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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和墨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蒼蒼天地之間,混沌之時的靈氣聚升九霄而為天,生出日月,化出雨雪;清氣懸,養育萬物,容納山河;濁氣墮而下沉,順著黃泉一路流入地獄,藏汙納垢,形成冥界,與仙界、人界並存為三界。

三界自立而來,萬年時光裏,歲月悠悠,燮和天下。天界仙人,吸納靈氣,騰雲駕霧,纖塵不染;塵世凡人,得山水清氣,極天地大觀,知書識禮;冥界之鬼,編排有序,輪回流轉,異道者少。

白雲蒼狗,滄海桑田,生死輪回,萬物有變。

“大人,這些才子佳人、報恩還願的故事都聽了無數遍了,說點新鮮的吧!”冥界一隅,幾個小鬼差圍著馬麵,言辭之間不乏無奈。

馬麵姿容挺拔,高大威武,站在一群小鬼差之中頗有些鶴立雞群之態。加上他此刻張眉怒目,更是生出幾分威懾之力,不同於往日那般令人容易親近。

“行啊,那我今日就給你們說說上古時期的戰場吧,哼,都別被嚇著了!”馬麵厲聲說道。

話音落下的瞬間,眾鬼差立刻起哄叫好。

戰場,本就是用萬骨枯來成就一將功名的煉獄。那裏有英雄,更有傳奇。

馬麵咧嘴一笑,十分滿意悅耳的掌聲,他挺直身子,輕咳幾聲,裝模作樣地開始說道:“上古時期的冥界……不,不止冥界,就說這三界,哪裏有一個是太平的?”

不過,馬麵的身子微微搖晃,臉上也兩團緋紅,說明他已有醉意。正是這份醺醺然令他神采飛揚,嘴裏更是滔滔不絕。

今年的三月三,是一個特殊日子。

冥界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每過千年,在三月三那日,牛頭馬麵、黑白無常還有冥帝都會罷工,不知去向。

千年一個輪回,不曾變過。

原本,這些鬼差還想趁著冥府最重要的幾個人物不在時,私下裏享受美酒和自在,任意瀟灑一番。哪知馬麵突然冒出來,搶了鬼差們的美酒不說,還非要拉著他們說故事。可馬麵還是講著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老故事,眾鬼差正覺無趣,沒想到他這次竟然講起了過往,於是乎,眾鬼差這才覺得有點意思。

“當年老子和牛頭、黑白無常追隨在冥帝身後,征戰殺伐,那才是真的浴血而戰,天地失色!現在這些小妖小鬼,根本就不夠看的。什麼斬妖降魔,除魔衛道,不過兒戲,要真的看到上古時期的戰場,你們這種小鬼肯定會被嚇得屁滾尿流!”馬麵說道。

其實,他前幾日對陣林冉冉這個怨鬼受傷極重,直到現在心裏都憤憤地。尤其趕上三月三,還不能去黃泉底下見那個人,便更加遺憾,忍不住又喝了一口酒。

“聽說大人也是上古時期就跟冥帝一起作戰,真是厲害!”一個小鬼差笑著給馬麵倒酒,滿嘴恭維。

“哼,那是自然。想當初,即使那凶惡的冥界鬼狼,還不是照樣被冥帝斬殺於刀下!”馬麵眉飛色舞,興致勃勃地說著,又拿起酒壇暢快地喝下半壇子。

“大人所說的鬼狼,可是傳說中那個天地濁氣所化而成,被稱為冥界之鬼王,有遮天毀地之能,又差點掀翻冥界,導致大地塌陷,還想要衝上天界的那個嗎?”小鬼差聽了鬼狼的名字,頃刻間大呼小叫,議論紛紛。

“我呸!他算什麼冥界之王?我們冥帝才是真的濁氣所化,與天地共生的冥界鬼王!鬼狼就是個欺世盜名的混賬,淨是用陰招,可即使如此,不還是輸給了冥帝大人?”馬麵麵色猙獰,很是憤怒。

“如此說來,冥帝大人自是好生厲害!我們都沒見過冥帝動手,看來大人當真是深藏不露呀。”一個鬼差滿臉的豔羨與崇拜,隨即又給馬麵拿了一壇子酒,一臉諂媚地說道,“冥帝長得那麼風流倜儻、英俊非凡,總覺得那些打打殺殺的野蠻之事不太適合他的姿容。”

“這個你說得沒錯,咱們冥帝的姿容風華絕代,是眾所周知的事實。遠古大戰之時,還曾有種說法,若得冥帝回顧,墜魔墮仙何妨!哈哈哈!”馬麵爽朗一笑。

“當年的冥帝意氣風發,我等誓死追隨,一起建立功業。冥帝斬殺鬼狼,還整頓冥界,建立冥府,組建冥軍,踩著黃泉水來到人間,踏著天梯衝上天界,當真威風至極!”馬麵說著說著,眼中無限欣喜,臉上染著醉酒之後的胭脂紅。他仿佛回到了過去,比起如今枯燥歲月裏的平和,曾經的輕狂自在才顯得更加生動。

“冥帝不是隻能待在地獄嗎?”鬼差有些詫異。

馬麵拍著那小鬼差的頭說:“誰說鬼差就隻能在地獄了?當時的三界還沒有現在的秩序,到處戰亂,我們冥界鬼差想去哪裏就去哪裏。而且有冥帝帶領,我們還怕什麼!”他語氣雖囂張至極,卻也是在道明事實。

“原來如此。我們冥帝真是厲害。不過,冥帝向來低調神秘,萬萬沒想到,他當年竟是那般叱吒風雲的神勇!”幾個小鬼差紛紛點頭,眼中滿是向往之色。

馬麵平日裏雖與眾小鬼親近,卻很有分寸,不該說的絕不多說,今日說這麼多,都是因為醉酒的緣故。

不過,小鬼差都是死過一次的,何畏死亡,所以便大起膽子來打聽冥帝之事。

“大人,冥帝怎麼都沒個喜歡的女子呢?”接著,這個大膽的鬼差又道,“冥帝長得那樣俊美,卻總是獨來獨往,孑然一身,尤其是與天地同壽,無盡的歲月何其孤單呀!”

“嗬……”馬麵一笑,灌了幾口烈酒入喉,眾鬼差品不出馬麵笑容裏的意思。

“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嗝!”馬麵打了個醉嗝,笑著拍拍最靠前的鬼差的臉。他其實很少醉酒,但是每次醉,便是酩酊大醉。

“大人,什麼秘密?”在馬麵說給他們說一個秘密的時候,眾鬼差以為要講述冥帝的感情經曆,更加瞪大了眼睛,湊過來耳朵。畢竟冥帝這樣神秘而強大的王,經由馬麵的敘述,定會讓人熱血沸騰。

馬麵醉酒後,顫巍巍地抬手,指向了與黃泉相接的曼珠沙華,嘴角含笑,眼底卻充滿悲傷地說道:“花開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葉永不見。其實最初的曼珠沙華花葉爛漫……那才是完整的孟婆。”這一句話,似是用盡了所有力氣,話音剛落,馬麵便醉倒了,以頭觸地,著實滑稽。

眾鬼差聽了,不知何意,隻見不遠處的奈何橋上,孟婆正調著那鍋孟婆湯,身後的曼珠沙華灼灼開得正豔。

雖說沒聽到結尾,可已然聽得了一些往事,眾鬼差便覺得心滿意足了。以後一段時間裏,也有了談資。那被馬麵大人搶走的幾壇子酒,也值得了。

日子過得非常快,冥府的八卦傳得更快。冥帝打敗鬼狼的過程都被一傳十、十傳百地編撰出來。故事裏的講述,自是一波三折,仿佛編故事的人能夠穿梭時空,目睹了那場驚天地、泣鬼神的較量。

“馬麵!你這混賬,都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好事嗎?!”牛頭氣衝衝地揪著馬麵的耳朵,破口大罵地教訓這個不讓人省心的弟弟。

“啊?”馬麵呆滯地看向牛頭,口中吐出一口酒氣。

“哎呀!你還喝酒了,不知道自己的酒量差嗎?真是一日不打,上房揭瓦!我不過是一天沒看住你,你就給我惹出這麼多的麻煩。”牛頭氣哼哼地說著,一股白煙從碩大的鼻孔裏噴出來。

這麼聽著,馬麵恍惚中想起了昨夜的荒唐。此時此刻,他已經縮成了一顆鵪鶉蛋,小心翼翼地抬頭看向殿上的冥帝。

原本抓到機會就會嘲笑馬麵一番的黑白無常此刻也不敢笑了,一臉嚴肅地將目光投向冥帝。

馬麵在牛頭的暗示之下,很不情願地開口:“冥帝,我……我錯了,我……以後再也不敢亂說了……”

冥帝背對著堂下,看不清表情。隻見他長身玉立,發如墨絲,頭上戴著束發的白玉冠,身著黑金色的長衣。這番氣韻不凡的背影,令人有種他隨時都會化身為龍、衝上九霄騰雲駕霧的錯覺。且是一條可呼喚風雨的黑龍,不過是個背影而已,便已讓眾鬼感到無窮的壓迫力。

