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睜開眼,看見自己正躺在地上。
那把泛著寒光的匕首還在身旁,仿若在時時刻刻地提醒著他,先帝的鬼魂隨時都會再次出現。他踉踉蹌蹌地爬起身來,戰戰兢兢地拿起那匕首,哆嗦著手將其收入錦盒之中,頓時鬆了口氣。
日出東方,微風舒爽,中元節過後的氣候很是溫潤,不似之前的炎熱。
陳梁家小院裏,如此豔陽高照的明媚日子,孟婆正坐在葡萄樹下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書。
石子路上發出貓兒落腳般輕盈的腳步聲,慢慢想靠近孟婆,在那人看不見的地方,孟婆嘴角含笑,就像渥丹等待賽奎那樣。
“這般好的天氣,不出去逛逛嗎?”蕭岩對著孟婆道。
“天上是浮動的陽光,大樹上是綠色的流水,每天起來可以坐在這裏一整天,這樣的日子挺好的。”孟婆眼睛盯著書,看到某處笑笑,並未抬頭。
“可以讓我再畫一幅你的畫像嗎?”蕭岩問這話時,垂在腿側的雙手似乎抖了抖,恰好被孟婆的眼角餘光瞥到。
孟婆不語,盯著書的眼神似有閃爍,她沉默著,就像幾百年前兩個人相處時那樣陷入了寂靜之中。過了良久,孟婆終於輕聲說出了兩個字:“可以。”
蕭岩小心翼翼地拿出畫板,孟婆繼續低頭看書,花開正香,蝴蝶飛舞,竟在畫布上流轉,仿佛被畫中人絕美的容顏吸引。
當點出那一雙眼睛以後,蕭岩在右側寫出了孟婆的前世今生:渥丹凝香引蝶舞,孟婆贈湯解人愁,兩人就這樣凝固成了一幅美麗的畫像。
很久以後,招弟形象的孟婆傳出冥界,在人間引起了一陣議論。自此以後,世人皆知孟婆醜陋,卻不知道孟婆隻是一個職位,司職者其實一直都在變,那位出塵脫俗、眼睛好似可以說話的孟婆卻不見了。
早晨的時光悄悄逝去,距離蕭岩魂歸忘川的時間已不到十五日。
“不過三日,諸事可定,蕭兄可以安心了。”陳梁道,“接下來,蕭兄有什麼想法?”
此時的蕭岩與陳梁看法基本一致,畢竟蕭岩功高,被君王忌憚是無可厚非的。
若國家無戰事,自然不可留下功高蓋主的將軍,如此文武雙全的將軍存於朝中,隻怕會對帝王產生一種無形威脅。
“我想我也該離開了。”蕭岩頓了頓,又道,“然而,作為將軍,自是不能安安靜靜地離開,必要轟轟烈烈才行。”
蕭岩眼眸深沉,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
晌午時分,傳出新帝詔令,命令軍隊停止南下征討蠻夷,改為休養生息。
此令一出,舉國歡騰,“萬歲”之聲響遍朝野。
有人歡喜,自然有人憂愁。遠在議政殿的新帝,陷入了難熬的苦惱中。
跪在龍椅前的張贛張將軍望著龍椅上的新帝,恭敬道:“陛下,蕭將軍征討北方狼族,立下大功,被世人稱道為常勝將軍,若蕭將軍出征南下,那定然是手到擒來呀!在陛下的治理下,我朝北平狼族,南討蠻夷,擴大疆域,建立不世之功業,陛下之豐功偉業定然世代流傳!”
