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橋頭,此任的孟婆正斟了一碗剛出鍋的孟婆湯遞給清陽。清陽看著那碗渾濁不清的孟婆湯,輕聲問道:“我此刻還不願離去,能否再等些時日?”
孟婆指著一望無際的曼珠沙華,說道:“往裏走,那有一座城,名為一念,不為人間所容的靈魂,都可在那裏暫且停留。因一念城飄浮於曼珠沙華之上,靈魂的執念會被曼珠沙華吸食,執念消退,忘卻記憶,再入輪回。”
“我不想忘記。”清陽輕輕說道。
孟婆細看了她一看,又指著忘川河說道:“這條河名為忘川,進入河中的靈魂不會忘記任何記憶,還可以看著奈何橋上經過的靈魂。不過,忘川河裏百鬼縱橫,進入忘川河就時刻麵臨著被惡鬼吞噬的危險。”
一陣沉默之後,最終,清陽艱難地做出了選擇。剛想開口,卻聽孟婆說道:“能告訴我你不願投胎輪回的原因嗎?”
“我……”清陽欲言又止般地幽幽道,“我想看一個人是否能夠獲得幸福。”
“可以說說你的故事嗎?”孟婆道。
清陽生性善良,才華橫溢,隻不過紅顏薄命,被一場惡疾奪去了性命。
她是一名樂師的女兒,樂師與妻子感情甚篤,但是妻子因難產去世。樂師一邊傾心演奏樂曲,一邊獨自撫養女兒清陽,亦不曾再娶妻。
後來,樂師收了個徒弟,名為桑拓。桑拓與清陽一琴一簫,琴瑟和諧,自幼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便是一對璧人。到了清陽及笄而桑拓弱冠之齡,樂師便為兩人定了親。
花神節上,兩人許下執子之手、願相守一世的誓言。可命運無情,總是肆意地捉弄人心。
清陽親手縫好了嫁衣,樂師也為女兒備好了嫁妝,正一派喜慶時候,清陽卻毫無預兆地病倒了,而且無藥可救。不足月餘,便撒手人寰。
清陽去世的那一夜,魂與肉體分離,卻被一幕刺痛了心。
當時的清陽早已沒有氣息,桑拓固執地牽著她蒼白而僵硬的手,一遍遍地說著:“清陽,你別睡了,明日就是我們的婚期。你不是說要做最美的新娘嗎?看!我給你買的胭脂多美啊,就像你的容顏那般美輪美奐。”
胭脂鮮紅,像是有靈性一般。
可是離去的生命又如何能活?留下的人最痛苦。
桑拓為清陽換上嫁衣,為她塗上胭脂,為她蓋上蓋頭,然後三尺白綾,欲要同行。
這時候,樂師拉住了桑拓。
樂師痛苦地說道:“當年,清陽的母親離世,我的心情若你一般,覺得世間再無留戀,隨她去了也好。一條白綾係好,準備了此殘生。但是清陽哭了,那嬰兒的哭聲將我喚醒,我才意識到我不能自私地撇下那年幼的孩子離去。如今,清陽已經去了,我拉住你是不想一條無辜的生命因我女兒而消失,若你隨她去了,清陽泉下有知,必定不會開心。”
樂師雖勸住了桑拓,但桑拓卻像瘋了一樣,拿著常與清陽之簫合奏的琴,彈了一夜。
梧桐琴,一夜長鳴。桑拓指尖染血,染紅了琴弦。清陽身上的嫁衣灼灼,卻不及那指間琴弦沾染的血跡鮮活。
十指連心,或許隻有身體疼了,心才不會痛。
