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高處時,總有一種往下的衝動。
劉玉娘癡癡地想,若趙春娘同以前那般訓她,她便幹脆跳下去。
“玉娘,拒絕是要看時機,講方式的。”
“什麼時機?什麼方式?”
劉玉娘警惕地看著趙春娘步步走近,猶如驚弓之鳥,這段時日,她心裏那口氣,那份疑惑憋得太久太久,此時此刻,無論如何都想要個說法。
趙春娘抬頭看去,天色蔚藍,少女好似剛從雲中落下,茫然不知所措地看著這荒誕紅塵。
“我知道,宮裏有些規訓不怎麼把人當人,可人到底是人,吃飽了,穿暖了,便想要有個自己的活法。”
劉玉娘聽得入神,趙春娘很少講道理,可一旦講起來,就好像傳奇伶戲般扣人心弦。
“這麼多規矩壓著,想要給自己一個活法,不能明著來,隻能暗著來,秋娘想出宮,那就不認字,少去萬壽堂走動,我想留在宮裏,就好好練功,謹慎行事……”
“那勒勒姐呢?”
“勒勒也是想出宮的,你道她師弟景進是什麼樣的伶人?”
看來趙春娘是願意說了,幹脆連那個師弟的名字都說了出來。
劉玉娘心下一動,“軍伶?”
“是,軍伶,三郎君身邊的軍伶。”
劉玉娘收攏手指,握緊了拳,同樣是風聲營裏的風聲賤人,軍伶可以伺候人唱戲,也可以上馬殺敵,獲取軍功,甚至得到貴人的賞識寵愛,常伴貴人左右,可女樂呢……卻注定隻能成為男人的玩物。
“春娘姐,這到底怎麼回事?”
難得趙春娘坦誠,劉玉娘自然要問個清楚。
趙春娘不著急回答,伸出了手,“這些事不能大聲說,你且下來。”
劉玉娘躊躇了下,起身往下走,她平日裏練的不僅是器樂,歌舞也是帶著練的,不為人前表演,隻為拉開嗓子,保持身段,此際,她靈巧地在柴垛間踏下,像是踏著天梯下來似的,隻最後兩步,裙子教柴枝絆住了,當下一個不穩,摔在了趙春娘懷裏。
“你呀,也不提著點裙子。”
聽著趙春娘的埋怨,劉玉娘心情忽而好轉許多,忍不住吐了吐舌頭,隨後又定定看著趙春娘。
趙春娘也不食言,輕輕說道起來。
“勒勒是想景進帶她出去……聽說三郎君對身邊人頗為大方,一些小事,無不應承,勒勒自是希望景進同三郎君開口要了她,那晚的事,我也不知道,我見著勒勒時,還以為她是為秋娘傷心,如今想來,多半是她與景進私會,叫人撞見拿捏了去……被欺負了。”
“誰?那人是誰?”
“不知道……,我問她,她死活不肯說,隻擔心自己會懷孕,我答應過她,回頭想辦法,幫她向奚官局要些寒涼活血的藥,她便沒再多說什麼,勒勒的性子向來開朗,我以為沒事,偏巧你來了信,身體不適,林阿監報給萬壽堂,曹夫人派了醫官來,結果兩相撞見……她……她竟瘋了……”
劉玉娘一下悲痛難抑,捂上嘴,“是我害了勒勒姐。”
“玉娘,此事與你無關,可夫人這般關心你,我想你心裏應該有數。”
“不,春娘姐,我不想去少陽院,你有辦法的是不是?”
趙春娘歎氣,“曹夫人喜歡的,王妃未必喜歡,白媵人是來送繡線絹帛的,王妃要看看姐妹們的手工活。”
劉玉娘收住了眼淚,心頭豁開一道光,趙春娘拍了拍她,“好了,我想你知道該怎麼做了,趕緊回屋敷下眼睛,別哭喪著臉,反到惹事。”
收拾完沒多久,外頭就有內侍跑來宣稱白媵人到了。
東西兩個小院的女樂們,趕緊跑出來,齊齊排在日頭下,等足了一刻的功夫,才見一群人呼啦啦走來,在大堂簷廊下,擺上椅子,之後才有一名牙色素衣女子領著人徑直往上方去。
“見過白媵人,白媵人萬福。”
林阿監帶頭,女樂們齊齊重複了一遍。
素衣女子眼皮都沒抬一下,接過左右遞來的茶水葛巾,忙碌了陣,才把玩著銀杯道,“也是你們福氣,王妃要給三郎君選侍妾,這事……原是輪不到你們這等賤人的,可誰叫王妃體貼呢,知道三郎君精通音律,所以想給他尋個知音,說是這麼說,但你們莫要把主母的寬容當福氣,若否,我白檀第一個不答應。”
說到最後一句時,白檀才抬眼掃視全場,女樂們紛紛將頭低了又低。
劉玉娘不是第一次見白檀了,隻是從前離得遠,這次離得近,趁機偷看了個清楚。
白檀人如其名,一張俏臉潔白如新絹,眼尾向上略略吊起,又凶又媚,像是傳奇故事裏的狐狸精,她那牙色素服上,流動著銀紋,像是暗藏了無數把小刀。
劉玉娘站在最後,跟著低頭,生怕被這些刀子割到。
“誰是劉玉娘!”