看著臉色變化的新帝,他繼續分析道:“陛下,南伐不可停止,民眾安居樂業之後就再也不願意動彈,此刻不出征,以後怕是再無此等良機,而陛下的宏圖霸業之舉也將會夭折在半途中。”
聽到這裏,新帝一把將手中的茶杯丟在張贛的身前,茶水濺了他一臉。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朕,是覺得朕不如你?你口中的這些,難道朕會不知道嗎?還用你張贛來提醒!”新帝咆哮起來,原本被先帝恐嚇後心中本來有氣,好不容易才平息怒氣的新帝,此刻被張贛這樣竭力去鼓動攻打南方的蠻夷之策重新點燃。
新帝也想派兵南下,但匕首還在錦盒裏發著凜冽的光芒,不能名垂青史與命喪黃泉相比,他寧願退一步苟且偷生,相信先帝沒有騙他。
“微臣該死!是微臣不知天高地厚,可微臣萬萬沒有其他想法,還請陛下息怒!”張贛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求饒道,企圖以此來撫平新帝的火氣。
“哼,諒你也沒這個膽子。”新帝道。
“陛下,蕭將軍畢竟剛剛平定北方,此刻功勳在身,如今又在朝中,是否給個爵位穩住他?”張贛看著新帝緩和的臉色,這才敢重新諫言道,“蕭將軍有大才,能消滅北方的狄戎,自然是個實幹之人。可如今,將軍這個職位,對蕭將軍來說有些不配功德了,若不給爵位,倒是怕他心中會有意見。而且民間皆傳,蕭將軍是將星轉世,朝中有蕭將軍,為我國柱石,天下可安定,外族無敢侵。”
“哼,此子不聽詔令,在朕說要禦駕親征的時候,瞞著朕消滅了狼族,還在來信中向朕為林守之、李三思等人討要賞賜,又上書讓他們衣錦還鄉,還讓林、李二人帶南方兵士回鄉。南方兵士嘛,自然都對他感恩戴德,最可氣的就是竟然將朕給他的賞賜私下分於其他將士,這種收買人心之舉,倘若再不壓製,待到他起了謀逆之心時,將是為時已晚!他的這種做法和結黨營私有何區別,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以為可以瞞著朕做這些事情,但這天下沒有任何人能瞞得過朕的眼睛,即便是一草一木,都在朕的掌控之中!這賬,朕還沒找他算呢,爵位?哼,簡直是癡人說夢。”新帝冷哼,蕭岩最近一係列的行為,刺痛了新帝那顆對權利敏感的心。
“這蕭岩確實大膽,其實若無陛下賞識,他連帶兵的機會可能都沒有。如今他能建功立業,也虧了陛下有伯樂之能,賜給他爵位,諒他也不敢接。”看到陛下發怒,知道自己拍馬屁拍在馬腿上的張贛連忙改口。
新帝懶得責罵他,隻是問道:“民間有關於蕭岩是將星的傳言?這是怎麼回事?”
“正是。蕭將軍征服北方蠻夷,功勳顯赫,每當即將全軍覆滅的時候,又在不可能中找到活下來的那個機會,幾乎無不勝之戰。眾人都說將軍計謀無雙,再危險的時刻都能死裏逃生,現在各大軍營中的將士們把他當戰神一般的擁戴。而這次一舉消滅北方狼族,讓北方子民皆傳頌蕭將軍是武曲將星下凡,有些人謠傳他是南方的天自行,大肆蠱惑人心。想當年,始皇就是看到南方有龍氣徘徊,於是便命人鑿山改道,破壞龍脈大氣,要讓南方千年不出帝王。可諷刺的是,偏偏後來的趙將軍率軍十幾萬,不遠千裏來到南方蠻夷之地,本該平定戰亂,卻悄悄自立為王,無論始皇如何發令,下旨要求他回去都不回去。自那之後,大秦滅國,看著祖國即將傾覆,他也按兵不動,自己休養生息,務農耕種,自給自足。”他不知道自己這番話,又惹得新帝心中掀起波瀾。