白晝將要來臨,清陽的魂魄終究被黑白無常帶回了冥界。最後一回首,清陽見桑拓眼神若深井死水,毫無生機。
“我想等等,等桑拓走出來,等他有自己的幸福。”清陽說完自己的故事後,反而鎮靜下來,自幼樂器熏陶的優雅,已經刻入靈魂,她靜靜地說出了自己的心願。
孟婆願意聽清陽的故事,隻因那奈何橋頭驚鴻一瞥,覺得清陽像自己生前的鄰家妹妹一般熟悉,似曾相識。
孟婆聽完她的故事,看清她的靈魂,便有心幫助。
此任孟婆正要去人間幫鬼魂還願,這一年時間裏,孟婆的位置總需要被暫替。於是孟婆將清陽的故事告訴冥帝,並請求冥帝讓清陽在她在人間還願時,代她熬製孟婆湯。
高位之上,略帶慵懶的冥帝一手執著陰卷,一手隨意撫額,那一縷垂發之後隱約可見的眼神,帶著威嚴與神秘,讓人捉摸不透。
冥帝看著大殿下的清陽,又看了看孟婆。
“既然孟婆開口了,那就準了。”冥帝下達命令,伸了伸懶腰離開。
這麼些年,冥帝聽了無數鬼魂的故事,每次聽完故事都這般反應,平淡慵懶,無悲無喜。隨著時間的沉浮,心若枯木,不願再起波瀾。
冥界的其他判官也好,鬼差也好,更是見多聽多。不同情、不可惜、不理解、不嗤笑,隻管尊重每一個生命、每一段情、每一個念,隻是偶爾,仍舊會感慨生命柔弱。
代理孟婆之職,清陽說不清喜樂。
熬著孟婆湯,不知道是受什麼蠱惑,悄悄端起一碗,欲要嘗一下滋味。
“孟婆湯,隻有入了輪回才會忘卻一切。身處在冥界,你什麼都不會忘記。”冥帝站在橋頭,黑袍金冠,華貴非常,身姿挺拔,芝蘭玉樹,器宇軒昂,自成風景。
清陽看著被自己送到嘴邊的孟婆湯,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隻能放在一旁,施禮道:“冥帝大人,請見諒,清陽這廂有禮了。”
冥帝低低應了一聲,隨手拈起一枝曼珠沙華,並將其放入做工精致的描金花紋銀盆中。
“你可知道擁有孟婆身份除了熬湯,還能穿梭於人的夢境之中。”冥帝留下一句話,轉身消失在灼灼花叢之中。
這也是孟婆的初衷,想幫清陽,隻是來不及親口相告,就匆匆離去。
清陽恍然大悟,自是心懷感激,麵露喜色,並望著冥帝消失的方向施了一個大禮。
清陽受到冥帝指點,入了桑拓的夢。
入夢之後,才知道現在的桑拓是如何模樣。
當年一身白衣,抱琴而立的翩翩少年,現在落拓頹敗,酒漬滿身,醉醺醺地看著那被他用指尖染血的琴弦,或傻笑,或流淚,竟是呆傻如行屍走肉的軀殼一般。
醉酒的桑拓是暴躁的,卻無比珍愛那把琴。
清陽心疼桑拓,希望他能振作起來,便於夢中與其相遇,細心安撫。
得清陽入夢的桑拓變化不少,白天醒來便將自己上下打理了一遍,又恢複了翩翩少年模樣。
第二天夜裏,清陽再次入夢,陪伴著桑拓,清陽為桑拓吹簫,為桑拓讀書。
第三天夜裏,清陽又入夢,陪伴著桑拓,兩人還能琴瑟和諧,還能訴說衷腸。現實裏的桑拓指間帶傷不能彈琴,但夢裏彈琴說笑,兩人仿佛回到了以前,仿佛清陽從未離去。
