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院裏都是賤人。”
元嬌奴吐出這句話,仿佛吐出了口惡氣。
這話不全然是罵人,按元嬌奴的說法,良家子之下是平民是鄉下人,平民之下便是賤人。
犯罪從軍的是賤人,百工百匠是賤人,醫生是賤人,商賈是賤人,唱戲的伶人是賤人,女樂也是賤人。
其中最令劉五兒不解的是,為何救死扶傷的醫生,以及趙春娘、沈秋娘這般技藝高超的女樂是賤人?
醫生救死扶傷,女樂唱歌跳舞,這也有錯嗎?
沒人關心劉五兒的疑惑,女孩們豎起耳朵,生怕聽漏了什麼。
“你們記住,長大以後,千萬千萬不能嫁給賤人,否則不僅自己是賤人之妻,生下的孩子也是賤人,還不如嫁個鄉下漢。”
最終,元嬌奴一錘定音,女孩們恍然大悟,是了,這才是她們拚命記住這些事的意義。
第二日,元嬌奴口中的兩位賤人,帶著好看的衣裙來到了嘉禾院,衣服仍是舊的,可式樣材質要比細葛衣好看上許多,說是裏頭織了些蠶絲,走路時,裙擺好似水波流動。
沈秋娘還特意關照了兩句,“衣服是三位夫人賞你們的,獻舞就穿這一身去,大小你們今天得改出來,往裏邊縫一縫就行,以後長高了還能放出來。”
這些時日,女孩們都學了手工活,知道今後穿衣要靠自己,當下各自領了衣服聚精會神幹起活來,唯是劉五兒年紀尚小,由林阿保幫著縫。
見到這情景,旁的女孩,難免掃來嫉妒的目光,誰都知道,嘉禾院裏屬林阿保手工活最好。
到了獻舞之日,劉五兒穿上後才發覺裙子長了,隻時間不等人,範紫奴便幫她將裙子掖了掖,塞了些在裙頭裏,綁緊了裙帶,而後匆忙出門。
屋外,今日的春小娘子、秋小娘子格外好看,額頭貼著珍珠銀樣的花鈿,上身團花半臂,下裙帶著紋樣,走路間,光影流動,不似凡人。
跨過晉陽宮宮牆,眼前景致更不似凡間,本以為掖庭宮裏的房屋已經很高大了,沒曾想,晉陽宮裏的宮殿座座建在高台上,晨間薄霧尚未散去時,就好似浮在雲空。
過了垂花門,太液池的景色,又叫女孩們迷了眼。
那湖波遠看是晨色暮色樣的薄藍,走近了又轉淺綠,初夏時,榴花薜荔,或紅或白,在地上淡去的是海棠,道旁芳草綴著零星小花,走到盡頭是一座架在山石上的亭子,那山石十分特別,或灰或白,帶著孔竅,就好似是被仙法定住,化成石頭的雲。
女孩們敬畏地看著這座亭子,知道那裏是貴人要降臨的地方。
這一次,沒等多久,也無旌旗華蓋,遠遠來了一隊人。
走在最前頭的就隻兩人,除了女孩們認識的陳夫人,還有一名身穿圓領袍的婦人,眉飛入鬢,英氣十足。
這婦人,麵上看去要比陳夫人大不少,好在一身利落的打扮,衝淡了歲月的痕跡,反是添了份別樣的魅力。
“兩位夫人萬福,小奴們都到了,老奴這就讓她們請安。”
王阿監上前行禮,女孩們心中疑惑,不是說三位夫人嗎?怎麼就隻來了兩位?
疑問歸疑問,然則這些女孩眼皮子都不敢抬一下,包括好奇心最盛的劉五兒。
似是感應到了疑惑,圓領袍婦人親切笑道,“王阿監辛苦了,姐姐今日身子不適,不來了,隻我和阿柔在此,讓孩子們不必拘束。”
在王阿監口裏,女孩們是“小奴”,在圓領袍夫人口裏,女孩們是“孩子”,這些女孩到底還是孩子,聽在耳裏,心裏鬆動開了,有些剛要抬頭,王阿監的訓話又壓了下來。
“夫人們慈悲,但你們也不可失禮,都站好了,跟著我拜!”
王阿監說罷走到女孩們前頭,開始行禮,“曹夫人萬福。”
“曹夫人萬福。”
“陳夫人萬福。”
“陳夫人萬福。”
之後,趙春娘和沈秋娘又是各自行禮,在一片寂靜中,各人歸位,直到琵琶聲響起。
第一次在貴人麵前獻舞,女孩們不免緊張,反是劉五兒沒什麼顧慮,因為她個子小,視線高不過那座石雲台,眼裏就隻有在她斜前方領唱領舞的沈秋娘。
歌聲回環兩遍,最後一句歌詞,劉五兒踮著腳尖,高高興興轉身迎向眾人歸隊,就在最後一個動作定格時,劉五兒的裙擺忽而被什麼拽住了,緊接著,背後一撞,她頓時一個不穩,狼狽撲倒在地……
闖禍了!
劉五兒抬頭,驚恐地看著王阿監氣急敗壞地走過來,想要忍下害怕,卻控製不住“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劉五兒!”
“阿監且慢。”
王阿監的嗬斥,同另一個聲音先後響起。
阻止王阿監的不是夫人們,而是一名年約十五六的少女。
這少女亦是穿著圓領袍,隻不過是元嬌奴口中的雜色公服。
王阿監趕緊回身迎上,“常清娘子,曹夫人可是有什麼吩咐?”
