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好,孟婆牽著馬走在寂靜的路上,努力回憶著腦海中的那一幕。
在另一邊,被夢驚醒的蕭岩,總覺得夢境中的景象太過詭異,明明不會做夢了的自己竟然做起了夢,而且夢中所見連他自己也解釋不清。若說之前,是希望柳嫣能離開自己,追尋更大的幸福,那倒還算合理。可如今又該做何解釋呢?況且,蕭岩從未在現實中見過夢中男子,他究竟是誰?難道是因為自己太過希望柳嫣得到幸福臆想出來的人嗎?還是與柳嫣的某個前世或者來世相關的人?
從開始的排斥到現在的耿耿於懷,蕭岩想要繼續入夢一探究竟。
許是夢得多了,這次入夢倒是很順利,蕭岩再次看到了那個相貌俊朗的男子。
這一次,不知為何,蕭岩看著那男子的模樣就如見到了故人一般,熟悉之感油然而生。
那年輕男子來到了一個寬闊的書房,先是懷著好奇描摹一副戰略布局圖,很是興奮。他稱讚著:“如此細致的布防,真不愧是能夠運籌帷幄的將軍畫出來的。”
幾十年的軍旅生涯帶來的優秀天賦,讓人覺得這年輕男子的記憶力實在驚人。蕭岩這才發覺他能夠做到過目不忘,且蕭岩記得,他去某個將軍府的隱秘書房裏看到的就是這張軍事布局圖。上麵除了詳細地繪有主城的各個守衛和集結之處,還有水道和密道的方位,更讓他覺得驚奇的是,連城門守衛步驟都列出了六十二道順序,這樣一來就算一個將領戰死,其他將領也可以按照此等規則迅速代替指揮。還有全城的資源儲備地點,和看守重要資源所需的十二道順序列表。當時,蕭岩隻是匆匆一瞥,未曾記下多少。但見這年輕人不但繪圖細致,連圖邊百條守衛作戰的順序也一一寫出,這份細膩心思,著實令蕭岩折服。他心想,一千年難遇的奇才或許才會有如此驚為天人的能力。
這位男子將畫好的畫卷放入書架隔層的暗格之中,然後心滿意足地走出書房後就不知去向。
按照往常隨著人走變動視線的常規做法,蕭岩正納悶怎麼自己沒辦法跟著那年輕人一起離開書房,自己卻還在其中。瞬間天色就黑透了,一個穿著親兵衣服的人鑽進男子的書房裏,借著些許的月光,小心翼翼地在翻找著什麼。那人赤足隻著單襪,顯然早有預謀,雙手在月光下顯得白淨異常,指甲縫裏都看不到一絲的汙垢。他不慌不忙地把每本書輕輕挪開,又輕輕放回原位,一邊把耳朵緊貼在書櫃之上,像是在聽什麼聲音。約莫半炷香之後,他忽然從第一格第三本書和第五格第九本書的位置,按次序分別抽離書架,隻聽見“鐺”的一聲,他像早有預料一般,用手托住書架側麵的一塊木板。因為用手刻意托住,那“鐺”的一聲變得極其微弱,幾乎不被人察覺。果然,書架中彈出一個暗格,他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掏出塊白布,將畫卷折疊成巴掌大小,再用白布裹好,塞入自己懷中。然後謹慎地把暗格壓了回去,並把那兩本書原封不動地塞回了本來的位置。接著,他躡手躡腳地向門外走去,關門之前,還細細地看了一眼書房地上是否有足跡,因為隻著單襪,自然沒有留下絲毫痕跡。
畫麵一轉,隻見坐在高位上的國君對著一個威武的老將軍大發脾氣,最後兩個士兵把老將軍拖了下去,關入監獄。
旁邊的一位青年男子受到皇帝威脅,披上鎧甲成為主帥,領兵出征。
