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呸呸,青天白日的,休說這等不吉利話。”
曹青娥口上埋怨著,麵上已然鬆動許多。
“這個趙春娘,我看她到不像是搊彈家,改明我就同王宮正說道說道,升她做司正算了。”
劉玉娘聞言,對上曹青娥的笑眼,也跟著輕笑出聲,她知道曹青娥徹底打消了疑慮。
“夫人別這麼說,蓬萊院離不開春娘姐姐的。”
“說得也是,好了,這個月你在蓬萊院閉門思過,哪也不準去,知道嗎?”
“喏,謹遵夫人教令。”
走出房門,見外頭三位姐妹和常清一道看著自己,劉玉娘心頭一暖,快步迎了上去,將曹青娥的“懲罰”說了說。
趙春娘淡淡道,“你罰了,勒勒自然也得罰。”
“罰罰罰,是我錯了,一同閉門思過。”
出乎意料,齊勒勒居然沒有反駁,嬉皮笑臉應承著,趙春娘橫了她一眼,又對劉玉娘道,“同你常清姐姐道個別吧。”
劉玉娘乖巧,自是領會趙春娘的意思,當下行禮,“常清姐姐萬福,多謝姐姐。”
常清擺擺手,“好了,以後行事謹慎點,這陣子貴人們來往多,萬不可魯莽。”
之後,前腳回到院裏,後腳曹青娥又差人送藥,給劉玉娘敷眼。
齊勒勒假意酸道,“嘖嘖,玉娘,你這還叫閉門思過?我看啊明天就該送補湯了,坐月子也不過如此。”
沈秋娘聽這話不對味,搡了下齊勒勒。
“齊勒勒,你還能不能著調了?這等話也敢亂說。”
齊勒勒連忙打上自己的嘴巴,“是我錯了是我錯了,就是從前外教坊的姐妹嫁人了,我忍不住感慨兩句。”
趙春娘搖了搖頭,“你啊,這麼想嫁人,回頭去少陽院倒是可以帶上你。”
“哎——我可不去!”提及少陽院,齊勒勒十分抗拒,“我一唱伶戲出身的,還是別給蓬萊院丟人了,別捎上我,千萬別捎上我。”
“這可由不得你,等尚儀局擬名單吧。”
次日,曹青娥果然又送來了東西,卻不是齊勒勒口中的補湯,而是一紙新抄的樂譜,猶然散著墨香。
“什麼歌啊?”
齊勒勒隻認得上頭的工尺譜,字是一個都看不懂。
劉玉娘未曾開口,又哽咽了,趙春娘替她答道,“是溫飛卿的《苦楝花》。”
齊勒勒不認得溫飛卿是誰,卻也知道這是曹青娥特意送來寬慰劉玉娘的,於是安慰道,“玉娘,別傷心了,看夫人還特意叫人做了詩。”
沈秋娘“噗嗤”笑出聲,“人家溫飛卿,懿宗朝就作古了。”
“哎?你怎麼知道的?你不也不認字嗎?”
“是,我不認字,可我長記性,咱們彈的花間曲,就是根據這位大才子詩作譜曲的。”
趙春娘則看向劉玉娘,緩緩道,“說來也巧,溫飛卿是太原人士,我們太原大小教坊卻不曾存齊他的詞譜,這麼短的曲子,怕是長安宮裏的舊藏,應是三郎君昔時帶回來的。”
趙春娘話裏有話,不過這次就連齊勒勒也聽明白了,這裏頭隱著層歉意。
就在劉玉娘進宮那年,十一歲的李存勖被派往長安做質子,之後便帶回了許多賞賜,其中就有長安樂府大量曲譜,長安被朱全忠拆成廢墟後,少陽院所藏曲譜,恐怕是天下間最多的。
“玉娘,姐姐陪你彈吧?”
劉玉娘搖頭,“還在為先帝服孝呢,就讓我一個人為紫兒姐姐吹一曲吧。”
見劉玉娘堅持,其餘三人也不勉強,暮色漸濃,劉玉娘拿了個小塤,在院裏一株苦楝樹下小聲吹著,月輝共紫羽飛舞,每一片都染成了銀紫色,細碎又純潔,劉玉娘心底默默禱告著,可轉眼又有些心灰,她不明白,若世上真有神仙,為何死的是範紫奴,而不是元嬌奴?
塤聲幽幽,無人作答。
“什麼?我也要去?我去什麼呀?不去不去!我、我還在閉門思過呢!”
愁了一夜,第二日醒來,蓬萊院再度開了鍋。
尚儀局名單下來了,點了十來名女樂,皆是十七歲以上的,齊勒勒也在其中,知道這消息,就屬她嚷得最響。
沈秋娘一把拉過她,“你們瞧瞧,把她美的,好像去了就能選上似的。”
女樂們轟然笑了兩聲,很快又安靜下來,氣氛有種說不出的勉強。
宮裏的事就是如此,要麼密不透風,要麼傳得上下皆知,一夜間,貴人們選妾,以及範紫奴被虐死的消息,似斜風細雨,沾濕了女樂們的心頭。
趙春娘見狀站出來道,“好了,如秋娘所言,去了未必會選上,就算選上了,也是主母們挑的,和賞賜過去是不同的,這次賀宴,誰要是故意推辭,故意丟醜,且先別說後頭的事,眼前就是災禍,知道嗎?”
