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娘姐……我拜托了石校尉,你就別太難過了。”
一路的沉默,像是沉甸甸的鉛塊,壓得人喘不過氣,劉玉娘終是忍不住開口。
趙春娘點點頭,看向劉玉娘紅腫的雙眼,也安慰道,“你也是……要不,咱們走兩圈,再回去?”
劉玉娘挽上趙春娘,心裏依舊難過,卻也安心了不少,可走著走著,又不免惆悵起來,就不知八月十五千秋節,石敬儒會不會真的兌現諾言?
回蓬萊院時,內裏傳出歡鬧的樂曲,居然是千秋節上用來勸酒的《傾杯樂》。
玄宗朝開元年間,千秋節本是定在八月五日,為玄宗生日賀,後幾經流變,在代宗朝與八月十五中秋祭月合並,成為宮廷宴請節日之一。
昭宗又是死在千秋節前幾日的,晉王李克用恢複此節用意,自是不言而喻。
隻《傾杯樂》的詞,素來輕佻妖冶,故而宮中隻保留舞樂,想來明年應該也不會用才是。
見趙春娘臉色不善,劉玉娘上前重重扣響銅環,偏《傾杯樂》十分吵鬧,內中竟無人應門。
趙春娘大步上前拉開劉玉娘,狠狠踹了兩下,裏麵樂聲小了下來。
“誰啊?催命呢。”
“別胡說,定是春娘姐回來了。”
門才開條縫,趙春娘又是抬腳踹去,裏麵“哎喲”一聲,似有人摔倒,樂聲這才戛然而止。
“春娘姐,這是怎麼了?”
“就是,這不是夫人們讓我們回院裏乞巧的嗎?”
趙春娘也不言語,甩手往東小院去,劉玉娘看著一個個濃妝豔抹的女樂,心裏也不是滋味,丟下一句“勒勒姐沒了”,跟著趙春娘回了屋。
外頭陣陣竊竊私語,不知說什麼,沒過多久,似是挑釁,《傾杯樂》又再度響起,卻不似方才那般熱鬧,少了許多樂器,也沒了笑聲。
趙春娘深吸一口氣,麵上慍怒,“不知死活。”
那個不知死活的帶頭人自是夏小如。
往後一個月,夏小如可謂風光無限,七夕過後沒幾天,尚儀局就來了消息,說是三郎君選中夏小如,又說王妃恩準夏小如過了千秋節,再去冰輪院待選。
一時間,女樂們羨慕的羨慕,恭維的恭維,唯是馮溶溶看著不太開心,離得遠遠的,和夏小如不似從前那般要好。
劉玉娘看在眼裏,心裏暗道,這大約就是戲裏唱的,‘可以同患難,不能共富貴’吧?
轉眼,千秋節將近,尚儀局的人四下傳話,說是今年宮裏依舊不準大擺宴席,各處自行祭月後,需早早滅去燈火,不可喧嘩。
看來這個千秋節,還是得冷清著過。
“夜裏不準喧嘩,但白日裏,我們可以熱熱鬧鬧的啊。”
夏小如帶頭拿起主意,眾女樂看看趙春娘臉色,皆不敢造次。
“小如,明年就可以熱鬧了,也不急在一時。”
“是啊,是啊,再說勒勒姐——”
“別提那個晦氣的。”馮溶溶打斷眾人的話,這兩日,她又突然同夏小如好上了,不知是夏小如許了好處,還是想通了,“她犯了錯才有這般下場,可憐她,難道是想和她犯一樣的錯?”
夏小如瞅著趙春娘,拉住馮溶溶,“好了,溶溶姐,別說這些了,還是說些開心的吧,春娘姐……千秋節那日,你是不是要去萬壽堂?”
趙春娘淡淡看了她一眼,“你倒是消息靈通,是,那天我不在,你們可別鬧騰,三郎君會有賞賜下來,外人看著呢,莫讓人笑話。”
一聽還有賞賜,女樂們又沸騰起來。
“賞賜?什麼賞賜?”
“王妃賞過了,為何三郎君還要賞?”
“春娘姐,三郎君會過來嗎?”
“你問這幹嘛,難不成也想進冰輪院?”
笑鬧中,夏小如臉色有些難看,趙春娘則站起身,女樂們一下安靜了,期盼地看著趙春娘。
“你們莫要多想,三郎君向來慷慨,小如既是蓬萊院出去的,蓬萊院裏的姐妹自然都有賞,不過人人有份的東西,也不會是什麼大賞賜,沾沾喜慶,圖個吉利罷了,切莫失了分寸。”
說是這麼說,女樂們哪裏聽得進去,不是圍著夏小如說“三郎君對你真好”,就是湊一起猜會是什麼賞賜。
劉玉娘心裏則是另一種激動,再有幾日,她是否就能脫離這個表麵光鮮的烏鴉精老巢?
