭。從小他就長得極其精神,又聰明又漂亮。街上的婦女一般見了我們這樣的都繞著走,唯獨蛋頭,常常引得大人來逗。他的小嘴一開口,誰都想叫他心肝。
長大後,他更是格外挺拔,不到二十歲就成為方圓十裏最帥氣的小夥子,姑娘們都被他迷倒了。
但這會兒,蛋頭臉上掛著彩,衣服打著皺,全沒了體麵的模樣。
大哥怒道:“打什麼賭!你學不上了?”
大哥從前在街上討生活,卻從來不準蛋頭跟我們瞎混。每每他跟著來,便被大哥打回去,偶有小偷小摸,也被打。有時候打得狠了,連我們都跟著勸和,蛋頭就蹲在牆角,一麵捂著臉假哭,一麵從手指縫裏偷看他哥。
總算是有些小聰明,蛋頭考了兩回,考上本地的中專。大哥很欣慰,家裏終於出了文化人。小賣部的收入微薄,基本全給蛋頭交了學費。
看見大哥生氣,蛋頭更慫了,含含糊糊道:“他們要賴上我,我也沒辦法呀。”
大哥揚手要打,蛋頭往屋裏一縮。我想去攔,又怕把手裏的酒瓶子砸了。
便在這時,木門給擂得哐哐響,門外響起叫罵聲。
大哥舉起的手橫過來,抓住蛋頭扯到自己身後,跟著抄起木板凳,我也舉起了酒瓶。
“砰”一聲,木門給踹開了,擠進五個凶神惡煞的男人。
為首一個留著平頭,看見蛋頭就嚷:“在這兒!綁了!綁了!”
我離開江湖有兩年了,來的人全不認識。大哥擋住我倆,喝道:“幹什麼的?!”
平頭道:“你管不著!滾一邊兒去!”
大哥道:“這是我弟!”
平頭眉毛倒豎,怒道:“你兄弟?他造的孽你不知道?”
蛋頭從他哥背後探了半個腦袋,搶著道:“人家自願的,跟我沒關係!”
平頭道:“小王八蛋,我弄不死你!”說罷伸手向大哥背後抓去。
哪知他的手還沒伸直,斜刺裏半空飛來一隻腳,把他踹飛了。
大家都是一呆,隻見屋裏站著羅圈兒,炸藥桶似的呼哧冒著火,嘴裏嚷著:“誰敢上!誰敢上!”跟著轉頭對大哥說:“我遠遠看著有人就知道沒好事。”
當年的羅圈兒,火氣可真大,準是聽見叫罵聲,遠遠就奔過來了。鞋上還沾著雪泥,棉衣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脫了。
他露著膀子,手裏抄著挾煤的鐵鉗,舞起來跟鐵鞭子一樣。隻聽“啪啪”兩響,對方臉上就多了兩道血痕。
大哥一看今天是不能善罷了,先用木板凳把一人貫倒在地,又用勁向另一個人劈去。
我抱著酒瓶還沒反應過來,隻覺得腰間一緊,被人撲住抱得死死的。
那人左右晃著身子,想把我掄在地上。我好歹在街上混過,知道但凡打架,萬萬不可倒地,隻要身子一倒,就再也爬不起來了,非給打慘了不可。
我一著急,往後狠狠給了一肘子。那人鬆開了我,用手去按鼻子,鼻血抹了一臉。
我見了血,剛才喝下去的半瓶白酒從肚裏燒到了頭頂,於是倒持了酒瓶,發瘋般地掄了起來。瓶裏的殘酒湧出,灑得到處都是。
酒水四濺中,大哥已經騎在了一人身上,砸著拳頭。
羅圈兒以一敵二,飛腿連環踢出。
隻有蛋頭,像見了老鼠一樣,跳上櫃台,團團轉著。
一人在地上圍著他轉,不住喝道:“給我下來。”
蛋頭說:“有本事你上來。”
小賣部裏打得天翻地覆,鍋盆亂飛,天棚上吊著的電燈不住搖晃。
我臉上挨了兩拳,頭有些暈,眼看一個拳頭又飛來了,連忙舉手去擋。
便在這時,小賣部的大門又敞開了,寒風卷著雪花湧了進來,所有人都打了個激靈。
我的腦子清醒了一些,隻見門口倚著一個小腳老太太,眯縫著眼問:“羅兒呢?羅兒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