隨著畫麵的流轉,自出征之日起,這年輕的主帥每隔三日便會收到皇帝派人送來的一個錦盒。錦盒的樣式奢華豔麗,主帥每次收到這個錦盒,都會雙手顫抖地將其打開,裏麵總是裝著一顆頭顱。每一次,錦盒裏麵的人頭他都認識,這些是在將軍府上服侍了超過二十年的老下人們,很多人都是照顧他長大的老人,就像他的父親一樣。每每見過這些之後,他都會讓親兵打一盆清水來,流著眼淚小心翼翼地把錦盒裏的人頭取出,親手合上那雙死不瞑目的雙眼,洗去他們臉上的血汙,並為他們細致地重新梳頭。一切收拾齊備了,再恭敬地將梳洗過後的人頭,用白布一層層裹好。之後,他喚門外的親兵進來,將白布包裹的人頭和一張字條交到親兵手中。
親兵接過後,都會將這些人頭埋葬在軍營的後山上,為他們立起一個個墓碑,木牌上麵寫的就是主帥交給他的字條上的名諱。親兵按照主帥的囑托,給每個小墳包前都祭祀了三炷香和些許白酒,再各自化了些紙錢元寶一類的。親兵會照主帥要求,邊化元寶邊念念有詞:帶足往生錢,安心上路,不必留戀,來世再見。
這個事情,年輕的主帥一共做了二十三次,他的親兵也足足做了二十三次。
收到第二十三個錦盒之時,年輕主帥打開之後,看見其中那布滿皺紋的臉龐,他的身體忍不住劇烈顫抖,兩行清淚順著眼眶流淌而下。
這張臉的主人他再熟悉不過,從主帥兒時起,便常常坐在他的肩頭,被他馱著去看樹上的花,夜半時分去看蟬兒怎麼退殼,在河裏遊水撈泥螺……這是他家的老管家,也是他父親砥柱而眠的親兵。十來歲參軍時就跟著父親,直到後來因被弓箭射傷了大腿,長途行走多有不便,父親就把他召回府裏當管家,從小到大連父親娶母親的裏裏外外瑣碎雜事,都是他帶人親自操辦。年輕的主帥抹幹了眼淚,他明白這是第二十三個錦盒,還有一個,如果自己再不行動,第二十四個錦盒裏,將是父親的頭顱。
畫麵一轉,年輕的主帥麵無表情地率軍出擊。進攻之前,他悄悄寫了一封信放在千機銅盒裏,讓親信喬裝立刻送信,他寫的時候,蕭岩看見了,信上隻有“快走”二字。
畫麵又是一轉,敵軍旌旗倒落,親信在紛亂的戰場之上找到主帥,麵帶焦灼地與其耳語幾句,隻見他臉色大變,讓信號兵吹起號角,立刻要求撤軍回營,奈何已經晚了。進攻勢如破竹,士兵們蜂擁而上,年輕的主帥卻下令退回。正當士兵們不知所措之時,一位皇子來到了信號兵的跟前,將年輕主帥的帥旗一把奪過,接替了主帥之位,下達了繼續進攻的命令,帶領大軍更加激烈地往前進攻,攻入前麵的城門中。
在那位皇子的指揮下,軍隊在敵人的城池裏瘋狂劫掠,老人孩子無一幸免。這時,一位年輕的男子發瘋似的跑到城門口,在無數屍體裏瘋狂翻找。在他的身後追趕而來的是麵帶緋紅、氣喘籲籲的親兵。
雖然明知是在夢境之中,但蕭岩仍舊會情不自禁地為那些屈死的亡魂而感到悲傷。生命可貴,竟是刹那間消亡而逝。
蕭岩閉上眼睛,希望自己能從這悲慘的噩夢之中醒來。但想睜開眼睛的時候,眼皮卻沉重如千斤巨鼎,無論如何也睜不開。
畫麵再一轉,從血腥的戰場來到了琉國將軍府的門前。大門被皇帝的衛兵層層把守,密不透風。
一個瘦脫了形的老人家走出將軍府的前廳,看著緊閉的大門,眼裏布滿了絕望。蕭岩覺得這長者樣貌似曾相識,自是感到十分親切。他剛想再仔細看看,隻見老人家抽出一把劍,手一揮,自刎於前院中。下人們嚇壞了,高呼著快來救人。接著,那個年輕的男子從內屋跑了出來,抱著將軍的身軀放聲大哭。蕭岩抑製不住心中的悲傷,他在夢中不斷地提示自己,這隻是夢境而已,不是真實的,可是眼中還是有淚水滑落。