“蕭岩,蕭岩……”新帝眯起眼睛,嘴角輕挑。看著新帝這個表情,張贛知道新帝準備處理掉蕭岩了,“他征戰多年,戰功累累,戍守邊關,勞苦功高,是我朝功勳之臣,趁著未來十載再無戰事,既然如此……不如,讓他好好地休息一下。”
三日後,諸事安定。
新帝突然與周圍諸國發去信函,信中誠懇地想要與諸國簽訂十年不戰的協議。周圍諸國皆是小國,先前聽說新帝要來消滅他們,整日誠惶誠恐。如今得知新帝不再打算動武,當即心花怒放。他們終於不必再為戰爭而心憂,可以好好降低戒備的級別。但是,另一個問題又在眾位國王中悄悄發酵:擁有十萬大軍與遼闊疆域四萬八千裏的羽國,剛剛消滅他們的北方敵人,甚愛征伐的新帝為何忽然要簽訂停戰協議?難道是在醞釀什麼陰謀?諸國都抱著觀望的態度,戒備之心仍然不能放下。
雖然協議簽訂了,但是在武力麵前,不過是一張廢紙,要看的是之後十年的漫長歲月裏羽國的做法。
諸國簽訂協議以後,新帝果然再沒有發動戰爭。直到九年後新帝十三年,春季即將結束的一個早上,新帝臨朝時暴斃死去了。據說,在他死前,一晚值守大殿的禦林軍聽到新帝哀歎自己的時間不夠了。不過,那些史家們感興趣的是,新帝在位時為何在即將消滅南方蠻夷的關頭,突發聖旨要求十年不戰。有關此事,後世一直不解,隨著知情人的不斷減少,竟成為謎團。不過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戰爭步伐終止的那一日,晴空之上漂浮著絲絲雲朵。不但天氣明麗,世間萬物看起來都是一片祥和。
三人坐在小院裏麵曬太陽,門外傳來敲門聲,陳梁開門後疾步走到蕭岩身邊:“蕭兄,新帝傳旨來了。”太監宣讀指令,讓蕭岩進宮麵聖,隨後轉身離開。
蕭岩整理衣服想要去拜見。
“蕭兄,還能見到嗎?”陳梁有些不舍道。
“有我在,不用怕。”孟婆在一旁道。
陳梁與蕭岩一齊看向孟婆,三人視線交彙,嘴角上揚起一抹輕巧的笑意。
再一次走進那熟悉又陌生的皇宮,那些朱紅的木柱,挺拔而有力,就如一個個滿懷熱血的將士。蕭岩看了看天空中的雲肆意地翻滾變形和鳥雀飛去的身影,聽著風拍打著樹葉的瑟瑟之聲,心中歎息一聲,隻道人生在世,短暫無比,活著的時候從未留意過周遭這麼多景致,偏要等到不久離世時才發覺連風聲都那麼悅耳。
皇宮的大殿上,張贛候在新帝身旁,看著單膝跪在大殿上的蕭岩。
“蕭岩,你可知罪?”張贛上前一步,厲聲喝道。
“臣不知。”蕭岩神色如常,看不到半點對新帝的恐懼。
“身為人臣,不聽君命,是為不忠;身為將領,不聽他人勸解,剛愎自用,獨自策劃部署,致使無辜將士送命,是為不仁;身為人子,被驅逐出家門,是為不孝;身為人未婚夫,處處留情,使得香魂消逝,是為不義。此種罪責,你可承認?”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柳嫣竟然被這廝公然退婚,鬱鬱寡歡而死,他心中公仇私怨交織在一起,此時此刻,恨不得一刀了結了蕭岩。
“臣帶兵出征,在沙場幾番較量,與將士同生共死,與敵軍血肉相搏,為國家鞠躬盡瘁。也曾血染黃沙,刀刺入骨;也曾血染初雪,腳踏黃泉。即使埋骨荒山,無人知,無人祭,臣也不曾有悔,更不知何罪之有?”蕭岩說完,平靜地盯著坐在那高高位置上的新帝,覺得那龍椅之上的皇帝真的要成為孤家寡人了。
“蕭岩,你好大的膽子!”張贛大喝一聲,瞪著雙眼道,“在陛下麵前,你不僅不知悔過,還敢居功自傲,征戰沙場本就是將軍天職,你有何資本得以如此猖狂炫耀?!曆代戰死沙場的將軍,哪個不是如此?怎就你蕭岩獨一無二不成?”