半年時間過去,桑拓更加執著於夢境,每天夜裏隻要夢不到清陽,第二天便有些恍惚,不能安穩生活。
那原本就帶著傷的指尖,越發不見好轉。
清陽這才發現,入夢已深,醒來更是傷情。正如醉酒的人,酒醒更傷懷。
但是半年過去,真正的孟婆快要回來了,清陽知道,自己隻能暫代一年孟婆之職。於是清陽做了一個決定,她去找了冥帝。
冥帝一身玄色的衣裳,金線繡著梅花。這樣的冥帝與往日威嚴不同,增加了一份文人氣息的儒雅,也感覺親近了不少。
“冥帝大人,請問如何才能成為孟婆,我想做孟婆。”清陽將反複練習的話說出來,臉上帶著期盼與惶恐。
冥帝看著清陽的眼睛,仿佛穿透她的靈魂,讓清陽倍感不安。
“清陽,你本與孟婆之位無緣。”冥帝用冰冷的聲音直接拒絕了清陽。
清陽也是個驕傲的女子,刻在骨子裏的優雅讓她沒有太過失態。
“我知道有一年暫代孟婆之職,已經是冥帝給我的恩惠了,也是孟婆姐姐給我的恩惠,我本不該奢求更多。”清陽綻放出一個苦笑,悵然所失道,“的確是我癡心妄想了。”
也許清陽早已猜到了會是這樣的結果,知道會失望而歸,但心中的癡念令她難以抗拒,總想著試一下。如今行為,不過是為自己的死心找個理由。
“還記得你曾說過什麼嗎?”冥帝問。
“我說我希望桑拓幸福。”清陽答道。
“你已經死了,陰陽相隔,夢中相遇,對你們來說是浪漫,但是對於人界天理來說,那是決不能容忍的。你以為自己帶給桑拓的是幸福嗎?那是不斷拉鋸的割舍。”冥帝緩緩道來,不帶任何感情,仿佛在誦讀一本書,講一個無關大雅的道理。
清陽慌了,真的慌了,仿佛刻意隱藏的傷疤被揭開,血淋淋地展現在麵前。
冥帝臉上帶著笑意,那不是嘲笑,而是對眾生的憐憫。其中夾雜著嘲諷,不過這種嘲諷是一種對於天地的傲視,一種知世故而不世故的桀驁,一種出淤泥而不染的灑脫。
眼前這個人可是冥帝,生於混沌,與三界共存,自是看過萬千變故的風起雲湧,所以從容如水、平淡無波。
清陽回到了奈何橋,送出一碗碗的孟婆湯,卻再也不敢入桑拓的夢。
一夢黃粱,夢醒太難。
吃多蜜糖的孩子,知道會害牙蟲,必定會有鑽心疼痛,卻難戒甜蜜。
桑拓期盼著清陽入夢,但是等來的隻有失望。
指尖傷斷斷續續地複發,使得桑拓在一段時間沒法彈琴,心中抑鬱難解,終日飲酒。與酒為伴多日的桑拓性格開始暴躁,身子變壞,時常咳嗽,那溫潤如玉白衣公子的身影,在他身上再難看到。
清陽不想再糾纏,但也希望桑拓可以有自己的人生,身邊有一個知冷暖的人。
這時候,一個名為秋洛的姑娘進入清陽的視線。
其實清陽早就知道秋洛的存在。
秋洛很早就遇到了桑拓,甚至比清陽還要早,而且秋洛一直喜歡桑拓,更是在知道桑拓喜歡上清陽後,選擇了默默地守護。
清陽死去,秋洛依舊關心守護著桑拓,時常探望,為桑拓尋藥治療指傷,為他整理屋子,偷偷藏起他的酒壺,為他洗手做湯羹……
秋洛到了出嫁的年紀,卻守著一個心裏並沒有她的男人,親朋好友多次勸說無用,鄰裏嘲笑不理,她執著地守候著沉溺夢中不願意醒來的桑拓。
秋洛能守候,那她清陽如何做不到?