接著,一位夫人手持絹帕而來。這夫人體態清瘦,雖然曆經了煎熬的歲月,但氣韻依然端莊高貴。夫人邁著蓮步而來,臉上帶著淚痕,對那年輕男子道:“兒啊,若是爹娘早些做了了斷,就不會讓你如此為難。從今往後,再也沒有人能逼你了。”不等年輕男子答話,她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兒子懷裏的愛人,說了句:“夫君,你我這便要相會了。”
蕭岩心覺不妙,急忙撲過去試圖製止夫人的舉動,但卻撲了個空,這才想起,自己這是在夢裏,什麼也做不了。隻見夫人優雅從容地從長袖中拿著短刀,毫不猶豫地插入了自己的胸口,竟是沒有一絲遲疑和不舍。刹那間,鮮血噴濺在石板之上,也濺在了年輕男子的麵頰上。
年輕男子癱坐在地,他顫抖著雙手,抱著兩具屍體,放聲大哭。這一幕讓蕭岩心如刀絞,又有一種徹骨的痛楚,那種痛楚如針紮般遍布全身。他站在原地看著,仿佛自己就是那男子。
畫麵再轉,那年輕男子身穿素白孝服,神情呆滯,兩眼空洞無神,宛如行屍走肉。隻是手裏牢牢握著火把,在遍布屍體的皇宮中行走,這時候鮮血還在一些屍體上往外冒,他最後將火把扔進了大殿。遍布血跡的大殿空無一人,很快整個皇宮冒出濃濃的煙塵,火勢被點燃後向外蔓延,接著整條大街被火吞噬,人們原本打算去救火,但火勢太猛,已經回天乏術,人們隻能哀哭著四散而逃。
那男子頭也沒回,獨自騎馬去了一座布滿屍體的空城。
蕭岩知道,那裏是古璃國。
年輕男子到了這死寂的空城,一言不發地開始清理城池中的屍體,把一具具屍體擺放平整,用清水為他們洗去臉上的血汙。渴了就隨意喝口井水,餓了就在空城中翻找幾個早已餿掉的饅頭,累了就與那些屍體睡在一起。他日以繼夜地重複著同樣的行為,不過半月,他就染上了重病,精疲力竭地死在一座沒有姓氏的土墳前。臨終時,兩行悔恨的清淚奪目而出,嘴裏喃喃自語道:“渥丹,我賽奎對不住你,我終是來陪你了。”
這是蕭岩第一次聽到這個叫賽奎的男子說話,也是才知道他的姓名。原來這裏是璃國,這是琉璃兩國的那場戰爭。
夢終於醒來,摸著潤濕的眼眶,蕭岩發現自己在夢中竟然不知不覺流出了眼淚,染濕了鬢發。
蕭岩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房門,現在他唯一知曉也慶幸的,便是夢中的那個女子並不是柳嫣。
來到河邊,蕭岩默默地做了一個孔明燈,一筆一畫寫上柳嫣的名字,祈願柳嫣來世可以一世長安。
正巧,走進別院的孟婆看到了這一幕,忽然憶起那一幕,心中一陣不安:“難道賽奎的轉世就是蕭岩?”
賽奎左後肩膀背上也有一塊紅色胎記,呈老虎下山之狀。
而當日軍中,蕭岩也給孟婆看過他背上的胎記,兩個幾乎一模一樣。
渥丹自小和賽奎一起長大,從小就知道他有此胎記,但之前靈魂缺失,記憶如碎片般呈現,而今新的靈珠進入身體之後,那些被忘卻的回憶又重新浮現了出來,組合在一起。
“當真會是嗎?”孟婆問自己。此時的蕭岩正高高舉起孔明燈,將要放飛。
孔明燈飛上了天空,蕭岩抬頭靜靜仰望,背後露出老虎的一隻耳朵。
孟婆忽然想起冥帝和墨說過的話:“一個人轉世輪回之後,如若再造,一切都會發生變化,但當你遇到一個人,身上還保持著上一世的某些特點,那說明此人受到了詛咒。”
“是詛咒。”孟婆自言自語道。
灼魂記,是一種詛咒。這種詛咒,是在被詛咒之人的靈魂中刻下的某種烙印。但此詛咒有一個特點,會通過胎記實現,將詛咒烙在胎記上,而這個胎記,將伴隨被詛咒之人的每個輪回轉世。
然而,這種東西隻能自己心甘情願時才能被施咒,賽奎又是何苦呢?莫非是因為辜負渥丹而產生的愧疚心理?還是來自父母自殺的自責?亦是對那些無辜死去的將士和百姓們的悲戚?