“冥帝,馬麵因為受傷而不能去黃泉,心裏難受,畢竟等了一千年,好不容易可以去一次。再且,馬麵也沒多說關於孟婆姐姐的事。”黑無常為馬麵求情。

“是呀是呀,冥帝大人,馬麵也是無心的,以後他絕不敢再犯了。”雖然白無常與馬麵在平日裏總是吵個不停,可此事非比尋常,他也出頭為其求情。

“僅此一次。”冥帝開口,言語一如往日的冰冷,不過牛頭馬麵、黑白無常四鬼差還是聽出了差別,今日冥帝的語氣似有戾氣。

黑白無常他們乖乖退下,偌大的宮殿裏,隻剩下冥帝一人。整個宮殿隻有一對裝潢華麗的桌椅,牆壁也是黑色,處處透著一股子滲入心底處的壓抑。唯有幾處金絲點綴在其中,若隱若現地調動著璀璨光暈。

寂靜到可怕的冥府大殿裏,冥帝負手而立。他麵若冠玉,鬢若刀裁,眉若墨畫,眸若星辰,這般蓮華容姿,自是舉世無雙。隻這般站立著,便已似一幅水墨畫般充滿了故事,盡管身上衣衫色澤單調,也依然難掩其高貴優雅、神秘莫測。

尊比帝君,雅蓋王侯,卻生在這黑暗的地獄之中。冥帝出現在冥界,不是明珠蒙塵,反而有種雲破月來的感覺。

時間煮酒,留下的是醇香,帶走的是年少的輕狂,冥帝便是如此。

當年飛揚跋扈的鬼王,如今尊貴無比的冥帝。

上古時期,三界初立,征伐四起,亂世稱雄。

天界墮仙,人界爭王,冥界地獄。

三界初立之時,混沌之中的濁氣隨著黃泉流入地獄,最後聚集在三千尺黃泉之下,孕育出天地間第一個由濁氣而生的靈——和墨。

和墨青絲飄散,紅衣灼灼,肌膚雪白,雙眉入鬢,一雙桃花眼透著邪魅之氣。那瞳孔裏滲透著妖冶的赤紅光芒,嘴唇輕薄地抿成一條線,最是多情之貌。但生於濁氣,又最是無情之心。

他嘴角含笑,但笑聲淒厲,讓眾鬼膽寒。

和墨由濁氣所化,周身戾氣纏繞,飛揚跋扈,肆意妄為,不懼殺戮,加上法術最高,在冥界自立為鬼王,得眾鬼聽令,匍匐腳下。

自立為王的和墨,受夠了這種眾鬼聽令的寂寞,在前來投胎的鬼的口中得知了人間的繁華,很是羨慕。

那日,和墨笑著問眼前穿著龍紋衣服的男子道:“你是人間的帝王?”

和墨血紅色的長靴來回踱步,讓人間帝王不敢言語地低著頭,心中懼怕。

“賜座,你我聊聊。”和墨笑著吩咐道。與往日的冷笑與戲謔不同,和墨的笑容裏帶著好奇,還有幾分慵懶。

“謝大王。”帝王顫顫巍巍地坐下,偷摸摸地擦把汗。汗水還沒擦完,便聽到和墨略帶威嚴和犀利的聲音響起:“你叫我什麼?”

對麵的人間帝王一愣。

和墨拍著其肩膀,說道:“叫鬼王,乖!”他隨手一撩紅色的衣擺,坐在寶座上,一條腿也跨上寶座,紅眸光流轉,上下打量一番對麵的人,手指摩擦著下巴,似是在思考什麼。

“人間什麼樣?”和墨的聲音帶著笑意,還帶著漫不經心的隨意。他總是如此,讓人猜不透他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麼。

“人間有山川四季,風雨雷電,蟲魚鳥獸,亭台樓閣,琵琶美酒……數不勝數,樣樣鮮妍,言不可盡。”人間的帝王說起來,眼中滿是向往,“為人之時,我隻念權勢,卻忽略了人間繁華、身邊真情。雖然得到了人間至高之位,但卻落得孤家寡人。如今身亡,豎子奪位,竟無一人為我真心流淚,如此想來,此生真是毫不值得……”話到這裏,他忽然感激地向和墨作揖道:“多謝鬼王指點,小王了然了。若有來生,佳人在懷,知己為伴,舉杯共飲,如此足矣。”

和墨愣住了,心想:謝我幹什麼,我又沒說什麼,我就是想去人間看看,大鬧一番。

可和墨雖然隨性,但為鬼王,尊貴無比,也效仿帝王模樣,頗具威嚴地說道:“你且去輪回吧。”

自此,人間繁華之貌在和墨心裏成形,那種想要衝出藩籬的念頭,在和墨心裏生根發芽。

被困於冥界的感覺自是不痛快,終年抑鬱且隻有鬼魂飄蕩的地府裏充滿了不見天日的寂寥,讓向往自由而放蕩不羈的和墨自覺身在囚籠之中。

所以,和墨就嘗試踏上黃泉,離開冥界。隻可惜,他一直沒有成功。直到某日,冥界黑雲翻滾,雷聲大作,黃泉開了一條路。

接著,便是一道綠光閃現,伴隨著排山倒海一般的力量砸下來,鬼狼踏著黃泉而來。

鬼狼乃靈山之妖,修仙升天,但是嗜殺成性,殘殺仙僚,吸食仙靈,妖力大增。仙界本就內亂,對付陰狠的鬼狼,需要花費一定的代價,得不償失,便選擇最廉價的方法,除其肉身,將其趕入地府,囚禁冥界。

人間之魂,可按天道,入輪回離開冥界,而心懷怨念之鬼,不願入輪回,就隻能徘徊於冥界,不生不死,不亡不滅,如此而已。因為黃泉流入地下,所以冥界眾鬼無法離開冥界,被趕入冥界的鬼狼亦是如此。

鬼狼即使被趕入黃泉後,怨念極深,不僅吸食怨靈,還修煉鬼氣,竟是想要掀翻冥府,殺上人間。

因此,爭強好鬥的和墨遇到鬼狼,彼此露出最為凶狠的獠牙,纏鬥不休。

手下小鬼無數次交鋒後,和墨與鬼狼又醞釀出一次大戰,這一次當真將冥界攪得昏天黑地。和墨扛著斬魂的大刀,鬼狼提著滅魄的雙劍,二人勢必要戰個你死我活。刀光劍影的碰撞驚天動地,此聲傳到天界,還激起黃泉之水,淹沒了大片冥界,震蕩人間大地,搖晃天界支柱。

最後,和墨堪堪躲過了鬼狼滅魄一劍,鬼狼卻中了和墨斬魂一刀,鬼狼深綠色的血液覆蓋在荒蕪的冥界之地上。

而後,原本荒蕪的土體上生出嫩綠色的芽,這些嫩芽生長速度極慢,卻以勢不可擋的速度蔓延,凡是黃泉水漫上的土地,都長滿了這嫩芽。黃泉之水裏有怨靈,這些嫩芽能從怨靈中汲取養分。

受傷後的鬼狼逃竄,和墨也因為動用了黃泉之內的混沌之力,傷了根基。雙方休戰,冥界換來了短暫的和平。

三界之中,何止冥界如此,天界和人界各有糾紛,亂世之中,誰能稱王?

自古亂世出英雄,英雄之間的對決,你我眾生皆是小鬼。

千年轉瞬而過,不死不休的和墨與鬼狼在千年之後又掀起了一次大戰,這次的大戰與上次相比,有過之無不及。

斬魂之刀,滅魄之劍,催傷無數魂靈。

大戰五日,人間陰雨連綿,天界震蕩不安,冥府混亂不堪。

不想,鬼狼因上一次受傷,反而變本加厲吸食怨靈,邪功大增。和墨一時之間竟不是鬼狼的對手。

最後,和墨落入一片綠色的草芽之中,吐了一口鮮血。紅色的鮮血飄落在嫩綠的枝葉上,格外鮮明。

和墨雖落得下風,但是鬼王的威嚴不容侵犯,一輪輪浴血奮戰,還是趕走了鬼狼。

鬼狼走後,和墨的身軀不停墜落,落到一地綠色之中,竟是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了。和墨閉眼之前,恍惚看到這一地的綠色裏,生出了豔紅的花苞。

纖纖細手,嫩白如玉,緩緩探向和墨的臉。

和墨似乎被似水般的溫柔吵醒,他慢慢睜開眼睛,隻見眼前有一女子,笑靨如花。

那女子穿著鮮紅色的衣衫,青絲半綰,眉目如畫,仿佛是翩翩仙子落入此地,肌如美玉,傾國傾城。明明豔麗如火,偏偏氣質如月。

女子將手放在和墨眼前,來回晃動,懷疑地自言自語道:“竟是個盲人嗎?”