新帝明白蕭岩征戰確實盡心盡責,實可稱之為古今第一將軍,但是他有一個致命的缺點,那就是,他竟然不肯聽從他的命令。
新帝又豈能不知蕭岩功勳?但是蕭岩心無偏私,絕不是隨波逐流之人,更不是輕易就能操控之人。而且他有勇有謀,軍中將士及百姓極為擁護,若有造反之意,定然有大批追隨之人。
此刻的蕭岩雖然忠誠,但誰能保證他以後能一直忠誠下去?帝王本就多疑,或者說不多疑的難以成為皇帝,同時他們又太過看重權位,所以總會用最惡毒的眼光猜測別人。畢竟古往今來,有太多的前車之鑒,讓他們不敢相信別人的承諾。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為了消除一點小小的疑慮,帝王們願意做任何事情。
“張將軍過錯甚多,要賞罰分明,那北方邊關的軍中錯誤罰了嗎?”蕭岩淡淡地盯著張贛道。
“你!”張贛被蕭岩氣急了,麵向新帝激動道,“陛下,軍中之時,蕭將軍就處處針對微臣,他自己製訂計劃,不將安排讓我等知曉,事後才知道他讓我等做誘餌,引得敵軍虎狼之師猛撲。待我軍與敵軍奮力廝殺打得難解難分之時,蕭將軍竟然從軍營中出來了,振臂一揮,讓埋伏的軍隊圍住敵軍,敵軍見前後受敵,殺紅了眼,冒死撕開一條口子,逃離而去,中了埋伏,損兵一半。他從始到終,都將我等蒙在鼓裏,導致我軍配合不夠默契,我帶兵去追,也是因為他沒有提前透露計劃。”
聽到張贛的誣陷,蕭岩眼裏一派鄙夷,冷聲嗤道:“張將軍讀了這麼多年的兵書,難道不知道窮寇莫追嗎?”
“你……”張贛氣得胸口發堵,卻無奈於反駁不出。
想起自己以前不論跟誰對峙,自己總能主導別人,如今麵對蕭岩,卻總是節節敗退,好生不甘。
見張贛首攻不行,新帝便站起來,隔斷蕭岩的牙尖嘴利,道:“蕭將軍確實是軍事大才、國之棟梁呀!”他笑著拍了拍手,召喚著侍從,又道:“未來十年朕不會再起征伐,因此想請將軍歸於農家,不再統領軍隊。朕準備了好酒,請蕭將軍喝一杯,以後我們就再也不需要擔心任何事情了,如此一來,自是兩全其美。”
一位內侍端來兩個墨綠的玉石杯子,杯中盛放著西域進貢的葡萄美酒。酒色鮮紅,仿若女子嬌羞的臉龐,因此,軍中高官都稱呼它“胭脂醉”。
“陛下,飲酒易,可張將軍因此遺臭萬年就不太好,你說是嗎?想必那時也可能會不利於陛下的清譽呀。”蕭岩一字一句地說道,死死地盯著新帝的瞳孔。
這一字一句落到新帝心裏,就如一把利刃,深深紮進新帝的胸口。
“蕭岩,這酒你想喝也要喝,不想喝也要喝。”新帝不再和顏悅色,而是露出本來麵目,手一招,門外走進來四個持刀的禦林軍。
“既然如此,陛下,讓臣最後為你做一件事吧。我朝因為連年戰爭,百姓困乏、軍士疲累,如今陛下下旨十年不戰,四海之內無不稱讚陛下大仁大義,體恤民力,重視國本。陛下又對臣下和諸位將軍諸多封賞,軍士們也領足了軍餉,無拖無欠,給陣亡的將士家屬也發放了補助和賞金,全軍上下莫不感恩陛下仁慈為懷。”
“此時此刻,陛下不能背上賜死功臣的罵名,否則,朝中老臣人人自危,各地軍士心懷不滿,若是生出叛亂,大戰起來,最終受苦的還是百姓。外戰剛平定,內戰紛爭又起,這種人間煉獄般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蕭岩歎息道。
“既然蕭將軍如此替朕著想,你定有更好的方法來解決此事,將軍還有什麼要求?”新帝冷冷地問。
“第一:我死後,請陛下將我葬於柳嫣墓旁;第二:善待蕭家和柳家,不讓他們受到任何株連;第三:各地軍士將領同樣不受株連。”
“這些條件很容易,朕答應你。”新帝知道,蕭岩不會跑,也跑不了,他有牽掛,更有骨氣,一位真正的將軍是不懼死亡的。
“謝陛下成全。”蕭岩頓首叩謝,說完,他起身,帶著一身孤勇正欲離開。
“且慢!蕭將軍,你要如何說到做到?”張贛問。
“張將軍放心,既是蕭岩許諾,九死不悔。”蕭岩留下這句話,便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張贛還想追問,但新帝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了,怕適得其反。
這是兩個男人之間的對話,雖然談的是一個人的生死,但蕭岩也在用這種方式證明自己的決心,告誡新帝說話算話,一諾千金。
蕭岩走後,張贛跑過來道:“陛下,要是蕭岩跑了……”
“張贛,你不是想要戴罪立功嗎?朕為人最重視孝道,一直因為國事繁忙,無法常去先帝陵寢拜祭,心中多有愧疚之情,朕對你信任有加,決定讓你替朕守著先帝的皇陵。先帝一生喜歡武藝卓越之人,你每日在皇陵前舞刀弄槍一番,也讓先帝愉悅一番。”新帝笑道。
“陛下,不可,陛下不可……”張贛在一路求饒聲中被拖走。
對於張贛的投機與愚蠢,新帝都看在眼裏,身邊的人太聰明,容易反噬自己。如今十年不戰,此等貨色留著定會危害自己,況且本是挾製蕭岩的一步棋子,竟然不明白唇亡齒寒之理,愚鈍得很。如今,又何必留個蠢貨在自己身邊擾人清淨呢?
