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篁院,名字聽著清幽,觸目卻是破敗。
地上積著發灰的枯葉,走近了,翠竹上還有蛛網無數,陰風挾著黴味直往人心裏刮。
奚官局的人已經在裏麵,是一名年老幹瘦的女醫,看著到不像來治病的,而是來收屍的。
“咣當”一聲,一個拿著水盆的粗使宮婢自台階上摔下,血色和腥味霎時蔓延占據了劉玉娘的眼睛和鼻子。
她不是沒有流過血的女人,可卻是第一次看到人流這麼多血。
“沒用的東西,趕緊收拾了!”女醫麵無表情地訓斥過後,迎了上來,“安師。”
“怎麼回事?”
“齊勒勒故意從高處摔下來,小產了。”
劉玉娘腦袋嗡嗡作響,她其實不太懂女醫的話是什麼意思,她隻看到了另一盆血水被端出。
“玉娘!”趙春娘扶著劉玉娘,眼裏有埋怨,有關切。
安金姝則同石敬儒道,“勞煩石校尉帶玉娘子,去那邊的涼亭透透氣。”
劉玉娘知道再待著隻是添麻煩,當下跌跌撞撞往涼亭走去,石敬儒跟在後麵,伸手護著卻不敢觸碰。
走了兩步,屋裏又傳來一聲尖叫,劉玉娘腳跟一軟,摔了下去,胳膊被拉住,隻見石敬儒站在她半步開外,小心翼翼捏著,像極了在岸邊撈溺水者的人。
刹那間,劉玉娘心底冒出許多念頭,她不知道這些念頭如何瞬間在紛紛擾擾的心緒中,組合成一條計策的,但這一刻,她下定了決心,狠狠地,狠狠地沉下去。
果不其然,石敬儒拉不住,隻好跟著她半跪下來,最終無奈將她抱起。
被男人的氣息包圍,這是劉玉娘生平第一次,心跳得厲害,頭暈得更厲害,若說方才還有些故意,那此刻是真的要暈了,趁著神思還有半縷清明,她單手用力拉開荷包,耳邊聽到東西落地,頓時像被人打了一拳,徹底昏了過去。
再醒來,劉玉娘聽到了沉重的呼吸聲,就好似有野獸在附近,她一個激靈,猛然睜眼,石敬儒卻是規規矩矩站在三尺開外,涼亭石桌上,放著她荷包裏掉下的東西。
“玉娘子……”石敬儒的聲音有些發澀,“你的東西……散了不少,在下也不知有沒有撿全。”
這個男人果然忠厚老實。
看著石敬儒閃躲的目光,略微急促的呼吸,結結巴巴不知所措的樣子,劉玉娘心底升起了希望,她在美人靠上縮起身子,將自己抱作一團,屋裏又傳來一聲痛呼,劉玉娘不由顫抖起來。
石敬儒往前走了一步,意識到不對,又往後退了兩步,“玉娘子莫怕……方才玉娘子暈過去了,在下情非得已……”
“我不是怕石校尉。”劉玉娘將頭埋了下去,再抬頭已是淚流滿麵,“我……我是怕那個害勒勒姐的人……會不會也來害我?”
石敬儒對宮裏發生的事,一無所知,也不知如何回應,於是沒了聲音。
劉玉娘一下又失望至極,也是自己把事想得太簡單了,自己同石敬儒就見過兩次,第一次連人家樣子都沒記住,又如何指望石敬儒為自己做些什麼?
視線遊移間,石敬儒忽而道,“玉娘子稍等,石某下去看看,有沒有落下的花鈿。”
石敬儒貼著柱子,與劉玉娘拉開最大距離走出涼亭,劉玉娘轉頭看去,依舊有粗使宮人奔進奔出,但頻次已是減少了許多。
再看石敬儒趴在地上,仔細尋著,劉玉娘咬咬牙,趁著沒人,起身將石桌上的麒麟荷包扔了下去。
石敬儒看看麒麟荷包,又看看手裏新尋著的兩枚花鈿,最終都撿了起來,慢吞吞往回走,“玉娘子,這……”
“石校尉,你有刀嗎?能不能給我?一刀捅下去,是不是死得痛快些?”
“玉娘子何出此言?”
劉玉娘失聲痛哭起來,“下一個就是我,勒勒姐沒告訴我害她的人是誰,可是……可是那人又怎會放過我?畢竟我們是一個屋子的,如今王妃又退回我的荷包,我大約是離死不遠了,不如來個痛快的。”
“不會的,不會的。”石敬儒連連擺手,不知如何安慰。
“勒勒——”
趙春娘的哀慟聲突然從屋裏傳出,她素來穩重,難得有這般失控的時候。
劉玉娘這下真的嚇到了,忽而跪下來同石敬儒叩首,“石校尉,求你讓我痛快去了,除了死,玉娘還能怎樣?”
“玉娘子,別這樣……”石敬儒一個著急,最終還是湊近,隔著劉玉娘衣服撈住了她的胳膊,“你別怕,宮裏還有三位夫人。”
“夫人?夫人們又怎會為我們這些賤人出頭?”劉玉娘說著甩開石敬儒的手,霍然站起,“好,我也不求石校尉,我……我不配求人!”
視線搜尋間,劉玉娘看見了院裏被大石壓著的井蓋,石敬儒隨著她的視線轉動,也看到了那處,當即張開雙手攔阻,“玉娘子莫要做傻事。”
“石校尉,我求你別攔我,要不然,你能給玉娘一個主意?”
