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2月,刺骨的寒風夾帶著過年的氣氛,終於讓這座沉浸在恐懼與悲痛中的城市緩了一口氣。
清晨的薄暮輕輕地籠罩在遠處的山上,灰蒙蒙一片,從鄉鎮趕來的人們紮著堆采購年貨,路雲開家的門市部也忙得四腳朝天。
路雲開扛完一大箱子鹽,聽見裏屋電話在響,連忙接起來,一聽,原來是黃川,喊他一起去西城拉貨。
“明天肯定遲了,馬家醬油和醋今年賣得最好,開我的皮卡車去,讓你老爹也緩緩,你趕緊收拾收拾,最遲十點就走!”
黃川那邊聽起來人也不少,路雲開連忙應了,給老頭子打了個招呼就往黃川家趕,路過一些雜貨鋪小店也都人滿為患,是要過年了。
路雲開長舒一口氣,加快了腳步,昨晚發泄了一通,今天心裏倒也爽利了不少。
黃川家的店比他們家的大許多,樣樣都有,以前在皮革廠就在開小店,現在搬了出來,生意倒是越做越大,可惜就是有了“好賭”這一樣,再大的生意也要虧完。
黃川嫌路雲開趕來得太慢,沒等路雲開坐穩,就一腳油門轟了下去。路雲開一路被黃川顛得差點吐出來,還要聽黃川數落。
“既然回家了,就好好幫你爸做生意,我早說你那刑警工作熬人。”
“怎麼你們都知道老子被解甲歸田了?”
黃川看路雲開發綠的臉咧嘴一笑:“誰不知道?你沒見那報紙上咋說,現在都傳你是殺人凶手,就是沒有證據,都瞎扯!”
路雲開大罵一聲,皮卡車瘋驢一樣衝到了進貨市場,路雲開和黃川擠了滿頭大汗才算是搶到了貨,等回了城裏已經到了中午,黃川幹脆留了路雲開在自己家裏吃飯。
黃川媳婦是個潑辣性格,雖然氣黃川賭錢,也還是咬著牙操持家裏,但背著一屁股債,心裏總是不痛快,見了路雲開也隻能勉強笑笑,扔下一碗米飯半碟鹹菜又去做生意了。
黃川麵上無光,卻也隻能悶頭扒飯,路雲開心裏歎其不爭卻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好,隻能問:“錢都湊齊了嗎?”
黃川搖搖頭狠扒了一口飯,“差得遠,實在不行,就把這鋪子折了吧!”
那也湊不夠六萬多,路雲開心想,自己的工資以前都是交給夏梨兒的,他連自己到底有多少錢都不清楚,隻能含含糊糊地說:“我回去幫你也湊湊吧。”
“嗨,”黃川苦笑一聲,“你有多少錢我還不清楚,還是別了。”
路雲開又想到黃川在賭場裏的樣子,和現在真是兩副麵孔。興許幫他還了這次,後麵還會有無數次,嘴裏的飯變得更加沒滋沒味起來。
“兄弟,哥們給你說句真心的,咱別賭了成嗎?”
黃川長長地歎口氣,“說實在的,我也是被套進去了,我沒多想賭錢。再說了,現在比賭錢好玩的多了,但那麼多錢折在裏麵,我能有什麼辦法?我除了靠賭回來,還能怎麼樣?真沒辦法!”
路雲開苦口婆心地勸道:“那你試著做做生意嘛,以前跟咱們一起玩的那誰,就王家那二椅子,人家現在跟著大車跑貨,一年幾萬塊往家拿!”
黃川癟嘴搖頭,“那你說這店怎麼辦?我走了,老婆兒子怎麼辦?”
“他們離了你還活不成了?咱嫂子這麼利落的人,啥事幹不了?”
黃川還是搖頭,一副食古不化的模樣,路雲開是徹底沒轍了,隻能悶頭扒飯,這頓飯吃得不歡而散。
路雲開心裏也不痛快,想了很久,終於還是狠下心往他和夏梨兒的家走去。
夏梨兒走了這麼多天,路雲開還是第一次回來。
推開門,一股子黴腐味迎麵撲來,也不知道是誰打掃了屋子。除了一些掉落在地上散亂的花草葉子,一切就跟以前一樣。
路雲開心裏難受得厲害,脫了外套坐到他常坐的沙發角上,仔細打量這間他和夏梨兒生活幾年的屋子,如今幹幹淨淨,卻處處透著冰涼。
夏梨兒躺過的地方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就像夏梨兒從未出現過這裏一樣,路雲開抹了一把眼睛,把身子慢慢放軟,小心地陷到沙發裏麵,觸手的一切,都讓他喪氣難捱。
路雲開從未覺得自己這樣無能過,或許是凶手真的手段太過高超,才讓他這樣束手無策。
想到剛開始被關禁閉的那兩天,路雲開的怒火總能瞬間點燃。他總埋怨胡局長讓自己錯失了黃金追捕時間,但如今想想,即便他到了現場做了調查,真的就能抓住凶手嗎?