要桑拓幸福,對於這個已在冥界的她,應該放手,選擇守護。讓她做一次秋洛,看著心上人得到幸福。
清陽便給樂師父親托夢,又給媒婆姑姑托夢,希望他們為桑拓說親,對家姑娘就是秋洛。
樂師父親很支持,隻是桑拓固執,他隻要清陽。
時光匆匆,每個人都在與自己內心中的執念抗衡,清陽如此,桑拓如此,秋洛亦如此。
一年期滿,孟婆歸來。
而那以後,清陽入了忘川,飄蕩在眾惡鬼怨靈之間。忘川險惡,那些咆哮的怨靈恨不得撕碎一切靈魂。
清陽也是幸運的,她做過一年的孟婆,小有功績,受到冥帝的庇護,要她來打理奈何橋畔的曼珠沙華。奈何橋時常有惡鬼鬧事,那些惡鬼或被投入忘川被怨靈吞噬,或被喂養曼珠沙華。而奈何橋畔的曼珠沙華生長旺盛,需要時常打理。
時間匆匆,清陽離世已經四年。
奈何橋畔,清閑之餘的清陽不時幫助孟婆熬製孟婆湯,並暢談心思,關係也漸漸親近起來。
孟婆見清陽總是心中鬱鬱,便攜清陽托付黑白無常打聽一下桑拓的情況。清陽得知,已經四年過去,桑拓還是沒有成親,秋洛也還在等著他。
隻不過如今的桑拓因為常年喝酒,身體大不如前,更是少白頭,又常咳血。
清陽覺得自己必須要做些什麼了。
執行完命令的牛頭馬麵,總喜歡在奈何橋召集一幫小鬼說說故事,順便維持一下奈何橋的秩序。
“書接上回,上回書說到那守靈人為報帝王之恩,為其守靈一世,如今到了這冥界,還不願意走了……”牛頭看著下麵一臉求知欲的小鬼,賣起了關子。
清陽則看向一側的馬麵問道:“馬麵大哥,你在冥界多年,自是見多識廣,我有一個問題想要請教。”清陽輕聲細語,加上舉止優雅,總能讓身邊的鬼差心生幾分憐惜之意。
“清陽妹子有什麼疑問盡管說。”馬麵義氣慷慨地說道。
“如何讓一個凡人忘卻一個已死之人呢?”清陽問。
“這還不簡單,打傻了唄,那不就什麼都忘記了?”馬麵嬉皮笑臉地說道。
清陽從容優雅的笑意立即僵硬在了臉上。
“逗你玩的,你看你整天悶悶不樂的,都到了冥界,還為人間事憂愁,真是操心的命呀!”馬麵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
清陽就這樣聽著馬麵的教訓,不言不語,任憑其大言不慚。
“哎,白費了我這些口舌,你看你根本就什麼也聽不進去。”馬麵翻了一個碩大的白眼。
散去了聽故事的小鬼,牛頭上前說道:“清陽妹子,你說的忘記一個人是沒什麼好法子,不過代替一個人還是可以做到的。”牛頭說著,給馬麵施了一個眼色。
馬麵收到信號,手裏變出一張符來,順便在清陽眼前晃悠了兩下。
“人間的事情我們管不了,也不得插手,更不得隨意更改,亂了秩序我們擔待不起。不過可以用一些障眼法,無傷大雅也就得過且過了。”牛頭補充道。
“這張符有何用處?”清陽問。
牛頭正色道:“擁有這張符的人可以對符許願,讓某個人或鬼看著她像另一個人或者鬼。”
馬麵又道:“比如白無常對著這個符許願,希望黑無常看著自己的模樣像牛頭,那在黑無常眼裏,白無常就是牛頭的模樣。”
牛頭馬麵忽然對視一眼,似乎對號入座,各自嫌棄地撇了撇嘴。清陽忽然覺得,這張符似乎真的在黑白無常身上被印證過。
清陽伸手去拿馬麵手裏的符,靈符卻被不著痕跡地收回。清陽抬頭,卻見一個牛頭一個馬麵正對著自己笑,若不因她此刻就是魂魄,清陽覺得自己會被嚇得魂飛魄散。
“清陽妹子,老哥哥我們近日守城辛苦,一直想去人間找幾壇子美酒卻不得空,最近饞酒饞得緊。”馬麵笑嘻嘻地暗示:想要符,拿酒換。
清陽的陪葬品裏就有幾壇子美酒,那是她出生時父親釀製的女兒紅,說要等到女兒出嫁的時候再打開喝,那時候的女兒紅才最香醇。