蕭岩看著孔明燈飛遠,緩緩垂下頭,回過身時,正好撞上了孟婆的視線。
孟婆站在院牆邊,麵容隱藏在黑暗裏。
“孟婆……”蕭岩低聲喚道。
孟婆仿若無比痛心地歎息一聲,語氣冷漠道:“賽奎,我真的不想再遇到你,生生世世都不想再見到你,可命運弄人,偏偏又讓你我遇見了。”
“你說什麼?”蕭岩聞言,神情震驚。
孟婆從黑暗中慢慢走了出來,此時的她變得陌生而疏離,平日中善解人意的那副姿容仿佛是她刻意偽裝出來的假象。如今的她,全身都彌漫著陰鬱的戾氣,而更讓蕭岩驚駭的是,他居然在孟婆的身上看到了柳嫣的影子。孟婆眼中的痛苦乃至是帶有一絲隱忍的高傲,都與柳嫣如出一轍。
柳嫣就是孟婆,孟婆便是柳嫣,高傲通過靈魂產生共鳴,所以孟婆十分驕傲,絕不允許自己失態。
“賽奎……”蕭岩默念著這名字,一下子想到了夢中那叫作賽奎的年輕主帥,不由恍然大悟般地道,“難不成……我是賽奎的轉世?”
“是的,前世的賽奎,今世的蕭岩。”孟婆語氣淡淡道。
“那渥丹便是柳嫣嗎?”蕭岩不自覺地問出口。
“渥丹是我,柳嫣是我,孟婆也是我。”孟婆對著蕭岩笑了起來,唇色鮮紅,笑容卻寒冷如冰,“渥丹因被最愛之人背叛,身負國仇家恨,在冥府忘川之中日夜傷感。最後魂魄分離,她的一縷魂魄因執念而飄蕩到人間,投胎成了柳嫣。而失去完整靈魂的渥丹就在奈何橋邊做了幾百年的孟婆,那就是我,我需要做孟婆以此來贖清自己前世深重的罪孽。”
蕭岩呆住了,此刻一切的言語都是蒼白的,看著眼前的孟婆,臉上重疊著柳嫣的容貌,他隻是怔怔地站在原地,認真地看著這張熟悉的麵孔,張嘴似乎想要說什麼,卻久久開不了口。
兩個人都默不作聲,空氣就像凝固了一般毫無聲息,時間的流逝變得極其緩慢,慢到兩個人都能聽得到對方的呼吸與心跳。就這麼麵對麵地站著,一個因為驕傲而不屑多言,一個因為慚愧而不知如何開口。
“賽奎的確錯了,我也的確錯了。可是……為何前世和今生的我都會犯下相同的錯誤?”蕭岩頹廢地說道,所有的神采都消失了。
孟婆輕輕一笑,打量著蕭岩。這種打量,無異於剮刑,蕭岩甚至不敢去看孟婆的眼睛,那裏有渥丹的恨、柳嫣的不甘,還有來自孟婆對懦夫的嘲弄。
兩個人就這麼站著,誰也沒挪步,誰也沒再開口說一個字。
靜默有時如殺人的刀子,讓人不寒而栗。也不知道默對著站了多久。直到陳梁回來:“大晚上的,你們兩個站在這裏幹嗎?”陳梁忙完公務回來,已然是深夜,進了院子突然看見蕭岩和孟婆兩個人麵色不對地對站著,把他嚇了一跳。再仔細觀察,兩人四周的氣氛仿佛一觸即發,令人不敢大聲喘氣。
“放孔明燈呀,這京城不比邊地,一般不讓放孔明燈的,怕走水。”陳梁打著圓場。
但孟婆自顧著轉身離開,一個字也沒說,就像當兩人是透明的一般視而不見。
院子裏隻留下不知所措的陳梁和心事重重的蕭岩。
“發生什麼事了?”