路雲開心裏難過得厲害,突然覺得,也許人活在這個世上,就需要用各種規矩去束縛管教,然後欲望和憤怒就變成了教養、理智和道理,所以調皮搗蛋的孩子就是天真,放肆的大人就可恥非常了。
以前他總覺得自己應該是成熟了,在警局不長不短也算待了十年,從一個跟在胡局長屁股後麵的小警員,好歹磨成了隊長。
但這位陰魂不散的凶手就像專門要給他一記悶棍,提醒他的無能和懦弱。
路雲開深吸一口氣,搓了搓臉站了起來,知道自己不能在這裏待得太久,也許和“紅衣殺人狂”這樣的人博弈,就要付出常人所不能及的一切。
臥室裏麵顯然沒有打掃,被子有些淩亂的放在床頭上,路雲開沒敢去碰,回自己的家也像做賊一樣,戴上手套打開了衣櫃門。
裏麵有個棕色的皮包,款式很老,但價格不菲,夏梨兒用它來藏一些存折和金銀首飾。
路雲開以前從不管這些,摸了半天才找到皮包的鎖扣,沒有鑰匙,路雲開愣了愣,想到夏梨兒以前說過,鑰匙好像塞在放內衣的小盒子裏。
路雲開又撥開一大堆衣服去找裝內衣的盒子,他們家衣櫃是個萬寶庫,長工路雲開從來都沒有機會翻找地主婆夏梨兒的東西,此刻找起來十分吃力,找出來七八個盒子,不是毛線就是些亂七八糟的衣物。
路雲開喘著粗氣看著滿地的盒子腦仁子生疼,條件反射想喊老婆,話到了嘴邊,又慢慢地滾回了嗓子眼。
他沮喪極了,總不能把所有的衣服都搬出來,隻能繼續翻找,整個人幾乎都爬進了大衣櫃裏。
“哐當”一聲,有個木質的盒子碰到的櫃壁。路雲開大喜,連忙拽了出來,打開一看,果然是一些胸衣和襪子,路雲開翻了翻,很容易就找到一個極小的銅製鑰匙。
剛要轉身,路雲開突然感覺後腦勺一涼!就聽見背後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你在這裏做什麼?”
路雲開強壓住心裏幾乎瞬間噴湧而出的怒火,也不管抵在後腦勺的是什麼東西,擰了擰脖子,咬牙切齒道:“老子在自己家裏,你管我在做什麼!”
王一星用鼻孔出了類似嘲諷的氣音,收回了手裏的電棍,“早知道你不老實,胡局長沒告訴過你,這間房子三個月內不許進入嗎?”
路雲開抱著盒子站過身,冷笑一聲,“還真沒告訴我,我流離失所這麼多天,自己老婆慘死家中,你們停了我的職,這麼久破不了案,還不讓我回家?”
路雲開似乎在一瞬間,體會到了那些被他們擋在門外家屬的心理。他突然有些扭曲地想,這王一星這麼愛找茬,難不成也有問題?
路雲開此刻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無差別式的攻擊心理,梗著脖子看著王一星,王一星探究地看他一眼,似乎有些失望。
他搖搖頭,幫路雲開把地上的皮包撿了起來,“我以為你是個優秀的刑偵人員,最起碼會保持理智,但我似乎有些高估你。”
這樣的諷刺並沒有讓路雲開暴怒,反倒高漲的情緒慢慢地落了下來,這才反應過來剛才自己說了什麼,有些不知所措地拿過皮包道:“我隻是……有些缺錢……”
王一星點頭,“可以理解,”他又拿過路雲開懷裏的皮包和鑰匙,親自打開,從裏麵取出三個存折和一些細軟,“會有同誌跟著你,還請不要介懷。”
路雲開點點頭,剛要走就看到王一星掏出來一個筆記本認真地做著記錄,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把話咽了回去。
王一星挑了挑眉,“怎麼?”
路雲開輕笑一聲,不露痕跡地往後退了一步,沒話找話似的說道:“你的筆記本不錯,上麵圖案很好看。”
王一星挑了挑眉,拿起筆記本指了指上麵像朵蓮花一樣的標誌問路雲開:“這個?”
路雲開不願多留,勉強點點頭後立即咬緊牙關扭頭出門,匆匆到了銀行取了所有存款,連數目都沒有數清楚,就風馳電掣地往“夜訪”趕,結果走了半截,突然刹住了腳。
不,暫時……先不能告訴許長風……
巨大的孤獨感朝路雲開湧來,讓他在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差點喘不過氣來。
王一星手中的筆記本,和前一天晚上他在案發現場看到的人手中拿的一模一樣。如果當晚的人正是王一星,那王一星那麼謹慎入微的人,根本不可能會拿著那麼顯眼的東西堂而皇之地再次出現在他麵前。
但為什麼又會有同樣的筆記本?難不成是某個單位或組織統發?
這更加讓人毛骨悚然,可路雲開不能去找許長風,更不能去找胡局長。因為他不知道胡局長是否跟王一星也有聯係,就像他之前根本不知道許長風私下居然跟胡局長保持著密切聯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