清陽將那幾壇子女兒紅拿出來,擺了一桌子美酒,三人坐在奈何橋的石桌一側,趁著清閑,品起了酒。
對於清陽來說是品,對於牛頭馬麵來說卻是灌。
一碗一碗的酒下肚,牛頭馬麵說說笑笑誇讚這酒好。
“等會兒,這是什麼?”馬麵晃動酒壇子,發出清脆叮當的響聲,瞬間吸引了清陽和牛頭的目光。
“酒壇子裏有東西。”馬麵瞪大眼睛看向黑咕隆咚的酒壇,並一隻手伸了進去,掏出一隻玉鐲來。
玉鐲光澤透亮,雕工精細,而且泡在這樣的酒壇裏多年未染雜色,確實好玉。
“這玉鐲應該是母親留給我的。父親怕睹物思人,便將這玉鐲泡入酒壇之中,待我出嫁之日,打開這女兒紅,將玉鐲傳給我,希望我能平安順遂。”清陽記得父親說過這些話,不過那時候還小,竟然忘記,此刻看到這玉鐲才記了起來。
馬麵將玉鐲遞給清陽,囑咐道:“這可是珍貴的稀罕物,你且要戴好了。”
清陽一笑,帶著幾分無奈。那之後,清陽拿著靈符找到孟婆。
“孟婆姐姐,可否幫我一個忙?”清陽態度很是誠懇。
“但說無妨。”孟婆也不是扭捏的性子,能幫的忙自然願意幫。
“我想將這張符送給一人,孟婆姐姐可否為我營造一個夢境,讓我見她一麵,囑托幾句。”
孟婆答應了清陽的請求。孟婆心中也有自己的柔軟和意難平,如今清陽想要完成心願,自己當然願意幫忙。而且知道清陽選擇守護成全心中所愛,這是一種胸懷與仁慈,讓她佩服。
在孟婆營造的夢境裏,清陽見到了秋洛,在夢裏,清陽告訴了秋洛她的身份,並告訴了秋洛那靈符的使用方法。
第二天醒來的秋洛,當真看到一張符出現在手裏,這才信了那個夢,信了夢裏那個名叫清陽的癡情女子。
秋洛對著符許願,並按照清陽的吩咐將靈符貼身帶著。而桑拓也真的信了秋洛就是清陽,更忘了清陽是被她親手下葬的。時常醉酒的桑拓還以為是在夢中,若能見到所愛,他寧願不醒來,一直活在夢裏。
所以桑拓興奮地娶了秋洛,這個在他以為的夢裏就是清陽的女子。
秋洛也是個大方溫婉的姑娘,讓清陽於夢中參加了她的婚禮。婚禮中的新娘是秋洛。不過清陽卻能站在父親的身邊,以親人的身份,看著一對新人成親。
完成一樁心願,別的困擾又來了。若是桑拓發現靈符之事,會不會崩潰,會不會責怪自己?
清陽心中憂鬱,想著桑拓,便沿著忘川河走遠。
隻在奈何橋徘徊過的清陽,在這大片火焰般的曼珠沙華叢中竟迷了路。
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聽到琴聲悠悠。清陽順著琴聲而去,隻覺琴聲正濃,卻不見彈琴之人。悠悠轉轉,四周隻有一片怒放的曼珠沙華。
清陽卻不知道,在結界後麵,是一條殘破的橋,橋上坐著彈琴的冥帝和墨。
多年以來,冥帝和墨在此結界內彈琴都不曾被打擾,如今卻引來了清陽,當真有趣。
幾日後,一念城便貼出告示,誰的音樂聲能入冥帝耳,便可許一個心願。
清陽也去了,隻為了那一個心願。
初入一念城,清陽便被震驚。
一念城中音樂飄蕩,琵琶聲聲,帶著空曠而又婉轉的悲涼音色。仿佛蒼茫大地上有一位獨行者緩緩前行,孤單且無助,不知何處是家。琵琶聲回蕩在整個一念城,讓聽者動容,有心者聞之落淚。
忽而琵琶聲落,鼓聲起。一聲聲戰鼓,將人拉入戰場,金戈鐵馬的穿梭,刀槍劍戟的交鋒,仿佛就在眼前。
繼而箜篌聲起,宮廷雅樂,柔美清澈,但聲音帶著寂寥。若金碧輝煌的宮廷裏,一隻會彈箜篌的“金絲雀”,望著月色向往自由。
…………
各種樂器彈奏各種音樂,飽含著各種情緒,一個接一個地在一念城中響起。
清陽一直在等一種樂器的聲音,卻遲遲沒有等到,不禁問身側的牛頭:“為何沒有琴聲?”