白檀突然提高了聲音,劉玉娘磨蹭了下,林阿監訓了上來,“劉玉娘,上前回話!”
劉玉娘知道躲不過,硬著頭皮上前,“劉玉娘見過白媵人,白媵人萬福。”
白檀偏過臉,斜斜打量,“抬起頭來。”
劉玉娘略略抬頭,視線對著自己腳尖前三寸,是一個標準的站姿。
“你就是蓬萊第一美人?”
“回白媵人,奴婢未曾聽聞過這等狂妄話。”
“好,你到乖巧,樣子呢……在蓬萊院裏,到是數一數二的,可同真正的貴人比,不過是庸脂俗粉,少陽院是什麼地方?什麼第一美人,第二美人的,那都是青樓裏賣牌子的噱頭,蓬萊院是宮裏的蓬萊院,身下賤,心卻不能下賤,知道嗎?”
“多謝白媵人教誨,劉玉娘不敢忘。”
“劉玉娘,我也不是非要揀著你說,誰叫你屋裏剛出了醜,此外,我也是要告訴諸位,王妃選人,看中的是才德品行,論相貌,你們沒一個是差的,多好看一點,少好看一點,看久了也就那麼回事,但心裏頭的東西,區別可就大了,所以,王妃要考你們女紅,女紅最見一個人的心性,七夕節那日,我會來驗收。”
白檀說著,看了眼身邊人,內侍趕緊跑出去,隨即有人抬著箱子進來,一路走到眾女樂前。
讓劉玉娘意外的是,帶頭的人居然是安金姝,另外還有一個不認識的武官。
“安師,石校尉,辛苦了。”
白檀起身向兩人致意。
安金姝笑著回禮,“白媵人客氣了,安金姝不過是領人進來,到是多虧石校尉幫忙采辦。”
那武官連連拱手,“不敢當,不敢當。”
白檀並不看那武官,隻同安金姝道,“那接下來,就有請安師代勞。”
安金姝微微點頭,轉向一眾女樂,“王妃知道諸位平日不怎麼做女紅,所以讓石校尉代為采辦了些坊間的,每人發十套繡樣,你們選拿手的做,七夕前完成一件就行,好了,諸位順著過來領吧。”
林阿監當下跑到第一排,開始維持秩序,女樂們一個接一個行禮,又一個接一個謝賞告辭往後頭走,簡簡單單的動作,卻似跳舞般,劉玉娘被晾在邊上,自是最後一個。
走到近前時,安金姝忽而開口,“玉娘子氣色到是好轉了些,改明兒我來看看。”
感覺到白檀不善的眼神,劉玉娘不敢多言,道了聲謝,便拿著東西走了。
待白檀一走,所有人都鬆了口氣,翻開手中包裹時,女樂們又發出種種驚歎。
“這麼多繡線啊!”
“是啊,看著可不比宮裏的花樣少。”
有女樂拿著繡線往半臂上的繡花比,“瞎說,能一樣嗎?到底是坊間的東西,你看這成色,差多了好嗎?”
“是是是,哪能和內侍省、六尚局的比?”
“還六尚局,醒醒吧,我們什麼身份,也就春娘姐將來當上教習,才有資格用六尚局出來的東西。”
“不是啊……去少陽院也行啊。”
“少陽院?白媵人這麼凶,你也敢去少陽院?我看你白日做夢吧!”
女樂們哄笑個不停,劉玉娘在角落看著,感覺這些女樂似在夢遊,齊勒勒的死她們好像看不見,白檀的厲害她們好像也不怎麼放心上,隻看得見眼前這上百團繡線和十來幅絹帛。
“哎,咱們手裏的繡樣好似不同?”
“好像是不同,回頭選繡樣時,勻一勻吧。”
“看這裏,還有絲絛和剪樣,原來是做荷包用的。”
見有女樂似乎比較懂女紅,一群人又立時圍上,劉玉娘往後退了退,見沒人注意自己,悄悄轉回了屋。
不大會,趙春娘跟了進來,關好門,走到劉玉娘身邊,同她並肩坐著。
“我說什麼來著,夫人喜歡的,王妃未必喜歡。”
“春娘姐,你說得對,是我想多了。”
“不是想多了,是不該想的亂想,該想的又不放在心上,我且問你,你打算怎麼做?”
“我……是不是亂做一氣也會出事?”
趙春娘伸手點了下劉玉娘的頭,“你啊,還真打算亂做?這叫大不敬,反是弄巧成拙知道嗎?”
“知道了……那我還是好好做,反正我不擅長女紅,再怎麼做,也做不出個花來。”
“那也得日以繼夜,全力以赴。”
“啊?”
“看著吧,你全力以赴,會有人比你更賣命,你呢就挑個不太簡單,又不太難的,一針一針細細縫,細細繡,沒繡好就拆了再繡,到最後,實在來不及了,就趕趕工。”
劉玉娘聽著聽著,先是驚訝,而後笑出聲來,“春娘姐,我今天才發覺……發覺……”
“發覺什麼?你這妮子,我幫你,你倒是要編派起我來了?”
“沒有沒有,我就是想說,春娘姐人聰明,又善良,簡直是女諸葛再世!”
“你呀,好好做你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