和墨有一瞬間的不悅,而後才明白是自己一直在盯著人家姑娘看。

他便有些尷尬地轉過頭,當即吃了一驚,隻見周圍全是鮮紅色的花朵,花開爛漫。

“這是什麼花?”和墨木木地問。

“曼珠沙華。”女子回答道,又說,“原來你看得見。”

“跟你額頭上的一樣。”和墨說完,頓了一下又道,“好看。”

女子掩麵輕笑,眼神嬌媚。

和墨被這抹勾魂攝魄的笑意吸引,不由地奉上自己名號:“我叫和墨,是冥界鬼王。”

“我叫孟婆。”女子說道。

“是你救了我嗎?”和墨試探地問。

孟婆點頭,然後說道:“也是你喚醒了我。”

和墨眼眸一深,鮮紅的眼眸變成暗紅色,困惑道:“此話何意?”

孟婆指向那連綿無際的曼珠沙華說道:“混沌之中,我感覺自己睡了好久,直到今日,你的血染在花枝上,結出了曼珠沙華的花朵,喚醒了我。”

“為何是我的血喚醒了你?”和墨問。

孟婆迷茫地搖了搖頭:“我也不知。”

“那你清楚自己是為何沉睡如此之久的嗎?”和墨又問。

孟婆再次搖搖頭,說道:“我不記得了。”眼中並無悲傷,反而很是淡然。

雖然自封為冥界鬼王,但是這樣的情況,和墨還未曾遇到。氣氛一時間有些凝滯,和墨開口說道:“說起來,你我的衣服顏色一樣,皆是豔豔赤紅。”

孟婆倒是極為歡喜地點頭附和道:“人間拜堂成親時,就會穿你我這般顏色的衣衫。”

“你來自人間不成?”和墨聽到“人間”這個詞,不禁牽動了心腸。

“我也不知道,我的記憶裏有各種畫麵閃現,不同的人出現在我的記憶裏,那些回憶像是夢中出現,又似我生命的一部分,可是唯獨沒有屬於我自己的記憶畫麵。”孟婆說道。

和墨一驚:記憶裏全是別人,那還是自己嗎?

他心裏疑惑,但是並未表現出來,反而笑得雲淡風輕,說道:“不如,你同我說說你記憶裏都有哪些片段吧,或許我能幫到你。”

“有新生嬰兒後全家人的喜悅,有送入洞房時女子的羞澀,有遇到知己時的開懷,有一舉成名的自在,還有助人為樂後的滿足……”孟婆說了一大堆,這些全是和墨不曾經曆過的情緒,而和墨能從這些情緒裏感覺到故事主人公的歡愉。

和墨忽然有一種想法:難道快樂和滿足能不靠戰鬥得來嗎?人間當真這樣美好?

之前的和墨覺得人間凡人,渺小而脆弱,來到冥府之後大都哭哭啼啼,甚是可笑,便不懈與之交流。

此刻,和墨越來越覺得人間有趣得很。但現在對人間的向往還與之前不同,以前羨慕人間萬物,現在覺得人間的情義也蠻有意思,所以和墨更想把這個叫孟婆的女孩子留在身邊。

“雖然一時間沒有頭緒,但我是冥界鬼王,待我來日踏上黃泉,離開冥界,定然帶你去到人間,探尋你前世記憶。”和墨竟是信誓旦旦地許下了承諾。

孟婆聞言,笑容如春風般拂過了和墨的心頭。

“這冥界之中,鬼狼甚是可惡,吸食惡靈,搶占地盤,戰亂不斷,你一個女孩子也沒辦法保護自己,不如此後就跟著我吧,我來護你周全。”和墨笑著說出了極為盛情的邀請,像是位可靠的兄長,可他自知心裏有自己的盤算。

“我可以保護自己的。”孟婆笑著說道。

和墨當即一怔,心想:被拒絕了。

他沒想過自己會遭到拒絕,一時之間不知該做何反應,想要再次挽留,卻說不出口,便聽見孟婆說道:“你家在哪個方向呢?還是快快回家去吧。”

和墨聞言,笑了。他一個翻身站起來,想引孟婆歸去,卻發現周身力氣都回來了,且傷口正在以想不到的速度恢複。

“是你幫我療傷的嗎?”和墨問孟婆。

孟婆點頭,說道:“是你喚醒了我,這是我的報答。”

和墨掛在唇邊的笑容驕傲而孤絕,他穿過曼珠沙華的花叢,不容孟婆再次拒絕,他隻一把抓住她的手,帶著孟婆朝著一個被稱為“家”的方向而去。

身後,花枝青翠欲滴,花朵燦爛如火。

自孟婆出現在和墨身邊後,和墨每日都能在桌子上看到一束配著綠葉的曼珠沙華,那被戾氣填滿的心,不覺輕了好多。

“孟婆,我們是知己嗎?”和墨想起那人間帝王所說的話,也想要一知己。

和墨隨意地擺弄著桌子上的曼珠沙華,心裏亂作一團。

孟婆一愣,笑容顯露頑劣,問他道:“如果我說不是,你會如何?”

和墨的臉色立馬一變,眼眸陰沉,說道:“我會把你撕碎,扔給黃泉的惡鬼分食。”

孟婆撲哧一笑,說道:“你這樣可怕,動不動就要將人撕碎,誰還敢跟你做知己?”

“你要是我的知己,我便將與你共享這冥界鬼王的至尊之位。”和墨用難得的耐心和真誠說道。

“我們應該是朋友。”孟婆道。

“朋友?不曾聽過,這朋友和知己相比,哪個重要?”和墨很認真地問道。

“人一生可以認識很多人,結交很多朋友,也失去很多朋友,但是卻說,得逢一知己,死而無憾。你說朋友和知己哪個重要呢?”孟婆笑吟吟地問。

和墨的臉色不太好看了。

“和墨,你是我醒來以後的第一個朋友,你很重要。”孟婆道。

聽她這麼說,和墨的心裏倒也舒服了些,他暗想:孟婆應該還沒有知己吧,畢竟才被喚醒。

和墨想著,既然是朋友,便想著將最好的給孟婆,笑著說道:“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不等孟婆回答,他便拉著孟婆的胳膊快步離開,孟婆低頭輕笑,很是配合地加快了腳步。

孟婆與和墨來到黃泉之上的一座破橋,那裏空空蕩蕩,除了幾枝孤單的曼珠沙華外,怨靈都不願涉足。

“這是哪裏?”孟婆問道。

“冥界的一處無名之地。”和墨道。

和墨上前去,示意孟婆跟上,孟婆提起衣擺,邁步上橋,躲開橋上破爛之處,緩緩走到橋中央。

“你聽。”和墨一雙桃花眼盯著孟婆,其中滿是興奮與期待。

孟婆認真聽,除了潺潺流動的黃泉水聲,並沒有聽到別的,但看和墨滿臉期待的樣子,便閉上眼睛,用心體會。

悅耳的聲音飄入孟婆耳中,緩緩流入心田,令人沉溺其中。

“是琴聲。”孟婆雖朱唇輕啟,卻不舍得睜眼,表情也極為沉醉。

“琴聲?”和墨反問。

“琴,人間的一種樂器,用幾根弦彈奏世間最美的聲音,表達彈奏者的心聲。我記憶中有一個畫麵,那男子彈琴,女子起舞,於梨花樹下,花瓣飄落,羨煞世人。”孟婆一笑,像是回憶起什麼,接著說道,“你不是說要與我為知己嗎,世間還真有因琴而為知己的人。”

和墨一下子來了興趣,與孟婆並排坐在這滿目瘡痍的橋上,聽孟婆談論記憶畫麵中的點點滴滴。

孟婆也說得起興,便滔滔不絕起來:“之前有一位君子,於水畔彈琴,一樵夫聽其樂,悟其樂中情,兩人相結為知己。而後樵夫去世,君子便破琴絕弦,言無知己,再無人知琴中意,此琴不彈也罷。”

和墨莫名有種感同身受,忽然懂得了知己難得的那種說法:雖有遺憾,但能得知音,便已足矣。

孟婆四處張望起來:“這琴聲從何而來?”

“隨黃泉而來,入此空寂之處,才展露真聲。”和墨指著周圍空寂的背景說道。

“此琴師當真妙人!”孟婆誇讚道,眼中滿是欣賞。

“孟婆也會琴,可奏與我聽?”和墨滿懷期待地問。

“有琴才可。”孟婆這麼說完,眼神泄露出淡淡的失望。

和墨沉默了,他將孟婆的神情看在眼裏,將“琴”這一物件印在了心裏。

“如此美妙的琴音,如此安靜的橋頭,實在甚美……你是如何發現的呢?”孟婆問。

“若你在冥界幾千年,恐怕早已踏遍這裏的每個角落,自是對每一處都了如指掌。”和墨的語氣極為輕鬆,卻隱藏著一絲落寞在其中。

早已踏遍冥界,卻願在一座破舊衰敗的橋上停留,與其說這樣的鬼王留戀於琴聲,不若說他厭惡了孤寂,期冀這一點兒琴樂之聲來撫慰心靈。

“這橋可有姓名?”孟婆看出了和墨眼中的落寞,一時不知如何安慰,畢竟相識時日較短,便轉移話題。

“不曾。”和墨言簡意賅。

“琴聲雖美,卻無緣見琴師,除卻一笑,為之奈何,不若稱為‘奈何橋’吧。”孟婆道。

“奈何橋……真是個極美的名字。”一如極美的琴聲,極美的孟婆與極美的曼珠沙華……

孟婆伸伸懶腰,笑問和墨:“你有什麼願望嗎?”