“做了錯事,可以被原諒嗎?”蕭岩沒有回答陳梁的問題,反而輕聲問。
“那要看多大的錯了。”陳梁道,“若是劫富濟貧,可以被原諒;若是殺人放火,則萬萬不可被原諒。如果把我們的國家賣掉,那麼就是十惡不赦了。蕭兄,你對比之下,犯的是哪種錯?”
“那我便是十惡不赦之人了。”蕭岩苦笑。
陳梁憂心忡忡地問:“到底怎麼回事?”
蕭岩身子有些站不穩,大約是心力交瘁,陳梁趕忙把蕭岩扶進了屋,給他倒了杯水,讓他坐在床上休息片刻。蕭岩倚靠在床柱上,眼神黯然地看著陳梁,以一種幾乎沒有任何情緒起伏的聲音,把一切告訴了陳梁,他平靜地敘述著,就像在說一個別人的故事一樣。
賽奎偷偷描摹璃國戰略軍事布局圖,而被投機之人偷走;賽奎看不清局勢,負了渥丹的情意,負了父母的期待……
待陳梁聽完時,陽光已經來到屋子裏,已經旭日東升了。
陳梁心裏自是驚駭無比,孟婆與蕭岩之間竟有如此錯綜複雜的前世糾葛。但他隻是扶著蕭岩睡下,又順帶說了幾句寬慰的話,便離開了,以此讓蕭岩獨自靜靜。
曾經自我封印的記憶,孟婆重新解開,那多年的驕傲與悔恨又一股腦湧上心頭,孟婆靜靜地蹲在地上,默默低泣。隨後,她劃破空間,去了冥界,那裏是她的避難所。
連綿的曼珠沙華最是好看,耀眼的紅色,生命的活力噴湧而出,孟婆很是喜歡。曼珠沙華的紅色,正是渥丹和柳嫣皆鐘情的紅色。
那是生命的意義,也是戰場的定格。漫無邊際的紅色戰場上,紅色淹沒一切,印刻在渥丹去世之時的最後一刻,讓她不斷回憶起來。但是孟婆每每回憶起來,都會心如刀絞,所以就讓柔弱的花來代替了內心的痛苦,與那不斷的譴責和傷懷。
曾經看花是花,如今看花是已成殤。
踏上奈何橋,孟婆遇到了正在給人喂孟婆湯的招弟,招弟在忙碌之中與孟婆打了個招呼。那臉上笑容可掬,明明很是友好,但她那詭異的胎記,讓孟婆覺得十分猙獰,竟有一種來自心底深處的恐懼和惡心。
再走,孟婆便遇到了冥帝和墨。
“你回來了。”冥帝和墨仿佛在等待什麼,“可遇到了問題?”
“我想知道在渥丹受罰之時,賽奎都發生了什麼?”孟婆問。
“他主動受了灼魂記。”冥帝雙手放在背後,輕歎一口氣,“其實在渥丹受罰之後,沒過多久,賽奎便來了。那時,他跪倒在渥丹的墓地前始終不願意離開,牛頭馬麵想帶他回來,還被他打了一頓。”
“牛頭馬麵哭著喊著來到冥府大殿之時,我正在喝茶,看見他們這副模樣也十分生氣,我冥界的鬼差怎麼如此不中用?前幾天被鬼打了一次,沒過幾日又被新鬼打了一頓,每次都鼻青臉腫地來找我收拾爛攤子。沒辦法,我隻能再親自去一趟,我帶賽奎回來後,他主動問我,如何才能永世經曆相同的因果。我問為何,他說,他想為自己贖罪,更想懲罰自己。所以,他受了灼魂記,而那詛咒便凝固在那猛虎胎記中。”
孟婆靜靜聽著,不自覺地垂下了雙眼。
“還有一件事要告知與你。”冥帝道,“由於渥丹和賽奎都打傷了我手下的牛頭馬麵,所以都要受罰。於是,渥丹成了孟婆,賽奎則是背負命運轉世輪回。說來也好笑,渥丹成了孟婆後送出的第一碗孟婆湯,竟是給賽奎的。”
孟婆眼神一顫。她還記得,成了孟婆後的她失去了一部分記憶,但是她始終記得接過她第一碗孟婆湯的那個鬼魂。