新帝是在血雨腥風之中登上皇位的天子,又怎會看不透張贛這種格局的人?他看不透的,怕是隻有自己的心罷了。越是聰明的人,越容易被自己的心所困。
正如新帝欣賞蕭岩,卻也忌憚蕭岩一樣,倘若蕭岩能為他所用,他定會保下蕭岩。可蕭岩不是會輕易妥協之人,他太有原則與底線了,所以,蕭岩必須死。
掃地焚香閉閣眠,簟紋如水帳如煙。
客來夢覺知何處,掛起西窗浪接天。
從晨曦到月光,孟婆坐在院子裏已經一天了,看著蕭岩一臉平靜地回來,她如夢初醒地立刻起身,飛奔似的向他迎去。
“蕭岩,你要如何做?”其實孟婆心裏,已然知曉答案。
“不再犯前世的錯。”他沉聲道,“帝王的過錯,自有上天懲戒,與無辜的百姓無關。而我能做的,就是用我的一條命,打消帝王的疑慮,讓戰事平息,狼煙沉寂。”
蕭岩知道,賽奎雖然對君王的殘暴表示了不滿,也發出了抗議,但是卻牽連了無數無辜的性命。一把大火熊熊燃燒,燒去罪孽,但也留下殘痕,印刻在人們心中。此世,蕭岩選擇了仁慈與寬容。
“要我做什麼?”孟婆問。
“這個嘛……”蕭岩故意賣起關子,“容我好好想想。”
“你是皮癢癢了不成?”孟婆強裝生氣道。
“將軍饒命。”蕭岩突然蹦出來一句話,這是前世兩人常說的話。
孟婆一驚,恍惚間回過神來,剛想出手打蕭岩,卻看到了跑來的陳梁,他似要阻止孟婆落下的手。
孟婆不滿道:“陳梁,你將來也是宰相之才,怎麼還這般不穩重,難道我還能真的打傷他不成?”
“蕭兄沒事最重要。”陳梁笑嘻嘻地道。
“得兄弟如此,蕭岩無憾。”蕭岩滿意地點點頭。
“我也是!此生能遇到蕭兄這般知己,我自是死而無憾!”陳梁正色道,眼神卻滿是傷懷。
“你們兩個真是肉麻至極,該去吃飯了,吃完飯還有別的事要做。”孟婆毫不客氣地催促道。
陳梁笑著說:“小妹放心,今晚我們三個人十五個菜管夠。而且,都是些京城第一酒樓的山珍海味,定合小妹胃口。”
陳梁與蕭岩兩人相視一笑,似乎又回到了邊地賽馬看杜鵑的日子,突然間兩人忘掉了關於生死的一切事情,一切煩惱都煙消雲散。
當夜,蕭岩寫了兩封信,分別送給柳家與蕭家,一封給柳伯父,一封給自己的父親,它們都是謝罪的書信。信被打開時,必然是蕭岩赴死之時。
蕭岩還將紅纓槍的槍頭卸下來,將槍柄遞給了陳梁,其意是哪天新帝不聽勸阻,硬要出兵之時,陳梁便將槍柄交給新帝,並告訴新帝:槍頭在蕭岩的墓穴之中。
第二日,新帝狩獵,並帶著文武官員去皇家獵場。
無法出征的憤怒全被新帝發泄在了獵場裏,矯健的小鹿、可愛的兔子、狡猾的狐狸,甚至凶猛的豹子,身上都被射滿了十來隻箭。獵物被堆積在獵場,等待新帝賞賜給眾人。
狩獵灰狼之外,竟然有一隻毛色稀有的白狼。越是稀有,就越想獲得。所以,即使新帝獲獵豐厚,也不曾停下那逐狼的腳步。