和墨考慮了片刻,十分認真地正色道:“我想收服冥界,滅了鬼狼,然後去人間走走,再去天界看看,我不願一直被困在這荒蕪的地獄之中。”

“那不如,我跟你一起實現吧。”孟婆語氣三分戲謔,眼神卻十分真摯。

地獄岩漿,四處橫流,眾鬼哀怨,悲鳴不止,黑霧沉沉,不見邊際。

不多的時日裏,孟婆將這個“家”,與記憶裏那些“家”對比,發現這裏並不美好。

不遠處,有幾隻惡鬼正在分食一隻小鬼。

“為何冥界是這副恐怖的模樣?”孟婆滿臉的震驚。

和墨冷眼看向眼前正分食小鬼的血腥場麵,有點驕傲地說道:“有我保護你,不會讓你受傷的。”

“人間雖然有戰亂,可亦有為了和平而奮鬥的人,向往大同社會,流連於桃花源,有希望就有未來,如此冥界,必定成災。”孟婆氣憤和墨這種無所謂的樣子。

“必定成災。”和墨重複著孟婆的話,一時之間不知如何作答,畢竟他眼裏的冥界就是如此,也本該如此,“冥界本就是地獄。”

“地獄……這隻是你們自己的定義。”孟婆憤憤道,“人間的戰場也被稱為是地獄,但是這樣的‘地獄’本可以避免。”

和墨稱霸冥界多年,即使有鬼狼與其爭鋒,依舊是那個光芒耀世的鬼王,從來沒有被誰這樣反駁過。

本能驅使下,和墨那對清冷的眼眸發出妖冶的紅色,意味著他生氣了。而孟婆也毫不躲閃地凝視著他赤紅色的瞳孔,仿佛無所畏懼。

“啊啊啊……”一串嘶吼聲,打斷了和墨與孟婆的對峙。

眼前那一群惡鬼分食完一隻小鬼,又將矛頭指向那一黑一白衣服的兩個小鬼。

孟婆長袖一揮,將黑白衣服兩個小鬼卷到眼前,站在他們身前,冷眼看向一群惡鬼。

惡鬼對著花容月貌的孟婆,毫無憐香惜玉之情,隻知道這女子搶走了自己的食物。他們撲向孟婆,孟婆冷靜地移動步子,水袖若靈蛇纏住惡鬼的脖子,將惡鬼一個個拿下。

和墨並未插手,隻在一旁冷眼相看。

等孟婆收服惡鬼,黑白衣服的兩隻小鬼跪在孟婆跟前,磕頭感謝。

“你們叫什麼名字?”孟婆問。

“我們沒有名字。”穿白衣服的小鬼說道。

穿黑衣服的小鬼顯然機靈很多,連忙說道:“請主人賜名,我們兄弟二人今後將永遠跟隨主人,為主人做牛做馬,報答大恩。”

“冥界怨靈眾多,你們還沒有能力自保,跟著我也好。”孟婆思考片刻說道,“這世道無常,其身為客,你們不妨就叫黑白無常吧。”

“多謝主人賜名。”黑白無常跪謝。

“別叫我主人了,我叫孟婆,你們就稱呼我為孟姐姐吧。”孟婆笑著糾正。

站在一側的和墨看著孟婆笑,也不自覺露出笑容,仿佛之前的針鋒相對已被拋去了腦後。

但看到孟婆對著黑白無常笑,他心裏卻生起氣來。他是冥界的鬼王,冥界的一切都是他的,所以她孟婆也隻能對他一個人笑,和墨暗想。

和墨對著黑白無常露出可怕的獠牙,又拉過孟婆的胳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留下瑟瑟發抖的黑白無常。

孟婆對突如其來的變故很是不解,不過看向和墨那發出紅光,若嗜血般的眼眸,也不再多話,恐怕觸碰了和墨的逆鱗。

但黑白無常追了上來,依舊跟在孟婆身後,即使在和墨的威懾下瑟瑟發抖,他們也不肯離開孟婆半步。

和墨將孟婆拉向高處,指著黃泉和在其上飄蕩的怨靈,說道:“冥界不是你的人間,也別學習聖人那一套來教化我。人類偽善,用盡陰謀詭計來搏鬥,還不如冥界眾鬼,用獠牙和利爪來戰鬥,至少光明磊落。”和墨留著孟婆在身邊,本就是覺得有趣,根本沒有感情。

說完,和墨指向一處,說道:“看在你為我療傷的份上,我不殺你,順著往前走,黑雲雷電之處,就是輪回,滾回你的人間。”

“哼,你就是怕了而已。”孟婆也很不服氣地說道,“堂堂鬼王,隻敢用暴力來鞏固自己的地位,以此馭下,終究歸於下乘。真正王者,得眾鬼聽令,萬鬼擁護,而不是自立為王,暴力鎮壓。”

和墨大聲反駁道:“這是冥界的規矩!”

“三界共生,本有大道,終歸一體,何來區別?”孟婆當仁不讓地頂撞道。

“人間有錯。”和墨眼眸越發得鮮紅。

孟婆卻道:“分明是你頑固不化。”

若說平時,和墨早就祭出斬魂刀。但是此刻,他猶疑了,麵對孟婆,他心中總是充滿優柔。

雖然不曾祭出斬魂刀,但飄搖的衣袍下隱忍的戾氣,已經證明了鬼王的憤怒。隻是讓和墨想不到的是,黑白無常竟然擋在了孟婆的前麵,即使全身戰栗不已,他們也不肯躲閃。

對於黑白無常來說,孟婆活著,是他們的庇護,若孟婆死了,他們早晚會死於惡鬼之口,不如在死前輝煌一下,即使在憤怒的鬼王麵前保護不了孟婆,至少也傾盡全力。哪怕死,也要死得堂堂正正,至少他們敢正視鬼王和墨,被鬼王殺死,總好過被小鬼分食。

“轟隆……”一聲聲巨響,打破了和墨與孟婆、黑白無常之間的僵持。

黃泉水被攪起旋渦,雷電轟鳴,怨鬼哀號,洪流遍地,大地震蕩。

“發生了什麼?”孟婆問。

“是鬼狼。”和墨收斂了往日肆意的笑容,不滿地說道,“這孽畜又要興風作浪了。”

鬼狼飛旋於黃泉之上,翻騰著黃泉內的怨靈,兩眼放著綠色的光芒,獠牙帶著鮮血,一副嗜血閻羅的模樣。

孟婆不知道這是如何,但是和墨明白。

“他想要幹什麼?”孟婆問。

“他想用黃泉裏的怨靈來修煉自己的靈魂。煉魂之術消耗巨大,鬼狼一直不敢貿然煉魂,是因為有我在,他怕在最關鍵的時候被我偷襲,最後功虧一簣。”和墨語氣裏帶著漫不經心,眼眸中滿是戾氣,不屑地冷笑道,“可惜啊,他算錯了一件事,我的傷勢早已複原了,此刻,正是他最大的威脅。”

和墨揮舞著斬魂刀,腳尖輕點,縱身躍起,毫不猶豫地朝著鬼狼劈去。

鬼狼臉上掛著陰狠的笑容,眼眸輕瞥,似是很不在意和墨,用滅魄劍接下和墨的一擊,反而口吐鮮血。

和墨墨發飛揚,紅衣招展,仿佛天地之間唯他一人,那樣張狂,又是那樣風華正茂。

“鬼狼,你的死期到了!”和墨笑得肆意,仿佛與天地同齊,“我本想留你小命幾日,如今你自取滅亡,怪不得我了!”

鬼狼受了和墨一擊,自然知道和墨傷口恢複,倉皇而逃,向著那黃泉的入口而去。

和墨持著斬魂刀追上去,深沉的眼眸裏滿是戾氣,對著鬼狼斬去。

“轟轟轟……”天地震動,黃泉湧動,隨後一陣刺眼的光芒照入黑暗的冥界。

黃泉被劈出了裂口,人間就在眼前。

之前一戰,斬魂刀與滅魄劍相交,震蕩黃泉,已經在黃泉與人間交接處留下來裂痕,此刻斬魂一刀,徹底斬開了黃泉入口。

“這是人間嗎,我劈開了冥界與人間交界的黃泉嗎?”和墨自言自語。

“哈哈哈……和墨,多謝你幫我斬開黃泉,助我逃出生天,哈哈哈……”鬼狼淒厲的笑聲回蕩在冥界,灌入和墨的耳朵裏。

“別讓他跑了,鬼狼去了人間,會禍亂人間的!”孟婆追趕上來,焦急地提醒和墨。

和墨也不曾猶疑,衝出黃泉,跟上了鬼狼的步伐。

可曾想剛入人間的鬼狼便大開殺戒,肆無忌憚地屠殺。而衝上人間的和墨,隻見鬼狼腳下遍地屍骸,一隻手提著一隻掙紮的妖,正在吸食他們的妖靈。

這時候,孟婆也趕上來了,兩人對視一眼,心中已有定論。

和墨出招攻向鬼狼,孟婆負責從鬼狼手裏救走那兩個妖。可不等和墨攻來,鬼狼已經放下手中兩個妖,逃之夭夭了。

此時,被劈開的黃泉,眾惡鬼爭相而出,厲聲震天。

“和墨,堵住黃泉!”孟婆已經去黃泉之口阻攔,但她的力量不夠,擋不住這樣洪流般的惡鬼,隻能呼喊和墨。

和墨眼中隻有自己的目標,與自己纏鬥多年的鬼狼終於要被斬殺於刀下了,哪裏肯停?他追上鬼狼,一擊致命,伴隨著鬼狼嘶啞的叫喊聲回蕩於天地之間,鬼狼終於化成齏粉,被風一吹,飄散於山川大河之間……

