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飛伯勞西飛燕,黃姑織女時相見。”
三重清脆歌聲,如簷下風鈴,漸次響動,邊上彈琵琶少女,十指輪飛,一看就是好手。
這是新入蓬萊院的四名女樂,皆是十二三歲的豆蔻年華,彈琵琶的少女更是身世清白的太原良家子,據說是伊孺人進獻的。
劉玉娘知道,這才是真正的敲打,有了那一手好琵琶的良家子,自己要當搊彈家怕是難了。
“春娘姐,這不是《東飛伯勞歌》嗎?”
“春娘姐,七夕是不是要唱這首?”
歌聲一歇,女樂們便圍著趙春娘問個不停。
趙春娘來回掃了兩眼,待女樂們安靜下來才道,“你們自己看看像什麼樣子,還沒新來的懂規矩。”
見有些女樂尚不服氣,趙春娘又笑罵,“還不高興了?在這裏不服帖,去到外頭還不知怎生闖禍,這次夫人娘子可多著呢,出了岔子,這上上下下,除了新來的,一個都跑不了。”
見眾人臉色嚴肅起來,趙春娘才向琵琶少女招招手,琵琶少女伶俐可愛,似一隻皮毛光鮮的小貓,輕輕走了過來,同眾人行禮。
“這是馬盈盈,家裏專門請了先生教琵琶,比起蓬萊院可不差,這次她帶來了新舞,和原先我們跳的《東飛伯勞歌》不怎麼一樣,盈盈,你同姐姐們說說吧。”
馬盈盈害羞一笑,眸光似水波瀲灩,“諸位姐姐萬福,姐姐們唱的《東飛伯勞歌》本是南朝民歌,後來被太宗朝詩人張柬之改過詞,這舞蹈也隨之改了改,隊形走步和原來是差不多的,就是舞姿大不一樣,我跳的不怎麼好,還請諸位姐姐指教。”
“盈盈,你懂得可真多,你也讀過書嗎?”
夏小如似乎對讀書之事特別敏感,馮溶溶自也幫腔,“盈盈,你把改過的《東飛伯勞歌》唱我們聽聽唄?這舞是新的,詞總也得是新的吧?”
趙春娘打斷道,“時間不等人,你們要學新的,過了七夕,想怎麼學就怎麼學,眼下把舞練出來就很好了。”
“是啊,姐姐們,改了的,還沒原來的順口,妹妹這也不能叫讀書,不過是認得些歌詞,和五經之類的正經文章,差遠了。”
“看看,我們盈盈年紀小,見識到不小。”
馮溶溶這話陰陽怪氣,劉玉娘知道是針對自己的,當下並不出聲,夏小如趕緊推搡了馮溶溶一下,趙春娘眼神也頗有些嚴厲,馮溶溶於是別開視線,假裝沒說過。
馬盈盈說的那首,劉玉娘也背過,什麼“青田白鶴丹山鳳,婺女姮娥兩相送”,雅致是雅致了,可對於不認字,需死記硬背的人來說,是不太好記。
“玉娘,怎麼了?是因為新來的四位妹妹嗎?”
到了屋裏,見劉玉娘失魂落魄的,趙春娘索性敞亮著說話。
劉玉娘也不隱瞞,“春娘姐,這蓬萊院……能有幾個搊彈家?”
“搊彈家不一定,教習就隻能兩個,一正一副,玉娘,我知道君心難測,但你也要知道夫人的為人,是不會對你不管不顧的。”
劉玉娘點點頭,無心再說下去,“春娘姐,我知道了,其實也沒什麼,就怕馮溶溶挑事。”
“放心吧,若是如此,下一個挨打的就是她,也不會隻有兩下。”
劉玉娘笑了笑,心裏暗自翻騰,去少陽院不是條路,繼續留在蓬萊院,恐怕也是福禍難料……需得再尋條路……
心底突起的念頭,讓劉玉娘既害怕,又忍不住去想,有沒有可能讓石敬儒要了她?
七夕時節,太液池剛好起霧,湖畔人影朦朧,衣袂傳香,當真人間仙境。
長大後,劉玉娘才知道,那座建在石雲台上的亭子,叫望仙亭,幾乎有半個水榭大小,是整個太液池最尊貴的位置。
此際,三位夫人尚未到場,白檀站在眾女樂前,一一驗看她們繡的荷包,劉玉娘則偷打量起安金姝身邊那位石校尉。
那是一張方臉,五官帶著些苦相,好似有愁不完的心事,體魄到是健碩,隻太過平凡,披甲帶刀後,怕是和宮裏的侍衛一般,也認不出誰是誰。
石敬儒的眼睛很老實,除了前方三寸,就沒向女樂這邊斜過,仿佛入了禪定。
“青鸞?”
話音傳來,是白檀拿起了夏小如的荷包端詳。
“回白媵人,是青鸞,背麵是琴瑟,奴祝王妃同三郎君鳳鸞和鳴,琴瑟和諧。”
“說得到是動聽,當真好得潑不進水,你還有機會嗎?”
“回白媵人,奴的心和媵人一般,隻盼著王妃好,王妃好我們才會跟著好。”
白檀笑了笑,沒應聲,叫過一個宮婢,命她單獨收好青鸞荷包。
看著其他女樂說不出是嫉妒,還是羨慕的眼神,劉玉娘心中好笑,這兩人當真比伶人還會演,夏小如應是早就知道,真正該討好的是王妃,而不是李存勖,什麼樣的荷包能到李存勖手上,還不是韓無量說了算?