“陛下,有白狼的蹤跡了。”一個侍衛跪在地上稟報道。
原本等待多時的新帝早就不耐煩了,不等身後侍衛,獨自飛奔而去。
新帝看到不遠處的白狼,大為開心,帶著弓箭,接近白狼。
一箭深入,白狼竟然未能斃命,反而惹怒白狼。白狼反過來一口咬在新帝的馬匹腿上,那馬兒受驚過度,摔下新帝便獨自向森林深處跑去。隻剩下那隻兩眼通紅的白狼和驚恐不已的新帝,看著越來越近的狼,新帝大聲呼救,一時之間也顧不上有失顏麵了:“救駕,快來人,朕在此……”
這白狼全身雪白,全然沒有一絲雜毛。一雙血紅色的眼睛顯得格外妖異,也凶猛異常,正低嚎著向著新帝撲過來,新帝狼狽逃跑。
倉皇逃竄之中,新帝隻能抽出隨身佩刀,與白狼展開搏鬥。
不知為何,白狼像是發了瘋,被新帝連砍數刀都不倒下,仿若是不死的妖孽。新帝這一下了慌了起來。
“你這暴君!我北方狼族有何大罪,你竟然屠殺我全族老少不留一個活口,若不是那時我去了邊城賣皮毛換些糧食,想必我也早已死在你的大軍鐵蹄之下。”一個美麗的白衣姑娘走來,眼裏帶著憎恨之色。
“我要為我的族人報仇雪恨!白狼,咬死這個殘暴的昏君,讓他也體會一下我族人被屠殺前的絕望和痛苦!”女子歇斯底裏地命令白狼。
白狼猶如完全聽懂了人話一般,原地躍起,用百斤之力毫不費力地將新帝按在地上。新帝大驚失色,用盡全身力氣反抗。
此生,他第一次如此強烈地感受到生命被剝奪的絕望與痛苦。
白狼滾燙的唾液滴到了新帝的臉上,黏稠不已,惡心至極。新帝用刀刃奮力抵著白狼,一人一狼僵持著。
紅纓槍猝然出現,以四兩撥千斤之力,挑開了新帝身上的白狼,將它摔到一旁。
新帝定神一看,那人正是蕭岩。
蕭岩雖然跟隨前來狩獵,但一直無聲無息,仿佛不曾存在。這時,那白衣女子從側麵偷襲剛爬起來的新帝,忽然聽到一聲撕裂般的聲音,那是兵器刺穿身體的聲音。
原來那女子手中的刀穿透了蕭岩的胸口。新帝從背麵看到一縷鮮血從劍刃上流動,最後滴入黃土。
“這是我本該還你的,也早該承受的,如今晚了這幾百年,已經便宜我了。”蕭岩對著那女子露出笑容。
女子自然是孟婆所化。
孟婆看著蕭岩的臉,緩緩地露出了釋然的笑容。一如柳嫣見到蕭岩時、渥丹見到賽奎時,都是一笑傾城。
兩人相視一笑,這笑中含滿了百年來想說的話,他們彼此都懂。
身後的新帝自然看不到這些,他還沉浸在剛才的恐懼之中,神情恍惚不已……
蕭岩就這般活生生地死在了自己的麵前,新帝忽然意識到,他是為了救自己而死的。
幾支羽箭從不遠處射過來,插入那女子的身軀,就如幾百年前一樣,這種利箭穿心的感覺和當初一模一樣。白衣瞬間被噴湧的鮮血暈染開來,就像雪地裏綻放的紅花般奪目。遠處傳來將士們的聲音:“陛下恕罪,我等救駕來遲!”