孟婆懷著熱情,送出第一碗孟婆湯,嘴裏念叨著“奈何橋旁孟婆湯,一飲堪斷紅塵事”。那鬼開始的時候無動於衷,隻是盯著地上看,待到她將手中的湯遞過去,他才揚起手臂,木訥地抬起頭,孟婆對上了那鬼的眼睛。那個魂魄不言不語,無聲無息,雙眼仿佛黑暗的深淵,不帶一點兒人間色彩,像是從地獄中出來的幽靈。
來到奈何橋,飲下孟婆湯之前,所有的鬼魂還保存著前世的記憶,他們對於死亡透露出各自真實的心理,或是哭鬧,或是憤恨,或是吃驚……在奈何橋頭,孟婆早已看清人生百態。
孟婆當時被這樣的眼神弄得慌亂不堪,轉而覺得自己也蠻倒黴的,剛做了孟婆就遇到這樣棘手的魂魄。之後百年,孟婆還時常想起那個鬼魂枯寂的眼神。
“你剛才見到招弟了吧?”冥帝和墨的聲音打斷了孟婆的思緒。
“嗯,我如今仔細看看她臉上的胎記,很像灼魂的痕跡。”孟婆回答道,“難道,她臉上的胎記也是灼魂記嗎?”
“不,灼魂記是心甘情願承受的,而她是因錯而受責罰,她的胎記是烙魂鐵所打下的烙印。”冥帝緩緩說道,“你隻知道她前世淒苦,卻不知這淒苦的根源。”
“根源?”孟婆喃喃道,一張如蜘蛛織成的密網正在展開,所有的信息正在指向同一件事情。
“招弟幾百年前是個小乞丐,終日在街上乞討,時常在狗嘴裏奪食。有一次,他偷了東西,被人追打,打得馬上就要死了,幸好有一位路過的將軍救了他,讓他做了自己兒子的伴讀。將軍的兒子與他情同手足,甚至將自己的秘密相告。結果他卻有自己的算計,他偷了將軍兒子的東西,將東西交給君王得了封賞,也成了將軍,而這讓那君王當即下令開戰,導致戰爭異常慘烈,每到一城,十不存一,滿城骸骨。”
孟婆的嘴角有些顫抖,欲言又止的模樣。
“那個將軍姓賽,將軍的兒子叫賽奎,那城便是璃國的國都。”冥帝又道。
此時的孟婆不知道該說什麼,隻是呆在原地。
“過錯是要找人背負的,但幾百年都已經過去了,你們也都該放下了。”冥帝和墨的眼神輕柔,緩緩地看向孟婆。
“但我已經背負了那麼久,早已成為習慣,如何能夠忘得掉?”孟婆凝重地搖著頭說道,隨即轉身離開,看來冥界也不是她的避難所了。
兜兜轉轉一圈,從冥界出來,還能去哪裏?璃國已經成了狼族的家園,曾經的家園沒了,不去打擾才是最好;柳宅是柳嫣的家,不屬於孟婆,更不屬於渥丹;最後,孟婆隻能落寞地回到了陳梁家。
旭日東升,孟婆返回肉身後,這時響起了清晨的第一聲雞鳴。
陳梁已經理清了蕭岩這邊的敘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整理好,想找孟婆談談。
於是他徑直地就去了孟婆的房間,孟婆正拿著一本兵書。
“小妹,我可以進去嗎?”陳梁手扶在門把上,在門外輕聲問。
“進來吧。”孟婆半放下兵書,語氣平平淡淡。
陳梁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麼好,不太高明地道出:“那餛飩還行嗎?沒能陪你吃完,真是可惜呀。”
孟婆輕輕點了點頭,臉上毫無表情。她這般模樣讓陳梁覺得自己是在同另外一個人說話,全身上下都有些不自在。
“方才,蕭兄說他做了一個夢,夢到了前世的故事。”陳梁緊緊地盯著孟婆的眼睛,接著道,“我一直想不明白,他為何會那麼頻繁地夢到前世的事情呢?”