女樂們誰也不答話,互相看著,哭喪著臉。
“我和林阿監也會去,留在院裏的人就好生待著,各安其事。”
見眾人不應聲,趙春娘幹脆下了命令。
此後幾日,被選中的女樂漸漸接受了現實,彼此寬慰著說,若是被大郡主、夏夫人選上到也是個去處,尤其是大郡主,據說孟知祥不好女色,大郡主選妾,純粹是為了綿延孟家子嗣,至於大郎君李嗣源,傳聞侍妾眾多,想來夏夫人是個開明的主母。
唯有孟春曉……眾人隻盼著這位孟夫人醋勁大發,誰都不挑。
到了芳辰賀日,宮正署臨時調了兩名阿監接管蓬萊院。
戌時一刻,聽著蓬萊院大門從外頭落鎖,劉玉娘不知怎地,突然不安起來。
元嬌奴害自己不成,多半不甘,這次她會不會對自己身邊人下手?
懷疑如夜色般擴散,劉玉娘一人在屋裏怎麼也睡不著,偏蓬萊院樂器眾多,嚴禁燈火,劉玉娘隻得在夜中抱著自己,等待著,等待著……
約莫子夜,外頭終於有了動靜,劉玉娘不假思索,跌跌撞撞開了門,向大院跑去。
大門重新開啟,院裏燈火通明,好似過元宵,對麵西小院也有女樂跑出來,看來,不安的不止是劉玉娘。
回來的女樂俱是麵色不佳,齊勒勒臉上還掛著淚珠,劉玉娘不禁著急,抓著一臉鎮定的沈秋娘問,“秋娘姐怎麼了?”
沈秋娘笑道,“幹嘛幹嘛,這是要給我出殯呐?我是被選上,不是被吃了。”
齊勒勒忽而掩麵失聲痛哭起來。
劉玉娘呆住了,“秋娘姐……莫非……莫非孟夫人……”
“行了,都什麼樣子?”趙春娘打斷了劉玉娘的話,“阿監們還在呢,你們這是讓她們往上說好,還是不往上說好?”
林阿監笑著接口,“大喜的事,你們可別因那些風言風語給秋娘惹禍。”
林阿監說著執起沈秋娘的手在燈火下照著,“瞧見沒?上等的金鑲玉,孟夫人親自從手上褪下來,給秋娘戴上的,不同人不同命,秋娘的性子,這院裏哪個不喜歡,孟夫人也是一樣的,好了,都回自己屋裏,有什麼明日再說。”
是元嬌奴害的嗎?
劉玉娘想不通,也想不明白。
沈秋娘和自己同屋,卻非是自己的女伴,元嬌奴害她有什麼好處?
再看齊勒勒的神色,似乎總有什麼事,可沈秋娘和趙春娘又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這到底怎麼了?
夜中,被齊勒勒小聲啜泣弄得有點煩了,沈秋娘丟來個軟枕,“齊勒勒,夠了啊,我還沒死呢,你我當初不認字,不就為留條出路嗎?你如今這樣是為我愁,還是咒我?”
“誰咒你了。”齊勒勒坐起身,“原先是大郡主挑上你的,結果我看那元嬌奴在孟夫人耳邊嘀咕了兩句……”
“胡說什麼呢,大郡主壓根就沒開口,你怎知她挑上我了?是,我唱歌時,大娘子們是多看了我幾眼,那你呢?你跟伶戲班子搭《李娃傳》,全場都看著你呢!”
“你不懂,我——我是好心……”
“勒勒,你過來,秋娘,你過去。”
趙春娘打斷兩人,並讓兩人調換床位,沈秋娘難得賭氣起來,“我也奇了怪了,孟夫人明明對我那麼好,我出去時,也會以曹夫人養女身份出去,怎麼在你們眼裏就……就好像非死不可了?我不過去!”
“我也不過去,睡覺!”
齊勒勒幹脆地收了聲,劉玉娘不敢多問,隻好伸手默默給齊勒勒擦眼淚。
天亮以後,突然沒人提起昨晚那茬了,不久尚儀局來了調令,要昨日被選中的女樂們,收拾妥當行囊,今日就入住掖庭冰輪院待選。
命令來得又急又快,幾乎不給人話別的餘地,趙春娘把齊勒勒單獨叫了去,劉玉娘小心瞅著沈秋娘,但見沈秋娘除了生氣,麵上並無憂慮,心裏暗道,大約真是自己想多了。
“玉娘,是不是擔心我?”
將包袱打了個結,沈秋娘突然對上劉玉娘。
“秋娘姐……我……我是有點擔心,那個元嬌奴確實不太好。”
“她不是好人,我又不跟她過,玉娘,其實我想過了,跟著孟夫人,她說什麼就是什麼,看得出來,這個人隻要順著她,一切都好商量,你那個紫兒姐姐……性子如何?”
“紫兒姐姐……人很好,和勒勒姐一樣,是個熱心腸,就是性子有些悶。”
“這就是了,林阿監說得對,不同人,不同命。”沈秋娘走過來拉住劉玉娘的手,“我猜你紫兒姐姐就是那種心裏有想法,偏又不硬氣的,我知道眾姐妹好心,可我沈秋娘就是個沒主張的,所以順著誰都成,你看我在蓬萊院,不都是聽你春娘姐姐的?”
“這倒是……”
“好了,我悄悄同你說樁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