追趕鬼狼時不覺,此刻的和墨才發現自己終於來到了夢寐以求的人間。他呼吸到人間的空氣,看到了大江大河,聆聽自然之聲,變換於鬧市之中,流連於煙花之間,不知足也。

忽然,熟悉的樂聲入耳。

“琴聲!”和墨又驚又喜。

循著琴聲而去,見在溪流之畔,煙花爛漫,遊船來往,彩帶飄舞。

一隻畫舫,幾個穿著豔麗的女子,纖纖玉手輕舞,於細細絲線之上,便發出這天籟般的聲音。

和墨忽然想到了什麼。他這個不速之客很沒有禮貌地跳上畫舫,揪著一個姑娘輕紗似的衣服問道:“這是琴嗎?”

奈何是在船上,另外幾個姑娘又不敢跳船,隻能顫顫巍巍往後躲去。

被和墨捏住肩膀的姑娘又羞又怕,花費了很大的力氣才支支吾吾地說道:“奴家手裏的是琵琶,那個才是琴。”

雕刻著蘭花的琴,沐浴在檀香之中,靜靜躺在桌子上,這一隅之境,偏偏美得安詳。

和墨不多言,抱起琴便離開了。

剛出畫舫,又見到了牽動他的心的一幕。

和墨看到了一直無法忘記的一幕——花燈順著水流漂動。

若隱若現的燈光隱藏在蓮華瓣之後,猶如霧裏看花,水中望月,別有一番韻味。

“大哥哥,你也是來放花燈,祈求花燈流入冥界,讓冥界親人安心輪回的嗎?”身側,一個長相清秀的小姑娘用軟糯糯的聲音問道。

和墨沒有回答,但見小姑娘手裏的花燈,覺得好看,又見花燈在水裏漂,頓感有趣。

小姑娘見和墨不回答,以為和墨是難過,不想說話。又見和墨手裏並沒有花燈,以為對方是忘記了,便將自己手裏一個花燈遞給和墨:“大哥哥,你用我的吧。”

和墨輕輕摩挲著手裏的花燈,顯得有些小心翼翼。

“大哥哥,要將字寫在上麵,這樣冥界的親人才能看到。”小姑娘催促道。

“我不會寫。”和墨說道。

“那我幫你寫吧。”小姑娘執筆,看向和墨,等著他說話。

和墨想了一下,腦中忽然閃現孟婆的身影,又想到孟婆此刻可能正在黃泉入口處阻擋惡鬼逃出人間,心裏一軟,不自覺冒出一句:“我這就回去。”

而後,身影一閃,消失在河岸畔小姑娘的眼前,小姑娘手中的筆被嚇得掉落,剩下清澈的月光,散漫河畔。

夜未央,正是洛河之畔,熱鬧之時,不知何時,洛河裏染了血。

回去途中,和墨竟然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擔心,還有幾分後悔,為何丟下孟婆一個女子留在那裏?他明明說過要保護好她的,他明明承諾過的!

來到黃泉入口,和墨看到孟婆編製了一張大網,將黃泉之口堵住,但是還有不少小鬼擠出去。而孟婆身後,有黑白無常,還有剛被她救下因妖靈受損,已經成為妖魂的牛頭馬麵。他們四個都在幫孟婆。

和墨斬魂刀一揮,形成一道屏障,而後又是一刀,再形成一道屏障,兩道屏障形成鬼門,緩緩關閉。

冥界鬼門,有和墨斬魂刀的戾氣,小鬼們卻還在硬闖。

“我回來晚了。”和墨攙著孟婆的胳膊,似是道歉般放軟了語氣。

“先安頓好了這些再同我抱歉吧。”孟婆似是換了口氣,緩緩說道。

“可有受傷?”和墨問。

“還好。”孟婆十分平淡道。

氣氛因此而有些凝滯,黑白無常、牛頭馬麵也不敢多言。

“鬼狼殺了嗎?”孟婆問道。

和墨點點頭道:“殺了。”

就在這時,前來黃泉的鬼魂忽然增多,和墨一眼就看到了那個送給他花燈的小姑娘。

“大哥哥,你也是惡鬼?”小姑娘雖已化為魂,卻依舊不認為自己是鬼,且仍然對惡鬼惶恐不已。

和墨嘴角泛起冷笑,眼裏黯淡無光,隻道:“你的魂上有惡鬼的氣息,是惡鬼殺了你?”

小姑娘麵露哀色,恍恍惚惚地說道:“大哥哥剛走,那些惡鬼便來了,也許還沒等我意識到發生了什麼,那惡鬼便已經將我殺了吧。此刻的他們一定還在那洛河沿岸大開殺戒,大哥哥要是有本事,可以去救救我的父母嗎?”

和墨忽然很生氣,那些惡鬼見了他大氣不敢喘,如今去了人間隻知道作惡。

斬魂刀震動,一股戾氣彌漫在鬼門之前,原本在鬼門處扒門的惡鬼們,嘶吼聲小了不少,似是被這股戾氣嚇到了。

“和墨,別衝動,這人間有四海八荒,惡鬼隨處可以藏身,你一人如何尋得?”孟婆連忙安撫和墨,生怕他去了人間,不能控製戾氣,反而傷了無辜的人類,便提議道,“我們去冥界,派鬼兵去人間擒拿那些惡鬼。”

和墨轉身,打開緊閉的鬼門,霎時間,惡鬼們四散著往人間衝去。他揮動斬魂刀,衝在最前麵的一批惡鬼被斬殺,化為灰燼。

“想離開,這就是後果。”和墨身為鬼王那威嚴而狠厲的聲音回蕩在整個冥界。

頓時,惡鬼們偃旗息鼓,怯怯地退回冥界。

“我去了一趟人間,發現那裏很美,那裏不應該成為第二個冥界。”和墨看向孟婆,字字珠璣,說得無比認真。

而那一天,注定被人們記住。於是,此後的那日便被稱為上元節,也被稱為鬼節。

接下來的歲月裏,孟婆與和墨並肩作戰。和墨將冥兵編製成伍,製定政策,一批批派向人間,一隻隻惡鬼被消除,同時,冥府也恢複了和平。

雖然如此,但是和墨心底總感覺有種不安的情緒在跳動。

奈何橋頭,和墨抱著他在人間搶來欲要贈給孟婆的琴,默默出神。

“為何近幾日沒有琴聲伴隨黃泉流入奈何橋了?”和墨自言自語似地發問。

其實和墨心裏清楚,或許那琴師已經被衝出冥界的惡鬼給撕成碎片了。

“也許是琴師知音不再,便不願奏樂了。”孟婆站在奈何橋上,紅色炫目的衣裙與破敗陳舊的奈何橋顯得格格不入。

和墨看向孟婆,語氣平淡地說道:“你來了。”

孟婆走近和墨,緩緩地落座在和墨身側,盯著和墨抱在手裏的琴,笑著說道:“冥界的琴師想要彈琴了,不知鬼王可否割愛,將手中琴借我一用?”

和墨將琴遞給孟婆,慷慨道:“送你便是。”

孟婆接過琴,將其放在膝上,緩緩音樂聲從指間流出,將和墨包裹。

悠揚的琴聲,每一聲都似訴說著什麼。

曾經的寂寞,狂傲的歲月,心動的瞬間,迷茫的掙紮……一瞬間,和墨在曲中找到了自己。

“這首曲子可有名字?”和墨問。

“不曾有過。”孟婆說道。

“你送我一把琴,我回贈你一曲,至於曲名,由你來取可好?”孟婆道。

“此曲情多變,何須姓名羈絆,任其瀟灑而已。”和墨道。

孟婆自嘲似的一笑,說道:“我這彈奏之人倒是不及你這聽曲之人感同身受,看來,你的天賦在我之上,既是如此,我便教你彈琴吧,加上你的天賦,自然很快便會超越我。”

孟婆白嫩如玉的手指,拉過和墨的手,銀鈴般的聲音,為和墨講述基本的指法,然後身教,勾勒琴弦。

“撕拉……”撕裂一般喑啞的聲音傳出,與孟婆彈奏出來的琴聲天差地別。

和墨有些心虛地偷看孟婆的臉色,隻見孟婆神色如故,對如此難聽的樂曲仿若未聞。和墨心裏稍微安定下來,求勝之心卻更強了。

一遍一遍地苦練,帶來的結果沒有半分改變,琴聲如撕裂的噪音,極為難聽。

和墨紅了眼睛,忽然生長出來的指甲將琴弦挑斷,他生氣了。於是便憤恨地站起來,轉身欲走。

“你怎可半途而廢?”孟婆喊和墨。

“這人間的東西本就不適合冥界!”和墨既憤怒又不甘。

“冥界與人間的通道都已經打開了,三界早已是一體,有何不適合?”孟婆道,“和墨,有一種東西叫作緣分,有一種緣分叫作安排,它存在於天地間,影響著天地萬物。你當初沒有堵住鬼門,而是先去追尋鬼狼蹤跡,並將其斬殺,這就是一種安排。如若你堵住了鬼門,那就是放走了鬼狼,他若躲藏起來,為禍人間,亦是一種災難。你去追尋鬼狼,我來堵住鬼門,是損失最小的。”

和墨自然知道,當初追尋鬼狼,完全出於心中所想,根本沒有考慮更多的東西。但是讓孟婆受了傷這件事,令他始終心中愧疚。而那些被惡鬼殺害的無辜之人,也仍舊令他於心不忍。這些情緒,和墨不曾有過,是遇到孟婆之後,種種屬於凡人的情緒才莫名而來。

和墨不禁想:難道我也有了人的七情六欲?