這是陳梁邁出試探的第一步。
“這誰又知道呢,或許是因為時間到了吧,也或許是灼魂記保留了他前世的記憶,這些記憶在恰當的時候才會解開。”孟婆漫不經心地回答道,“灼魂記,這是被詛咒者心甘情願時才能施行的,一種加注在魂魄上的詛咒,每世的輪回都重複著同樣的因果,直到贖清了所有的罪,詛咒才會解除,靈魂才能得以解脫,這是一種對自己很殘酷的懲罰。”
陳梁聽後,有些吃驚,原來蕭岩的過去更加曲折。
“賽奎當初願意被詛咒,那他要累生累世重複的因果是什麼?”陳梁問。
“永世戰場殺伐,血染黃沙;帝王不仁,荒山埋骨;負了所愛,伴了寂寞。”孟婆幽幽地說道,陳梁感到一絲憤恨流淌在她的言辭之中。
“灼魂記已經開始釋放記憶,是不是說明詛咒已經開始消退,他的罪孽也要還清了呢?”陳梁問。
過去好幾百年了,灼魂記都開始消退了。
陳梁見孟婆盯著兵書的眼睛停留在同一處,顯然是在聽,便輕聲問:“想聽一聽蕭岩夢到了那一世賽奎的什麼景象嗎?”
“我不想知道。”孟婆調過頭,繼續看書,不過用手翻了一頁書,以此來掩飾剛才的失態。
“就當作別人的故事吧,你以前不是最愛聽故事嗎?”陳梁笑著道。
孟婆沉默起來,也不再翻書,陳梁便將故事全部說了出來,講述了賽奎被盜的戰略布局圖,賽奎收到的二十三顆頭顱,還有下達最後攻城命令的皇子,以及賽老將軍夫婦自裁身亡和賽奎火燒古琉國的故事。賽奎獨自去璃國清理安葬死去的百姓,直到染病精疲力竭地死在了渥丹的墳前。
麵無表情地聽完故事的孟婆,也翻完了一本書,冷靜得讓人害怕。
“你放心吧,我不會對他怎樣的。”孟婆淡淡地說道。
“我知道,你和柳嫣一樣,這樣高貴而驕傲的人怎麼會記恨於他?又怎麼會將一個男人當作絆腳石,你們是不肯原諒自己罷了。”陳梁道,“我們男子總是會把自己看得太重,所以背負很多,而你們,一旦驕傲起來,背負的又何嘗會比男子少呢。”
孟婆看著陳梁,麵色舒緩了一些,歎道:“說起來,柳嫣還是因為我才去世的。”她捏緊五指,有些自責。
“你為何要這樣說?難道柳嫣不是因為蕭大哥傷了她的心,才會臥病不起的嗎?”陳梁不解,反問孟婆。
“這就要從我的前世說起了,那時,我還是古璃國的渥丹,璃國的女將軍……”孟婆也將自己的故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陳梁。渥丹與賽奎從定親到退婚,再到兵戎相見……賽奎背叛,渥丹身死,分裂出一縷魂成了柳嫣,而她成為孟婆。
其實兩個人都明白,悲劇的根源在古琉國皇帝想要吞並璃國,想要完成統一的大業,這是悲劇的起源,它導致渥丹和賽奎兵戎相見,部下的將士和兩位皇帝統禦下的百姓都成了犧牲品。
渥丹和賽奎忠於各自的祖國,擔負不同的責任,兩國交戰,所以他們站在了不同的對立麵。即使要開戰,都為自己效忠的國君而戰,並沒有過錯,隻可惜他們之間有情,敵國將軍是不能有情的。
渥丹至死都在保衛自己的國家,她沒有錯,自是個可憐人。一位被愛人背叛,又失去國家的芳華女子,她犧牲了自己的愛情和生命,卻還是陷入了對自己的憎恨之中,無法解脫。
作為將領,見獵心喜,一時好奇記下地圖沒有錯,錯的是那小人偷走地圖,企圖謀得封賞與地位,進而獻給了有野心的君王。他成功了,但是導致戰爭提前開始,流血千裏,至今仍在為其贖罪。
在進攻之前,賽奎提前寫了一封讓渥丹逃跑的信,是因為他深愛著渥丹。但那時的渥丹心係母國,又怎會獨自逃跑?個人的愛戀已經被這股情緒所取代,兒女情長再不是她的全部。渥丹用生命告誡賽奎,讓他看清了君王的無恥,皇後的狠毒。在那時,賽奎保護不了渥丹,也保護不了家人的安危,甚至連自己都保護不了。