另一邊,沈秋娘趕緊將劉五兒拉起,悄聲道,“別哭了,曹夫人好著呢,不會為難你的,但你再哭下去,就是失儀了。”
沈秋娘聲音不大,卻還是教附近人聽得一清二楚,那名被喚作常清的少女也頓了頓。
“阿監,夫人讓我帶她上去。”常清說著走到劉五兒跟前,“秋小娘子說得沒錯,你摔跤沒人怪你,但你再繼續哭鬧,就是另一回事了。”
常清說罷蹲下,給劉五兒掖好裙子,然後牽著她,往那朵石雲走去。
視線一步步抬高,視野變得前所未有的開闊起來,劉五兒全然停止了抽泣,心底難以明了這種感覺。
“你叫劉五兒?”
亭中的曹夫人很是自然地拉過了劉五兒,順勢將她抱到腿上。
劉五兒愣住了,邊上陳夫人看了眼,終究沒說什麼。
直覺這不是好事,劉五兒掙紮了下,曹夫人卻笑道,“沒事沒事,你這孩子,一頭枯草樣的黃發,到是讓我想起妙虛小的時候。”
陳夫人終是淡淡開了口,“姐姐說笑呢,大郡主不是前日才來看望過姐姐嗎?”
聽懂了這位曹夫人是拿自己比大郡主,劉五兒又是不安,在曹夫人懷裏扭了扭,“五兒錯了。”
曹夫人伸手給劉五兒抹了把眼淚,“不過是摔了下,能有什麼錯?也是你這裙子太長,叫人踩了去,五兒沒有錯。”
劉五兒驚訝抬頭,看著曹夫人,忽而覺著眼前之人,比陳夫人更像廟裏供的神仙娘娘,好在她腦子裏早已生了根弦,無論如何都不會再胡亂喊人。
偏是怕什麼來什麼,曹夫人哪壺不開提哪壺,說起了舊事。
“五兒啊,我知道你,聽說你剛進來時,管陳夫人叫娘娘,這是為何呀?”
“五兒……五兒錯了……”
邊上常清接口道,“夫人問話,照實答便是。”
“五兒……回夫人……”劉五兒拚命轉動著小腦瓜,回憶著王阿監教的禮儀,“陳夫人像……像城隍廟裏的神仙娘娘。”
“哈。”曹夫人摟著劉五兒笑起來,“阿柔,我說什麼來著,人人都道你是神仙般的人物,你看,如今連小孩子也這麼說,小孩子總不會騙人吧?”
“姐姐莫要取笑子柔,這孩子終究是殿前失儀,該讓阿監罰的,還是得讓阿監罰。”
陳子柔說話如同她的名字,又輕又柔,偏內中蘊著分量,於是曹夫人收起笑容,“阿柔說得是,我自以為好心,卻怕是給這孩子罪受,常清,去叫春小娘子、秋小娘子上來。”
一聲吩咐,常清又下去領了趙春娘和沈秋娘上來。
在下頭,聽不清上頭說什麼,於是,行禮過後,沈秋娘頗有些心直口快地急著求情,“夫人莫怪,五兒還小,做不好手工活,裙子沒改好才出了岔子。”
“你這妮子,我還沒發落呢,急什麼,話說回來,林阿保是阿柔選過去的,怎會這般粗心?”
曹夫人邊說邊翻起劉五兒的裙擺,隨即同陳子柔撞了個眼神,劉五兒不明所以,隻覺周圍氣氛一沉。
“我看這孩子在嘉禾院是待不住了,春娘——你怎麼看?”
“回夫人,方才是秋娘多嘴,劉五兒縱然是個好苗子,但王府有王府的規矩,一切但憑夫人作主。”
“你這性子,就是太過拘謹,罷了,謹慎些也沒什麼不好,那我就作主了,這孩子就送去蓬萊院,好好教,好好養。”
曹夫人說著又摸上劉五兒那頭毛毛的黃發,似是觸動了什麼心事,“好好養就沒事,會長好的,會長好的……五兒,要不你也喊我一聲娘娘來聽聽?”
“姐姐。”陳子柔側臉喚了聲,“姐姐既讓她入蓬萊院,不如給她換個名字,這樣才比較好。”
劉五兒抿緊嘴,隱隱有些明白,陳子柔這是在阻止曹夫人。
曹夫人回神,歎了口氣,“是啊,是我考慮不周了,別看這孩子眼下柴得很,其實骨相不錯,就像是一塊璞玉,好好打磨自然成器,我看就叫玉娘吧。”
轉眼間換了名字,去了蓬萊院,劉五兒腦袋發懵,也不知如何應對。
“劉玉娘,還不快謝過夫人。”常清在邊上忙不迭提醒道。
對上沈秋娘肯定的目光,劉五兒鼓足勇氣說出了自己的新名字,“劉……玉娘……謝夫人。”
“劉玉娘謝夫人恩賜。”常清又糾正了一遍。
“劉玉娘……謝夫人恩賜。”
“好了好了,這些禮數慢慢學,去吧,和你春娘姐姐、秋娘姐姐一道。”
曹夫人抱下劉玉娘,沈秋娘趕緊將她拉到邊上,再度行禮。
那一刻,新名字好像是仙法,讓劉玉娘總覺著眼前變得不同了。
那是薄霧徹底消散之後的太液池,從水波到草木,從衣衫到容顏,一切一切,鮮亮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