“三界生靈,皆在緣中,我們要往前看。”孟婆柔聲說道,“你一直獨行於世,不曾體會人間親情、友情、愛情,所以你才活得恣意瀟灑。你身為鬼王,統領冥界,與日月同輝,讓你有著驕傲的資本,甚至可以看輕生命。但正因為你習慣了冥界,看慣了死亡,所以才看不懂人間那些稍縱即逝的美好。站在不同的高度看三界生靈,自然會有不同的態度,我隻是希望能做你的眼睛,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告訴你我看到的東西。”

和墨聞言,臉上依然掛著笑,那是他屬於鬼王的驕傲,但也是內心深處最弱的情緒彰顯:“我生於混沌濁氣,雖與天地共生,自封為冥界鬼王,得到百鬼臣服,但終究不入流,隻能在三界的最底層,困於其中,寸步難行。世人說我恣意狂妄,卻不知這都是不甘。世人雖然羨我無盡壽命,卻不知其中有多少寂寞。稱王如何?人界皆言人生一場大夢,可我連夢的權利都沒有。”

“人魂來這冥界,要麼入輪回,要麼成為怨靈,飄搖度日,渾渾噩噩,偌大的冥界裏,我雖然看不慣鬼狼的凶殘作風,但他確實是我這些年裏唯一入眼的。”和墨歎息輕笑,那笑容如四月春風,怕是三界中最美的畫卷中人也不過如此。

“當我遇到你那一刻,便覺得你很熟悉,除卻恩義,除卻在你身上有人間的影子,還覺得你似曾相識,願意與你親近,願意與你互為知己。雖你說我們還不到知己,但可為友,那一刻,我覺得我孤寂的心仿佛得到了填充,不再落寞。”和墨說得極為真誠。

奈何橋,紅衣女子站在橋的那一端,同樣衣衫赤紅的男子站在橋的這一端,中間是湍急的奈何橋下水,滾滾如江流。

孟婆掩麵一笑,說道:“都說鬼王不近人情,凶惡殘暴,竟也這般……唉,這般……”前麵雖然語調帶著調笑,但最後一個“這般”卻包含著萬般情緒。

“哼,悉看三界,誰又值得我浪費口舌?”和墨笑得驕傲風流,有一種睥睨三界的孤高。

“可願來學完這首曲子?”孟婆問。

和墨轉身,嘴角含笑,說道:“願。”

一首曲子,學了好久,直到一日,孟婆病倒,時不時地陷入沉睡。

冥界一隅,奈何橋頭,橋身被修繕,曼珠沙華遍布彼岸。

“嘿嘿,孟婆姐姐,抓回惡鬼,收複被鬼狼侵占的地盤,鬼王會不會效仿人間那樣,也封我為冥界一方諸侯呀?”白無常美滋滋地詢問孟婆。

孟婆笑著說道:“你真當這冥界與人間一樣了?冥界有一個冥帝就夠了。”

白無常貧嘴起來:“要說孟婆姐姐的眼裏真是隻有鬼王冥帝一人,可再怎麼說,我們也是跟著鬼王出生入死、浴血奮戰過的,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我等雖然不及鬼王厲害,但按照天上仙人的說法,再如何也能評上個戰神吧?”

孟婆毫不猶豫地送了白無常一個白眼。

“哈哈哈,當初差點被惡鬼吃掉的白無常竟然想要封侯拜將了。”馬麵不知道從哪裏探出頭來。

“你個差點被鬼狼吃掉的家夥,又有什麼資格說我?”白無常反駁道。

“嘿嘿,我差點被鬼狼吃掉,你差點被惡鬼吃掉,鬼狼比惡鬼更惡,雖然都是被吃,相比起來還是我比較風光。”馬麵笑嘻嘻地說道。

牛頭站在一側默默搖頭,他打從心底裏不想同這兩個蠢蛋有關聯。

“孟婆姐姐的身體如何了?”牛頭問。

“已經好多了。”孟婆笑著回答。

“哎,孟婆姐姐這身體越來越弱,既不能入輪回,也不能采用補魂之法,還尋不到症結之處,更找不到治療之法,當真急人。”馬麵絮絮叨叨起來。

牛頭打了馬麵的腦袋一下,覺得他哪壺不開提哪壺。

孟婆含笑看向牛頭,問道:“和墨去哪裏了,已經有幾日不曾見到他了,他那琴還沒學好呢。”

牛頭馬麵現在是和墨重要的幫手,不時地跟隨和墨征戰四方。

“孟婆姐姐為何不同我打聽?我自是清楚冥帝的去向!”馬麵自告奮勇地說起來,“鬼王近來尋遍人界,並未找到孟婆姐姐曾在人間留下的痕跡,也不曾找到治療之法,便去天界查看。你猜我們遇到了什麼?我們偶遇到了落入陷阱的帝與刑天交戰,那刑天殘暴,想將我等一起殺害,一統三界,當真虎狼之心。這時候,鬼王看清了刑天的陰謀,那斬魂刀一出,刀鳴似龍,天地失色……最後,將刑天的頭斬下來了!”馬麵沉浸在自己的故事裏,講得眉飛色舞。

還沒說到正事上,馬麵先是大肆誇讚了和墨一番,講得孟婆都有點昏昏欲睡了。

“帝感激鬼王的幫忙,說要報答。但是咱們鬼王自己什麼得不到呀?擔心的唯有孟婆姐姐的病情罷了。別看帝的法力雖然不高,但也見多識廣,便問鬼王:‘孟婆姑娘前世是否有什麼因緣,才會導致病無可查。’”馬麵一人扮兩角,說得有模有樣。

“然後帝還說道,當初有一凡人升仙,卻因掛念凡間病弱的母親,化了分身去到人間,幫其照顧母親,直到母親身死。但是這期間,那分身竟然動了真親,娶了人間一位姑娘。老母已死,分身完成了任務,自然散去。而姑娘見自己丈夫無故失蹤,鬱鬱成疾,不過半年就病死了。此情已深,分身思念家裏的妻子,影響到了仙人,致使仙人時常夢中下凡,醒來時在墳地,且淚流滿麵。”

說到這裏,馬麵看向孟婆問道:“孟婆姐姐相信這些嗎?”

孟婆點頭,說道:“情之一字,造化極大,不可說也。”

馬麵似懂非懂,牛頭倒是點頭,黑白無常自是掩唇嬉笑。

“聽了帝的話,鬼王便想要查看孟婆姐姐的前世,欲從中尋得孟婆姐姐病的根源。”馬麵說道,“帝為感謝鬼王幫助,送鬼王三生石,據說此石可以照見前世。”馬麵說得神乎其神,讓孟婆提起了些興致。

黃泉鬼門不遠之處,和墨長身玉立,青絲散落,灼灼紅衣,衣袂飄搖,勝過曼珠沙華的豔麗,當真風華蓋世。

斬魂刀掛在腰側,泛著黑色的光芒,為那無雙的人兒增加了幾分沉穩,自是少了幾分破天踏地的輕狂。

幾個鬼差擺弄著一塊巨石,和墨認真盯著,斂去笑意,似在出神,竟沒有意識到孟婆的靠近。

“這是什麼?”孟婆指著那塊巨石問。

和墨見孟婆來到,露出笑容說道:“這叫三生石,可照人三生三世,你等會兒站在三生石前,照你前世。我說過為你找回記憶,定然做到。”

孟婆看著和墨滿臉的堅定,自然知道和墨的決心,便露出了溫暖笑意。

“鬼王,三生石放置好了。”鬼差說道。

“孟婆,我為三生石注入法力之後,你便可看清你的前世。”和墨說道。

孟婆點頭,跟上和墨靠近三生石的步伐。

和墨將法力注入三生石,三生石發出紅色的光芒,刹那間照耀四周,連不遠處搖擺的曼珠沙華也顯得格外妖冶。

待紅光斂去,孟婆提裙邁上台階,若削蔥根的手指,輕撫三生石。

三生石上,出現了一個畫麵,孟婆頓時臉色大變,和墨也收斂笑容,眼眸深邃,看不出情緒。

那三生石上的畫麵竟然是鬼狼墮仙入黃泉時的場景,鬼狼淒厲的嘶吼,深綠色的眼眸,猙獰的表情,還有破釜沉舟的掙紮……

“這……我們……我們還是回去休息吧。”和墨想帶孟婆離開,孟婆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接著,畫麵變了。