越是激動,越是不敢表露心緒,八月十五大早,劉玉娘挽了個簡單的發髻,原本什麼頭飾都不想戴,可看著鏡子裏的自己一身素,好像又有點喪氣,左挑右選,最終拿了兩簇粉紫色野薔薇仿生花,別在發髻邊,算是交待過去了。
到了院裏,女樂們嘰嘰喳喳一堆,夏小如打扮得最為花俏,身旁左右環繞,將白檀的派頭學得十足,內侍進來報賞賜將到時,夏小如又將身邊人趕了去,生怕白檀看到。
安安靜靜等了兩刻的功夫,才見安金姝帶著石敬儒,以及一群內侍走進來。
見是沒有白檀,女樂們眼神開始不安分起來。
“叫諸位久等了,隻三郎君的賞賜,禮數不可缺,好在今日是千秋佳節,謝過恩賞後,便不用拘束,後頭還有王妃賞的菱花糕。”
馮溶溶大著膽子問了句,“安師,白媵人不來嗎?”
“都在陪三位夫人祭廟呢,一會兒菱花糕到了,我也得走。”
安金姝說罷往邊上退去,拿冊子的內侍走上前開始報名字,發放賞賜。
劉玉娘不斷偷瞄石敬儒,石敬儒依舊目不斜視,手卻刻意放在腰上,劉玉娘心中竊喜,石敬儒腰上掛了荷包,那荷包看著不怎麼起眼,但劉玉娘知道荷包另一麵就是她繡的麒麟。
萬幸自己挑了個深茶色,若是學那些女樂搞桃紅柳綠的,此刻就未免紮眼了。
發放完畢,內侍收起冊子,同夏小如行禮,“夏娘子,你的賞賜,三郎君之後另有安排,此番不在其中。”
“奴謝過三郎君恩賞。”
內侍們也識趣,當下井然有序地退出去,隻留安金姝和石敬儒在院裏,有女樂迫不及待想要打開拿到的錦盒,又猶豫地看向安金姝,但見安金姝點頭,才紛紛開啟,一時間鈴音脆響,宛若林間晨風般沁人。
“呀,是天竺銀鈴。”
“還有金豆子。”
這的確不是什麼大賞賜,卻逗得女樂們心花怒放。
這天竺銀鈴,材質並不貴重,卻極盡工巧,指節大小的玩意,外頭是花紋繁複,鑲嵌碎寶的銀球,打開之後,才是一枚銀鈴,平日裏若嫌銀鈴吵鬧,也可替上香丸,像這般又小又巧的東西,宮裏是不會費心思做的,女樂們也沒機會出宮,往往隻能眼饞那些掖庭宮人,佩戴各種新巧的宮外小物。
“玉娘,你怎麼沒有?”
“你這人真是,明知故問。”
“就是的,王妃都退荷包了,怎會有她的份?”
“玉娘,這銀鈴是一對呢,要不我送你一個?”
“我也可以送你。”
“多謝姐姐們,這是三郎君賞賜的,不可送人。”
“說的也是,那你想戴的話,我們可以借你戴一戴。”
劉玉娘一時分不清這些人是好意,還是顯擺,或許都有,不過無所謂了,她眼下就等著石敬儒的話,偏石敬儒縮在角落,院子裏又一堆人,尋不著機會獨處。
正苦惱著,忽見安金姝笑著走向自己。
“玉娘子,尋個安靜地方,我給玉娘子把把脈。”
“多謝安師,那就去東小院吧。”
轉身之際,劉玉娘終是憋不住咬唇笑了笑,她知道,安金姝應是有別的話要同她說。
“玉娘子,實不相瞞,石家大郎同三叔父開口要你。”到了東小院僻靜處,安金姝沒有多餘的話,直接開門見山,“可你的去處,不是叔父能定奪的,過兩日夫人問起,千萬千萬得拒絕。”
“為……為何?”心中喜悅尚來不及綻放,就被摘去,劉玉娘懵了,呼吸和腦子都有點停滯。
“玉娘子是聰明人,難道不知自己是曹夫人為叔父準備的?”
“可……可王妃不喜歡我啊。”
“我說呢,玉娘子怎會這般大膽行事,原來還是怕王妃,那日在竹篁院,玉娘子是不是同石家大郎說了什麼?”
劉玉娘還沒緩過來,聽了這話,忽又寒毛豎起,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無論如何都想不通,安金姝是怎麼看出來的。
“玉娘子莫怕,安金姝是夫人們這邊的,說這些不是要為難玉娘子,更不是要害玉娘子,雖然石家大郎沒提你,口口聲聲隻說見到你丟了魂,但女人的心思和男人到底不同,我都看得出不是那麼回事,就別說夫人們了。”
劉玉娘繼續沉默,經曆了這麼多事,她已無法輕易相信安金姝的話,又或許,安金姝會不會是故意試探自己,看看她是不是貪慕榮華的人?
“安師……玉娘出身賤籍,連小如都比不上,又怎配得上三郎君?”
安金姝搖搖頭,“玉娘子還是沒明白,不過這也說明玉娘子心思單純,難道玉娘子看不出來?王妃之所以同叔父不合,是因為同曹夫人不合在先,這件事,曹夫人是讓著她的小孩脾氣呢,但不代表會退讓到底。”
“安師,安師不該同我說這些。”劉玉娘慌忙退了一步,“貴人們的事,哪裏是我該聽的。”
“我知道,玉娘子心中必然有許多疑慮,但有一點,不管玉娘子怎麼想,王妃——”
“石家大郎,別跑啊!”
安金姝話未說完,外頭突然響起哄笑聲。
“是啊是啊,莫不是心虛了?”
“那個荷包是不是玉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