父母和親族的性命都在君王手中,直到父母自刎,他才看清了這一切。無情的君王是不值得擁護的,仁愛才是正道,在父母的鮮血和死亡之中,賽奎成長了。
而渥丹呢?她是那樣高傲、堅強、果斷的姑娘,但同時她也十分脆弱。將父親的慘死與軍事布局被敵軍掌握的事情歸咎於自己,將國家的命運一肩扛起,沒有怨恨旁人,隻是責怪自己,至死都不願與自己和解。若問渥丹最恨的人是誰?不是前世的蕭岩,她會答:是她自己。
前世的蕭岩為自己間接害死了無數條生命而懺悔,為自己的無知而痛苦,所以他願百世輪回,直到贖清所有的罪。
一個太驕傲,驕傲到不願意與自己和解;一個太計較,計較到願意千百世承受相同的因果,直到被原諒的那一瞬間。
而今,一切都已經解開,幾百年已經過去了,曾經的愛恨都被抹平,隻剩下兩個固執得不肯低頭的人。
“柳嫣是我的一縷魂,而我的出現,對我們彼此都產生了吸引,所以從那時起,我前世的記憶便如潮水般湧來,而她又因受到感情背叛,大病一場,導致靈魂虛弱。我的靈魂太強,對她反而成了一種壓迫,導致她的靈魂想著急忙逃離,最後虛弱致死。”孟婆道。
“原來如此。”陳梁喃喃道。
“該問的都問了,該說的也都說了,我再也沒有什麼好講的了。”孟婆道,今天她太累了,想獨處一會。
“人人都有自己的命運,此刻的果是之前的因導致的。”陳梁感慨道,末了又試探著邀請道,“改天去吃餛飩吧,這次讓蕭岩請客。”他自是極力想要調解兩人之間長達數百年的恩怨。
孟婆不答,隻是看著陳梁,眼眸像碧綠的潭水,深不見底。
陳梁笑道:“你既然不言語,那我便當你答應了。”
離開後,陳梁又去找了蕭岩。
陳梁將孟婆的故事講給了蕭岩後,蕭岩一片心痛,更加憎恨起自己曾經的過錯。
之後幾日,風平浪靜。蕭岩一直不肯離開房間,時常站在窗戶前出神地看著外麵。
另一邊,孟婆也在房中閉門不出,獨自看書。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小半月,陳梁擔心兩人情緒又鬱結起來。於是,在一個月光揮灑銀光的夜晚,強行連哄帶騙地拉著兩個人陪他一起去吃餛飩。
亭子依舊簡陋,但是絲毫不影響餛飩的美味。
“孟婆,對不起。”蕭岩鄭重地說道。為何道歉,三個人都知道原因,於是氣氛再次陷入沉寂。
“不用道歉,我們現在隻是盟約關係,無關其他。”孟婆的語氣平淡無比。
蕭岩倒也知趣地閉上嘴,畢竟這是多日來,孟婆第一次回複他。
“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蕭岩道。
孟婆捧著手裏的茶小口撮著,並未多言。
愛情早已經在百年歲月裏抹平,兩個人才發現,原來再銘心刻骨的愛與恨,終究抵不過歲月的侵蝕,隻有兩人那並肩作戰的朋友之情不曾被過去的汙濁所玷汙。
孟婆驕傲,但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何況奈何橋邊那麼多年,她早已看透世間百態,自是知道許多人情世故。而今突然回憶起來,曾經的那份憎恨也看得越來越淡。且說幾百年都過去了,該放下的自然要灑脫放下。可她習慣了自行扛起所有,哪可能輕易放下?兩個人都需要更多的時間來衝淡從前。
陳梁見兩人開始說話,與幾日前的深夜庭院對視而言,氣氛緩和了不少,這小半月兩個人都沒出房門,或許也都想通了,釋懷了。
亭外的月光鋪灑在大地之上,似在冷漠中泛起了溫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