畫麵來到冥界未立,人間和天界剛分離之時。一道充滿濁氣的水流,也就是黃泉,流過荒蕪一物的人間山川,向著最低處流去。

此時,荒蕪的黃泉之岸,一匹渾噩欲死的小狼,伸出鮮紅的小舌頭,飲了一口黃泉之水,頃刻之間,小狼眼睛發出綠光,露出獠牙,有了生機。

“這就是鬼狼,原來他本屬於黃泉。”和墨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隨後,畫麵再次一變。

黃泉翻湧,天地震蕩,雷鳴不止,隨著一束紅光衝出黃泉,落到焦黑的冥界,一身赤裸的和墨黑發飄揚,眼眸鮮紅,笑聲恣意,回蕩在整個冥界。

那是和墨的降生,從黃泉三千裏而來,生於濁氣陰霾,卻用周身鮮紅的氣息,照亮了冥界。

“為何會有你和鬼狼?”孟婆明明要看的是自己的身世,怎麼出現了鬼狼與和墨。

“看下去。”和墨此刻也猜不出緣由。

之後的畫麵接連出現。

和墨與鬼狼大戰,鬼狼中了和墨斬魂一刀,綠色的鮮血灑向黃泉之畔,焦荒之地。隨後黃泉翻湧,衝上岸,帶著這綠色的血滲入地下,而後長出嫩綠的芽,這些綠芽瘋長,很快蔓延八百裏。

之後,和墨再次與鬼狼大戰,和墨被鬼狼攻擊,節節敗退,被滅魄劍擊中的傷口流出鮮紅的血,灑向綠色的枝丫上,長出鮮紅的花苞。

曼珠沙華開放,其靈聚集,生出一個姑娘,紅衣飄搖,蓮步輕移,那就是孟婆。

“這是怎麼回事?”孟婆詫異不已。

和墨蹙起眉心,分析道:“斬魂刀可以斬下三魂,滅魄劍可以剔除七魄,鬼狼的三魂,還有我的七魄,鑄就了你的靈魂。血中精魄,加上黃泉滋養濁氣,而我和鬼狼身上都有濁氣,你便可以從黃泉的怨靈中汲取營養,迅速生長。”

“若的確如此,你日漸虛弱,是因為有鬼狼三魂在身,他會利用補魂之術,不斷吸食你的三魂,長出新的靈魂,再次重生,而你便是他在人界重生了的火種。”和墨忽然意識到可怕的一點,不由放緩了語氣,沉聲道,“若有朝一日,三魂盡被消耗,你又會如何?”

孟婆也沉默了,和墨見到孟婆表情微變,他不禁露出了狠戾的猙獰冷笑,幾乎是從齒縫中擠出道:“鬼狼,你實在是很礙事。看來隻有將你放在眼前,牢牢困住,才能省去麻煩。”

今日的孟婆已經花費了不少心神,再次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少個日夜,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孟婆隻覺得好久不曾見過和墨的身影,隻知道和墨去了四海八荒,收集鬼狼散落的靈魂。

直到一日,和墨於天地之間搜索集聚鬼狼的殘損的魂靈,捏塑成形,將其帶回了冥界。

鬼狼被困,衣衫破爛,雙眼黯淡,狼狽無比。

孟婆站在鬼狼的對麵,麵無表情的模樣。而和墨快走一步,將孟婆的視線擋住,輕聲安慰,告訴她:“很快就好了,一切都能結束。”

緊接著,被捆綁在半空的鬼狼接受來自地獄的咒印之術,痛苦地呻吟不斷。冥界眾鬼在下麵凝視,曾經風光一時的鬼狼,結局也不過如此。

咒術將盡,鬼狼緩緩落下,沒入黃泉之中,被囚禁於三千尺黃泉之下。

“和墨,我不甘!同生於混沌,源於濁氣,為何你能稱王,我卻被困!我雖要死,但也不會讓你好過!”鬼狼淒厲的聲音響起,纏繞在周身的符咒不斷晃動,隱隱有爆裂之勢。

“鬼狼,這是你的命數,你抗爭不得。”和墨淡淡地說道。

“和墨,我不甘!”鬼狼深綠的眼睛,仿佛要將和墨的身軀刺穿,他厲聲吼叫道,“和墨,我會讓你成為人界的公敵,讓冥界戰亂不休,讓天界都視你為眼中釘,讓你在三界無立足之地!”

此話一出,鬼狼用自己的靈魂血祭了曾經被他吸食的怨靈。原本微不足道的怨靈,依附在鬼狼的靈魂碎片裏,等待靠著消耗孟婆的魂靈的鬼狼的重生。此刻,鬼狼心甘情願將怨靈釋放,又用靈魂祭怨靈,導致那些怨靈怨氣更重,威勢更大,盤旋於黃泉之中。

任憑是誰也沒有想到,鬼狼竟然如此狠毒,當真是濁氣之中,萬惡之靈。

這些怨靈經過鬼狼血祭,蠶食鬼狼靈魂,已經不再是曾經弱小的怨靈,而是擁有了濁氣的萬惡怨靈,且與黃泉融合,殺不死,捉不到,即使是和墨,也對此無可奈何。

但是更加不幸的是,人間踏著黃泉而來的靈魂,會受到此萬惡怨靈的影響,心底種下了惡,即使輪回轉世,心底的惡也不會消減,隻會不斷地積累。

人之初,性本惡。

從此,人間又是一重地獄。

那時的冥界又會如何?

人界殘暴,積累惡念,冥界怨靈增多,若鬼狼者不絕,天界忌憚,欲伐冥界,真正的三界大亂。待到那時,沒有誰可以獨善其身。

即使和墨能控製心中種下惡的靈魂轉世,但是所有靈魂都要踏著黃泉而來,如何可控?所有靈魂困於冥界,冥界不堪,人界滅絕,人界的反抗絕不會少,還有庇護人間的神靈,都會討伐冥界。

前有狼,後有虎,和墨處於爭鬥的旋渦核心之中。或許這就是鬼狼所說的,要讓和墨在三界失去立足之處。

得知這個消息的帝,來到冥界,勸告和墨:“冥界黃泉那些萬惡怨靈,生於鬼狼,且受到混沌之力的鬼狼血祭,雖然與黃泉融合,看似攻不可破,其實最怕的依然是鬼狼的靈魂,以惡製惡,將孟婆身體裏鬼狼的靈魂取出,便可化去惡靈的影響。”

“不可能。”和墨毫不猶豫地拒絕。

“難道你要看著三界動亂不堪嗎?你知道三界好不容易太平了,再次掀起大戰,又會是長達多久的恐怖亂世?到時候,即便是你,也生死未知。”帝勸解道。

和墨沉下眼,竟是毫不猶豫道:“我可以用自己的魂力來壓製這些怨靈。”

帝歎息道:“你雖與鬼狼都生於濁氣,但是由於一直爭鬥不休,刻入靈魂之中的彼此厭惡,用你的靈魂來壓製,隻能激起那萬惡怨靈的反撲,反而不好。”

“那也不能犧牲一個弱女子!你們天界不是有很多天地同壽的大神嗎,此刻怎麼沒有願意幫忙的?”和墨桃花眼一挑,想起了什麼,接著說道,“當初你們為了節省戰力,將鬼狼困於冥界,以為這樣就天下太平了?”

帝也有些慚愧,畢竟當初天界的作為當真不算磊落,隻得無奈地閃爍其詞道:“當初天界內亂,將鬼狼困於冥界,這都是無奈之舉。千萬年的亂世,加上天劫,當初的大神,如今,隻剩下我了。”

和墨沉默。

帝則是困惑地問:“孟婆有鬼狼三魂,卻有你七魄,即使少了三魂,有你我在,也可以保她不魂飛魄散,你又執拗什麼?”