與此同時,孟婆與蕭岩的靈識離開了肉身,在空中俯瞰著下方。
新帝從慌亂中回過神來,怔怔地站在原地。將士們已經跪滿了一地,人人皆不知這嗜血的君王接下來會幹什麼。過了一刻之久,新帝才緩緩地說道:“蕭將軍救駕有功,以侯爵之禮厚葬,至於那女子……也留她個全屍吧。”
新帝轉身離開,眾人皆愣在原地。蕭岩和孟婆看到,那兩具肉身的鮮血已經流到了一起,分不出究竟是誰的血液。
這也正如兩人的恩恩怨怨,也如世人的恩恩怨怨,早已是錯綜複雜的交織,自是剪不清,理還亂。
“震懾新帝,讓他感受到殘忍的命令,必然帶來反噬的惡果,不再輕易下達滅族的指令,這是其一;感受生命被威脅時的恐懼,可以同情理解別人,不再肆意揮霍,要愛惜民力,這是其二;蕭岩這個人能以救下新帝的原因徹底消失,讓新帝心存愧疚,自是可以厚待蕭家和柳家人,這是其三;一石三鳥,蕭將軍的兵書真是沒白讀,確實厲害。”孟婆讚歎道。
“不對,是一石四鳥。”蕭岩看著孟婆道,“讓賽奎贖罪,讓孟婆解脫。”
孟婆看著蕭岩,嘴角帶著笑,眼底則是泛起晶瑩的淚光。
埋藏多年的一滴血紅色的淚落下後,如泉水般清新的淚才得以重現。孟婆滴落罪孽的淚水,讓原諒的清淚洗去蕭岩身上的灼魂記。
兩個人沿著忘川水,亦步亦趨的,路過三生石,穿過兩生花叢,彌望曼珠沙華,來到了奈何橋頭。
招弟送出正在核查鬼狐的靈魂,並未注意到孟婆的到來。
孟婆將冥帝告訴自己的那些關於招弟的故事告訴了蕭岩,蕭岩看著招弟,麵上不喜不悲。
待到招弟忙完後抬頭,轉過身來,立即看到了不遠處的兩個人。
招弟對著孟婆打了個招呼,微笑示意。
此時再看,孟婆覺得招弟臉上的胎記已不再那般猙獰可懼。
蕭岩走到忘川河邊,側過身去,微笑著輕輕地說了句:“渥丹,來世走好,定要幸福。”言畢,忘川濺起一個不大不小的水花,接著冒出淡淡的紅光,最後歸於平靜。
冥帝和墨出現在孟婆身後,說道:“待忘川正流之時,也是他蕭岩解脫投胎之日。”
“多謝冥帝相告。”孟婆的麵容平靜,看不出悲喜。
“我也要去投胎了。”孟婆望著忘川已經平靜的水流。
“保重。”冥帝道。
“真不給開後門呀?我就隻吞了一個福報珠,怕還是福報不夠啊,好歹讓我投胎個爹爹疼、娘親愛,然後自己又貌美如花的來世嘛……”
冥帝語氣一如既往的平緩:“身為冥帝,必定不能徇私,這些你是知道的。”冥帝瞟了孟婆一眼,心想此時此刻還不忘給自己討點好處,這幾百年當真一點兒沒變。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你都想不出第二句詞了吧?”孟婆白了冥帝一眼,“但這些年,謝謝您的照顧。那我走了,日後你要經常微笑,總是繃著一張臉,肌肉會僵化的。如若是不了解的人,還以為您麵癱呢。”
不得不承認,孟婆時而會說一些氣人的話語,冥帝這是領教過的,自是帶著笑容,不怒不惱地點了點頭。
一旁的牛頭馬麵走上前來,有些戀戀不舍:“孟姐姐,此次一別不知何日再見,我們會想你的。黑白無常哥倆在外麵勾魂趕不回來,他們讓我們替他們好好抱抱你,說特別舍不得呢。”說完,兩人邊抽泣著就張開了雙臂往前走。
“別別別,那麼肉麻,還抱抱。呸呸呸,我才不想和你們四個再次相見了,你們聽好了,若是我這一世陽壽盡了,要帶我回冥府時,要軟言軟語、客客氣氣,別嚇到我,萬一把我嚇到了,就像上一世那樣出手稍微重了點,你們四個不是還要吃虧嘛。”孟婆威脅道。她雖嘴巴不饒人,眼角眉梢卻全部都是笑意。
冥帝站在一邊,無奈地閉上了眼睛,想起幾百年前牛頭和馬麵去勾渥丹的魂魄之時,被她打得抱頭鼠竄的場景。牛頭馬麵從擁抱抽泣,一下子變成了擁抱在一起瑟瑟發抖,結結巴巴地回答:“謝謝好姐姐提醒,到時候我們倆一定帶著好吃好喝的,讓小鬼們抬著轎子去接您……”
孟婆又對著冥帝和墨說:“我給你舉薦個人才啊,這陳梁確實是個上知天文、下曉地理、文武精通,關鍵話還特別少的人,特別適合給冥帝您做文書官。到時他陽壽盡了,別放他再去投胎,留在我冥府做鬼差最好。”
又轉頭提醒牛頭馬麵記得這事,兩人立即連連點頭應好。
畫麵那頭,陳梁正在蕭岩和柳嫣墳前祭奠,忽然一陣全身發冷,一連打了幾個噴嚏。難道自己著了風寒,可這是驕陽似火的季節啊,怎麼還能如此?