對上那雙淚眸,石敬儒呼吸又不覺加重,他艱難地轉開視線,劉玉娘心沉了下去,那一刻,她當真有跳井的衝動。
“玉娘子……不瞞你說,殿下有許石某一個女樂。”
驚喜來得太過突然,劉玉娘整個人被定住了,石敬儒則垂下頭,“抱歉,在下非是要趁人之危。”
“石校尉,玉娘是賤人……石校尉若肯救我,玉娘也不敢奢求什麼,願在石校尉身邊做牛做馬……”
石敬儒苦笑,世間若都是劉玉娘這般的牛馬,隻怕再也沒人舍得使喚牛馬了。
“玉娘子言重了,玉娘子如此品貌……哪裏是石敬儒及得上的,不瞞玉娘子,石某曾有過一個妻子……”
劉玉娘捂臉抽泣,“我就知道,石校尉是拿我這等賤人消遣。”
“不不不,玉娘子莫要誤會,石某的意思是,會問殿下討要玉娘子,隻在下年歲大了些,又是鰥夫,若玉娘子不願,出去後,我願將玉娘子當作妹妹。”
劉玉娘呆住了,再度痛哭起來,這次全然沒有半分假意,石敬儒則愈發摸不著頭腦,“玉娘子……是不是在下說錯話了?”
劉玉娘抹了把淚,拚命搖頭,一個世家出身的武人,口口聲聲對著她這個賤人自稱“在下”,可見石敬儒多半是受過儒家仁義的熏陶,畢竟一個人的名字,也代表了長輩的期許。
“石校尉……你沒有說錯話,隻是玉娘不敢信,但為了你這份心,玉娘願意再苟活幾日,尋個安生的死法,絕不連累石校尉……”
“玉娘子不信?”石敬儒急了,“在下也不空口賭誓,下月十五千秋節,石某還會入宮,屆時玉娘子就知道是不是虛言了。”
劉玉娘點了點頭,不再說話,直覺告訴她,此時沉默要比感謝好。
屋裏的哭聲輕了下去,劉玉娘又抹了兩把淚,搖搖晃晃走向那間屋子,石敬儒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側,奚官局的女醫冷不丁飄出來,麵無表情地走向大門,劉玉娘停在外頭不敢進去,隻聽安金姝正低聲安慰趙春娘。
很快,外頭響起動靜,兩名內侍推著板車入了院子,劉玉娘咬了咬牙,進了屋。
屋裏的血腥氣更濃,劉玉娘跪了下去,扶著趙春娘的背,在眼淚之後她才敢看齊勒勒幾眼。
短短數月,齊勒勒那張原本姣好的臉,好似揉壞的麵人,眼窩凹陷,嘴角歪斜,皮下還有青筋紫筋暴起……
劉玉娘看著這張臉,漸漸沒了害怕,怕到極致,也就麻木了,她甚至能冷靜地想,不能把希望全部押在石敬儒身上,她還要再想辦法,她是誤入網罟的鳥獸遊魚,無論如何都要衝出去。
看著齊勒勒被草席裹著抬上板車,趙春娘又是哭得幾乎要昏厥過去,安金姝歎氣,“玉娘子,你就陪春娘子在這裏待一會兒,我和石校尉送勒勒娘子一程。”
聽了這話,趙春娘一下又站直了,“不,這是蓬萊院的姐妹,我無法收埋她,但至少……至少讓我送她到永巷吧。”
“也好。”
安金姝不再反對,同女醫內侍吩咐了兩句,隨即跟在板車後,小聲念起經來。
劉玉娘扶著趙春娘一路走去,隻聽宮牆內隱隱傳來乞巧的歡笑和歌聲。
“東飛伯勞西飛燕,黃姑織女時相見。
誰家女兒對門居,開顏發豔照裏閭。
南窗北牖掛明光,羅帷綺箔脂粉香。
女兒年幾十五六,窈窕無雙顏如玉。
三春已暮花從風,空留可憐與誰同。”
這本是一首以男子口吻講述思慕之情的民歌,卻成了女兒們最喜歡唱的歌,大約女兒們也是想著能有這樣一名男子,念著自己,憐著自己,否則再怎麼乞巧,又巧給誰看?
可對劉玉娘而言,隻要留在宮裏,就永遠不會有這樣一個男子,她隻會是主母們的仆從,更糟糕的是,倘若有天,夏小如當了自己的主母呢?
這不是自己嚇唬自己,從那個蓬萊慘夜,到範紫奴,再到齊勒勒,劉玉娘知道,像她們這樣的賤人,當真如草芥如螻蟻,不知什麼時候就被人踐踏去。
永巷的盡頭,終是離別,劉玉娘和趙春娘癡癡地看著侍衛翻著草席檢查,忽而耳邊響起一聲呼喚,“玉娘子,你的東西。”
石敬儒在不遠處伸出手,劉玉娘看了眼趙春娘,見她沒反應,才猶豫著走過去……
石敬儒手上攤著點螺小盒,卻不見那個麒麟荷包。
“抱歉,在下不能久留,該走了。”見劉玉娘發愣,石敬儒突然抓過她的手,將漆盒放入她手中,並用力托了把,“在下會記得玉娘子的托付,幫忙安葬勒勒娘子,玉娘子不必掛懷,這盒子還請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