“在一念城裏,琴是啞的。”牛頭道。
“為何?”清陽問。
牛頭沒有正麵回答,反而指著城中最高聳的一座閣樓說道:“因為那裏。”
牛頭指向的那座閣樓,是一念城裏最美的一座閣樓,那裏的曼珠沙華開得最好,也最美。灼灼紅色,將高聳的閣樓裝飾,搖動的花朵,增加了閣樓的神秘感。
此刻閣樓裏坐著的冥帝,麵前是一把琴和一隻香爐,但是冥帝的手飄浮於琴弦之上,隻有手指在飛舞,琴弦卻不曾動。
冥帝是否也有執念?
清陽拿出那隻瀟湘淚竹做的洞簫,也要吹奏一曲。
“兩位大哥,我要去那裏吹奏。”此刻,清陽與牛頭馬麵還站在一念城入口,因被音樂吸引,至今不曾挪步。
“在這裏吹奏便可。若是人間,需要在人群之中吹奏才能被聽到,如今我們可都是鬼,這裏是一念城,隨意吹奏,音樂聲便可飄浮於整座城中。”馬麵強調著,似乎對自己是鬼很自豪,對站在一念城裏很是驕傲。
清陽很久沒吹洞簫了,之前因生病而疏忽練習,此刻拿起洞簫,每一個節奏、每一個音符、每一個手勢都無比熟悉,仿佛曆曆在目,刻入了靈魂與骨髓。
心中的曲子,銘記著記憶裏的人兒。
洞簫聲在一念城中響起,音樂裏帶著歡樂與纏綿,還有美好的祈願。那是清陽與桑拓合奏多年的曲子,更是二人希望在婚禮上演奏的樂曲,如今隻能在冥界響起,彈給眾鬼聽。
不過清陽很開心,因為她還有勇氣吹起這一支曲子。
琴語簫聲,自有共通之處,清陽雖然在吹簫,腦海裏卻回蕩著桑拓的琴聲,並與之相和。與其說洞簫聲入魂,不如說琴聲入了心,著了魔。
或許這就是清陽能聽到結界裏冥帝琴聲的原因。
也或許是因為清陽能聽到冥帝的琴聲,冥帝對她產生了興趣,所以為清陽設了這場演奏,送她一個心願。
說到心願,那便是若有一日靈符之事暴露,清陽希望能見桑拓一麵。愛恨也好,隱瞞也罷,至少再見一麵,說一句道歉。
愛,有時,需要兩個人一起放手。
又過了七年,距離清陽去世已經十一年了。桑拓與秋洛成婚七年,他們的女兒已經六歲。
那日,清陽被冥帝詔見。
“七年前我曾許你一個心願,如今,便實現你這個願望。”七年前,那一曲洞簫,入了冥帝的耳。
聽到冥帝這句話,清陽一陣心慌,隻覺該來的還是來了。
冥帝帶清陽來的地方,不是別處,正是她的墓地。
冥帝與清陽站在墓地之中,看著不遠處走來的一大一小兩個人。小女孩水靈靈的大眼睛,機靈可愛,紅撲撲的臉蛋,櫻桃小嘴,兩個羊角辮綁著紅線,像年畫裏走出來的娃娃,招人喜歡。
桑拓已經走到了墓碑前,隨意地坐在地上,拔著墓碑前的雜草,將祭品果盤擺好,又用袖子給墓碑擦擦灰,整個過程都無比用心。
或許太過專心了,竟然忽視了自家女兒在偷吃祭品裏的葡萄。
桑拓沒有訓斥孩子,而是溫柔地教導她放下。
“念陽,給……給姑姑道歉。”桑拓指著墓碑對女兒說道。
念陽這個名字是秋洛取的,為懷念清陽之意,而且那時候的桑拓還不知道秋洛的身份。
“姑姑”兩個字包含了很多複雜的情緒,桑拓的臉色不太自然,而清陽喃喃道“姑姑”二字,反複咀嚼。
“去一邊玩吧,但是別亂跑,我跟姑姑說幾句話咱們就回家。”桑拓對念陽說道。
小童稚嫩而歡快的聲音響起,衝淡了些許憂愁,桑拓嘴角泛起笑意。
不一會兒,念陽追著蝴蝶奔跑起來,雖然步伐不穩,卻透露出稚兒特有的天真與可愛。