“鬼狼三魂早已融合於孟婆體內千年,而我的七魄是之後才注入,且不到一年。就算我的七魄再強大,終究不能在短短時間內占據優勢。所以,若三魂散去,七魄甚至不能維持她的生命。”和墨道。

和墨與帝誰都沒有說服誰,隻能不歡而散。

奈何橋上。

“這首曲子你該學會了。”孟婆低著頭,捏著手中琴弦,緩緩彈奏,“和墨,你曾問我,我們可是知己,現在……我想我們應該是的。”

和墨聽了,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揚,桃花眼中流光轉動,好似映襯著點點晶瑩淚光。

“和墨,我們是知己了,人間有一句話說‘得一知己,死而無憾’,我告訴過你。其實還有一句話,叫‘士為知己者死’。”孟婆慢慢說道。

“孟婆,你說過彈琴時要用心,所以別說話。”和墨從孟婆的話裏感覺到一種即將會失去她的不祥之感。

“我還說過,彈琴可以靜心,你可記住了?”孟婆含笑問。

和墨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隨意說道:“早就記住了。”

孟婆雙手撫琴上,說道:“認真點,我給你從頭彈一遍。”

和墨閉上眼睛,倚在奈何橋的欄杆上,即使橋下怨靈咆哮,沒了往日的寧靜,但絲毫不影響孟婆的琴聲。

一曲終了,孟婆緩緩走下奈何橋,進入那曼珠沙華叢裏,曼珠沙華盛放的紅色,卻不及孟婆衣裙鮮豔。

和墨跟在孟婆身後抱著琴,有意無意地看著周圍的豔紅。

孟婆背對著和墨說道:“和墨,你為我治病,尋遍三界,為不讓我用三魂壓製萬惡怨靈而致死,不惜與三界為敵,我很感激。”

和墨似有一聲哽咽,啞著嗓子道:“我們是知己,不用說這些。”

“既然說我們是知己,那讓我也為你做些事情吧。”孟婆轉身,望著和墨,眼中滿是柔情。

“你教我練琴就行,你看這首曲子我還不曾彈會。”和墨抱著琴,嘴角掛起一個苦澀的笑。

“仙界荒唐,人界若夢。漫長的歲月裏,你的寂寞或許無人懂得,你的強大成為負累,你的生命成為諷刺,所謂的天地同壽,不過是世人的虛妄,別人加在你身上的罷了,你不曾看得起,但是你也不曾輕賤!”孟婆接著說道,“你原本就生於天地之間,怎會不懂天地運行規律,隻不過因濁氣所化,自生來便背負著別人賦予的惡。身在三界最底層的地獄,被天、人踩在腳下,你有多少無奈。你知道惡鬼禍世,很是憤怒,派兵追逐,並嚴厲阻止惡鬼入世。知道用我祭靈,可壓製惡靈之時,卻不斷尋求其他方法,不願我犧牲。你有情有義,並不比站在高處的差。”

孟婆笑靨如花,走進曼珠沙華叢裏,采一枝花,遞給和墨,嬌笑著說道:“來,幫我戴在發髻上。”

和墨接過花,站在孟婆身後,拿著花,也不曾放下琴,笨拙地為孟婆戴花。

孟婆笑著說道:“我由你的七魄和鬼狼的三魂化成,本就虛空,何談生死。之前也曾告訴過你,我的記憶裏有很多的畫麵,其實那都是黃泉水漫上來後,曼珠沙華吸食為養料的惡靈和怨靈裏,他們最珍貴的東西。即使為惡,心中亦有一絲的善念。卻不曾想,在這滿是惡的地方,記憶裏留下的竟全是美好,如此想來,這已經是厚待了。”

和墨欲言又止,孟婆卻無比認真地盯著和墨的眼睛說道:“我也想讓我成為你記憶裏美好的回憶。”

和墨聞言,似有一怔,彼此久久凝望之後,他將花枝別在孟婆的頭上,看著那隨風招搖的曼珠沙華,不知該做何反應。

“和墨,成全我吧。”孟婆的語氣平淡無波,她隻是抬手輕撫了一下自己鬢發上的簪花,眼裏含著溫和笑意。

“孟婆,我願與你成為知己。”和墨道,“若與你成為知己,便是讓你為我去死,我願從不與你相識。”

“和墨,與你相識,我之幸也。”孟婆道。

一陣沉默,孟婆主意已定,和墨也無法挽回。

直到最後,孟婆在這曼珠沙華叢裏,散去形體,三魂化丹,七魄入曼珠沙華,那嫩綠的花枝掉落,隻剩下鮮紅色的花朵。

血色的曼珠沙華灼傷了和墨的眼,他沉下眸子,流下了第一滴淚,嘴裏喃喃說道:“孟婆,隻要你說一句為了我,我絕不會讓你走。”

由孟婆三魂化成的淨靈珠,成為藥引子,被熬製成孟婆湯,凡是入黃泉的靈魂,飲下孟婆湯,皆洗去惡念,帶走記憶,重新輪回。

那熬製的湯叫作孟婆湯,那熬湯的人在冥府有一個職位叫孟婆。

孟婆雖然沒了三魂,但是七魄仍在,不能維持形態,若入混沌一般。

和墨下定了決心,想要再塑造出孟婆三魂,便將孟婆的七魄收集起來,溫養於三千尺黃泉之下,和墨出生之地。三千尺黃泉養育了和墨,那麼有和墨七魄的孟婆能否也可在三千尺黃泉下重生?

可是現在的黃泉,已經不似千年前清澈了。在萬靈惡鬼與黃泉融為一體的那一刻,黃泉水徹底渾濁。

同時,這樣的黃泉,被惡靈侵蝕,若有怨靈執念很深,願墮入其中,自然可以滯留於水底,也隻會加深黃泉的渾濁。因此,曆任孟婆還有一個職責,就是為那些幾近墮黃泉的靈魂,提供一個還願的機會。

都說一旦靈魂去往人間還願,還願結束時,便靈魂飄散。其實不然,這些靈魂將在靈魂黃泉飄蕩千年,然後任選黃泉中一個萬鬼惡靈,食其重生。

之所以說靈魂去往人間還願,便會魂飛魄散,從此陷入無盡的混沌之中,實則是為了選出最為堅韌的靈魂,讓其可以駕馭一個充滿惡的靈魂,而還能保持一顆善心。

一日又一日,一個個的孟婆來了又走,黃泉也不知何時才清,真正的孟婆更不知何時才會醒來。而每過千年的三月三日,也就是孟婆第一次被喚醒的日子裏,孟婆那三魂便會長出來一點兒,如此緩慢的仿若地老天荒的速度,卻是和墨無盡歲月裏唯一的期待。

多年後,帝的功績,伴隨著人們的崇拜,帝之一字,成了最為尊貴的名,而和墨為冥界鬼王,自然被世人賦予了冥帝的稱號。隻是如今,無人知道冥帝就是當初的鬼王。

而後,無盡的歲月裏,寂寞深入骨髓,帝選擇了沉睡,將天地交給新的一代,但是和墨一直守在冥界,為了心中那一株美麗的花。

坐在莊嚴而神聖的大殿之上,冥帝和墨回憶起很多往事。

鬼差將今日的曼珠沙華送到和墨麵前,潔白的瓷瓶裏,略帶嫵媚的曼珠沙華還是記憶裏的模樣。

不知要過多少個千年,孟婆的三魂好像長出來一點兒,又好像隻是錯覺。

“冥帝大人,孟婆求見。”一個鬼差稟報。

和墨點頭,示意讓孟婆進來。

“參見冥帝。”此任孟婆說道。

和墨問她道:“幫這人還完願,你的福報珠子應該夠你來世衣食無憂了,要準備投胎了嗎?”

“準備走了。”孟婆如是道。

“也好,人間風流,比這冥界有趣。”和墨淡淡點頭,神色與往常無異,還是那樣千帆過盡之後的波瀾不驚。

“這段時間,多謝冥帝照拂。”孟婆說道。

“準備何時啟程?”冥帝盯著手裏的折子,不曾抬頭,似在忙碌什麼。

“三日後再走,想跟冥界朋友們告別一下。”孟婆道。

“如此也好。”冥帝點頭道。

堂下的孟婆不語,斂去往日的灑脫,生出幾分羈絆。

“偷偷流淚了?都是幾百歲了,在冥界也算是老鬼了,若讓那些鬼差知道,你還有何臉麵?”和墨自然知道孟婆那是不舍,隻是不想讓這種氛圍擾了孟婆的心。

“冥帝,我很喜歡你的琴聲。”孟婆笑著擦去眼中的淚水,略帶打趣地說道,“不過你還是多笑笑吧,你笑起來好看。”雖然任孟婆百年,隻見過一次,但覺得風華絕代。

“我讓鬼差準備了宴席,還有桃花醉。”和墨依舊語氣淡淡。

孟婆聽此,拔腿就跑,嘴裏還說道:“有那四個酒鬼在,什麼好酒會剩下!我且先去宴席了!”

讓這即將輪回的孟婆有些不可思議的是,那遠近聞名的桃花醉,竟然沒被喝多少,她不禁懷疑:難道那四個酒鬼看在自己將要輪回的份上,故意給自己留下的?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孟婆喝得搖搖晃晃,走在奈何橋上,一步三回頭,似在等著什麼。雖然知道都是白等,何曾見冥帝和墨送過哪一個孟婆?

隻是孟婆邁入輪回後,曼珠沙華叢裏會響起琴聲,每每如此。

曼珠沙華灼灼開放,和墨采一朵放在手心,說道:“仙界荒唐,人間若夢,走過繁華,看盡千帆,覺得冥界最好,那裏有你等著我。”和墨揚起嘴角,甚是溫柔姿容,“孟婆,我寧願一直頑固不化。”

那日孟婆走後,和墨放下琴,席地而坐,將琴放在腿上,回憶著孟婆彈琴的樣子,終於彈會了那首曲子。

而後,每一任孟婆進入輪回之時,和墨便會去到那灼灼曼珠沙華叢中,彈奏起那首曲子。

至今,曲子也沒有名字,似乎在等待曾經的主人來取名字……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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