孟婆開心地笑著對冥帝、牛頭馬麵、招弟揮了揮手,雖然笑若晨曦般,但眼裏還是流下了兩行清澈的淚水。
而後,她毅然轉身,踏上那條她無比熟悉的奈何橋,口中放入那顆璀璨的福報珠,吞了下去。接過招弟遞過來的孟婆湯,先嘗了一口:“哎呀,真是難喝死了,為何這味道竟是和黃連一般苦澀?這一年間的鬼民真是沒口福,我熬的那個才是鮮美四溢的孟婆湯。算了,也不計較了。”於是她捏著鼻子喝下了一碗孟婆湯,不曾回頭,哼著小調,瀟灑離去。
站在奈何橋另一頭的冥帝和墨拿出一顆晶瑩剔透的白色福報珠子,悄悄放在孟婆身後……
一年後,京城裏一戶頗有名氣的酒樓——醉香樓的王老板,與成親多年的妻子,終於生下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這中年得女,王老板全家都是歡喜不已,自將孩兒視若掌上明珠。全家被熱鬧的氛圍包裹,鞭炮聲響徹整條街,鄰裏皆來道喜,說要看看傳聞中長相美麗的繈褓中的小嬰兒,王老板開心地為此連續三日宴請親朋好友、鄰裏過客。
小嬰兒的樣貌生得粉雕玉砌,眼若琥珀,眉清目秀,嘴角含笑,尤其是櫻桃小口裏不時吐出幾個泡泡,惹得周圍人一片歡笑。小嬰兒並不愛哭,很是愛笑,但凡她娘吃了些好吃的食物再去給她喂奶,她就喝到自己打飽嗝還舍不得離開娘的胸口。王夫人每次和王老板打趣說:“這麼貪吃的丫頭,幸好是投生在了我們家,可真是來對地方了。”
一邊說著,夫妻二人開懷大笑。
不出幾年,陳梁官至宰相。又過了幾年,新帝在朝堂之上暴斃而亡,太醫驗定隻是操勞過度加上氣血鬱結所致。但新帝在位近十年,雖有四位皇子誕生,可皆不滿周歲便夭折了,隻剩下幾位年幼的公主。
於是,朝廷的文武重臣親自前去終南山,奉請當年因病而隱遁山林的三皇子登基為帝,開創了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
陳梁為其父親翻案,查明當年隱情,原來是有人栽贓陷害。其繼續輔佐而今的帝王,為國為民,心憂蒼生。後世,陳梁成了京城裏的傳奇,以自己的才幹和愛民流傳於世。
不過,世人皆知,每年的清明寒食節,絕對見不到陳梁陳宰相的蹤跡,即使是十萬火急之事。除非關乎人命,不然,必要等到陳宰相祭拜完了兄弟,念完了經文才可。
又是一年上元節,陳梁與夫人攜手在京城街上流連,他們看著各式各樣的花燈,欣賞盛世繁華的美景。夫人說有些餓了,指著前方不遠處一座三層高的酒樓說道:“聽聞那醉香樓的點心做得精致可口,夫君,我們今日去品嘗一下如何?”
陳梁微笑著道:“但憑夫人做主。”
二人攜手出門。
極目眺去,繁花似錦,煙雨如織。
有詩為證:長衫我亦何為者,也在遊人笑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