桑拓撫摸著碑文,柔聲說道:“清陽,今日是你的忌日,我來看你了。原諒我這十一年不曾來看你,甚至不願承認你的離去。”桑拓的聲音裏帶著苦澀,夾雜著一絲悲歎。這些年,桑拓用自己的方式逃避著,他不願接受清陽真的去世,除了親手將清陽下葬外,竟不曾祭拜。
“三年前,一場春雨打濕了靈符,我認出了秋洛的身份,她也告訴了我你們之間的秘密。原來你也入了她的夢。我以為是我在夢中遇到了你,其實隻有我自己以為入了夢。”桑拓臉上不悲無喜,一片淡然。
“七年了,我們成親七年了,七年來,她對我很好,對師父很好,對這個家很好。我卻把她當作你,無論是對你還是對她,這都不公平。”桑拓的眼裏溢出了悲戚。
“兩千多個日夜的相處,我也發現了一些不對的地方,但我寧願自欺欺人地去做著那個有你在的夢。然而,夢終究會醒來,一切都需要麵對。這三年裏,我一直在接受這個結果,自然也想了很多。”桑拓忽而一笑,悵然道,“你將秋洛帶到我身邊,是希望我放手吧。”
桑拓沉默了片刻。
“當年,我們本該結為夫婦,可終究是造化弄人,天公不作美,竟從我身邊奪走了你。然而我愛過,無怨無悔,唯獨你離去,可歎可惜,卻也隻能怨天怨命。相思成逆,日夜輾轉,飲酒度日。那樣墮落的我,或許隻有你、師父,還有秋洛能夠忍受如此狼狽不堪的我吧。你把秋洛帶到我身邊,是希望我幸福,但對於我來說,今生遇到你就是幸福,遇到秋洛是幸運。”桑拓看向不遠處撲蝴蝶的女兒,不自覺地流出幸福的笑。
“清陽,這個家,我會扛起來。”桑拓認真地說道。桑拓已經開始接受秋洛,學會放手。
墓碑裏的清陽聽到這句話,笑了,釋懷地笑了。
看著所愛的人能夠幸福,這就夠了。注定不能在一起,何必苦苦不放,不如瀟灑成全。
桑拓沉默許久後,輕撫著清陽的墓碑,說道:“清陽,你可以放心了,安心走吧,你的來世會過得更好。”
撲蝴蝶的念陽跑累了,過來求抱抱,非要桑拓背著回家。
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清陽想起小時候,有一次追蝴蝶,玩得滿身塵土,累的坐在地上走不動,非要大自己兩歲的桑拓哥哥來背,還把手上的灰塵抹在桑拓的臉上,一臉得逞地壞笑。
那時候的桑拓背著清陽,搖搖晃晃,一轉眼,桑拓的脊背更加挺拔,已然可以承擔得起女兒帶給他的重量與責任。
桑拓已經放手,清陽也該放手了。
清陽這些年一直沉浸在思念和遺憾之中,竟然忘卻了自己。原來曾經的清陽也是那樣活潑。
清陽看向冥帝,笑著說道:“原來我都當姑姑了。”
“你不是早就知道嗎?”冥帝道。
“冥帝大人,您覺得我這做姑姑的是不是該在投胎前給侄女點禮物?這也是基本禮節呀。”清陽又道。
“冥界沒這種禮節。”冥帝麵無表情地道。
“我想送侄女個鐲子,她這麼漂亮,長大了應該愛美。”清陽自顧自地說道。
冥帝不說話,轉身朝前走去。
“冥帝大人,您幫就幫到底吧,全冥府都知道您最善心,幫我把鐲子送給念陽吧。”清陽厚下臉皮追著冥帝說道。
“這種事情找牛頭馬麵,他們擅長,也就花費你幾壇子酒。”冥帝給清陽指了條路。
清陽拜別冥帝,拜別一念城,拜別牛頭馬麵與黑白無常,又拜別孟婆,再拜別有緣相見的鬼差們,她入了輪回,別了牽絆。
放下執念的靈魂,瀟灑離開,不願放下的,還在苦苦掙紮。
冥界的故事,向來講不完,道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