之後,白檀意興闌珊地一個個看過去,又一個個扔給跟在另一旁的內侍。
“看得出,你們盡力了,可是呢,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你們個個能歌善舞,但伺候三郎君可不能隻會這些……這是什麼?”
翻到劉玉娘那隻,白檀口氣不善起來。
“回白媵人,是麒麟……”
“就你這半吊子,還繡麒麟?心氣倒是高。”
劉玉娘低頭不回話,白檀前後翻看,又皺眉,“這麼多針孔,拆過多少次了?最後這線腳簡直是要飛出去,罷了,我也知你辛苦……瓔珞啊,你過來看看,這樣的能不能交差?”
一名宮女從隊列中走出,她步伐穩健,有點像曹青娥,似乎練過武。
“回白媵人,奴不懂女紅,一切由白媵人定奪。”
“不懂歸不懂,好歹總能看吧。”白檀說著從內侍手裏抽了個荷包比上,“你看看,這也差太多了,拆了這麼多遍,用心是用心了,但這樣坑坑窪窪的,還有最後趕出來的那些,可真沒法交待。”
“回白媵人,奴看到了,會照實同伊孺人說的。”
原來這個瓔珞是伊曼殊的奴婢,難怪白檀要拉著她解釋半天。
之後,白檀將荷包扔回給劉玉娘,轉了身,嘴裏含糊道,“王妃有賞。”
當即有內侍走出,捧著漆盤,上頭層層疊疊摞著點螺小盒,女樂們眼睛頓時亮起來,雖然宮牆高隔,但有些事,千山萬水都隔不住,比如這點螺小盒,一看就知道裏麵裝著外頭最時新的花鈿。
輪到劉玉娘時,劉玉娘行禮看向白檀,“玉娘愧不敢當。”
白檀捋了捋鬢發,眼神有意無意掃過瓔珞,“讓你拿著就拿著,王妃還能差了你這份?”
瓔珞麵無表情,好似完全沒注意到這裏,劉玉娘不再多話,拿過自己那份,到了最邊上。
女樂們忍著好奇,將小盒塞入自己隨身荷包後,又等了好一陣,才見一群婦人眾星捧月地圍著三名夫人走過來。
中間一身淺色道袍的是極少露麵的劉銀屏,左邊是圓領胡服的曹青娥,右邊的陳子柔衣裙翩躚,猶如月宮姮娥,三位夫人穿著上頗有些格格不入,氣氛卻十分融洽,邊上,大郡主李妙虛,王妃韓無量,孺人伊曼殊等人都跟著,白檀迎上去行禮,而後同元嬌奴親親熱熱挽了手,走在後邊。
獻舞過後,樂聲將停時,望仙亭上,不知說了些什麼,一個聲音突然高起,“劉夫人好眼光,這舞是改過了,是長安舊苑裏的歌舞,也多虧伊孺人獻了個好良人。”
聲音似飛瀑般瀉下,女樂們神色一凜,這不是母老虎孟春曉又是誰?
從前就知道這位夫人嗓門大,都有些敬畏,後來得知範紫奴的下場,更是人人自危。
新來的四名少女不知厲害,跟著宮人上去,望仙亭裏叮叮咚咚熱鬧了好一陣,依稀可聽見孟春曉誇馬盈盈比年少時的趙春娘還出色。
站到小腿有些發脹時,常清帶著宮人又從望仙亭走下。
“三位夫人有令,讓諸位不必拘束,一會兒有伶戲班子唱《風塵三俠》,還會送上巧果和花露,諸位自己尋地方坐,別太散漫就成,看過戲,就回院裏自個乞巧吧。”
難得有戲聽,本該高興,可誰叫齊勒勒才出過事,當下女樂們也是麵麵相覷,小聲稱謝。
很快,太液池畔的水榭上,敲起鑼鼓,一嗓子拉開滿堂彩。
待到紅拂女上台後,開始傳出竊竊私語,說是唱紅拂女的伶人就是景進--齊勒勒那個師弟。
一時間,不知為何,劉玉娘隻覺那捏出來的嗓子,似一根根針,紮得她坐立不安。
“春娘姐……我,我可以先回去嗎?”
悄悄溜到趙春娘身邊,劉玉娘小聲問著。
趙春娘巍然不動,“夫人們還沒走呢,你回去像什麼樣子?又誰陪你回去?等戲散了吧。”
劉玉娘無奈,同趙春娘一道站著,又偷眼打量起石敬儒,此際,安金姝正與石敬儒說著話,一副談笑風生的樣子,令劉玉娘不禁有些羨慕起當女冠的自在來。
不知多久,忽有兩名內侍貓著腰,穿過人群,匆匆跑向安金姝,安金姝的笑容很快消失,並帶著石敬儒向自己這邊走來。
趙春娘也察覺不對,迎了上去。
“春娘子,竹篁院……怕是有些變故,眼下不可驚擾旁人,還請春娘子同我去看看。”
“春娘姐,我也去。”
劉玉娘知道,多半是齊勒勒出事了,而她無論如何也不想待在這鬼地方。
趙春娘遲疑了下,最終沒有反對,“請安師帶路。”
安金姝點點頭,又同石敬儒道,“請石校尉跟我走吧,到了竹篁院,我再派人送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