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帝不再說下去,反而先讓孟婆補完魂魄。很顯然,自己與渥丹以及柳嫣自是有一種奇妙的聯係。得知此事的孟婆震驚不已,一時之間怔在原地。
她默然地看著冥帝手中血紅色的靈珠,半晌之後才說道:“好。”
或許過往的記憶會讓她痛苦,所以她才選擇了主動遺忘。可是,現在那份殘缺的感覺讓她更難受。
宏偉而壓抑的大殿裏,丈寬石柱子,二十四根成方正排列,輕飄的帷帳,給大殿增加了些許溫柔。
鎏金的大床,孟婆再次走向上麵,看到自己在此留下的淚痕還未曾磨滅,這反而使得黑底金花紋的床褥更加妖嬈。每一個孟婆都有自己的特異之處,而孟婆的淚是紅色的,妖嬈的紅色,美過奈何橋邊的曼珠沙華,美過人世連綿的嬌豔杜鵑,美過院子裏獨具風骨的牡丹……
她輕輕地平躺在上麵,緩緩地閉上了眼睛。隨後,冥帝掐了一個法訣,將靈珠打入孟婆的體內,孟婆忍受著蝕骨灼心般的煎熬,那種痛楚無法形容,似乎要將靈魂撕裂,然後又重新拚接起來。那是來自靈魂深處的哀鳴,痛得讓人幾乎想要放棄生命,但她想到自己那些未知的過去,又悄悄在心中對自己說了一聲:再堅持一下。
在極致的痛苦中,孟婆的嘴唇都被咬破了。朱唇鮮紅近乎妖媚,冷汗也從額角不停滲出,順著太陽穴一直流淌而下,混合著唇邊的血跡,滴落在床褥上,綻開一朵朵紅色的花。她將雙手捏得死死的,骨節因這力度由白變紫,仿佛血肉馬上就要衝破皮膚。
但即使這般,孟婆也沒有半點哀哭。看到這,冥帝忍不住勸道:“倘若痛苦難忍,便哭喊出來,不必壓抑。”
孟婆不哭反笑,讓冥帝很是無奈。
曾經不拘小節的孟婆、軟弱的孟婆、無理取鬧的孟婆、裝乖賣傻的孟婆似乎都是偽裝,此刻剛強而驕傲的孟婆才是最真實的。幾百年了,孟婆其實從未變過。
冥帝搖頭歎息,這麼多年,許是他終究沒有將她看透。
明明長著一張翩翩佳公子般溫潤如玉的臉,卻總是擺出苦大仇深的模樣,像人世間那些遭遇苦難的老人家。冥帝在這時想起孟婆曾經開過的玩笑,再看看此刻痛不欲生、不言不語的孟婆,心中一片苦澀。
也不知過了多久,孟婆恍惚之中感覺自己的身體無那般疼痛難忍,再後來,便墜入了夢鄉。
冥帝看著放在孟婆身上,那發著淡淡青色光芒的玉魂不斷暗淡時,那是他幾百年了一直佩戴在身上的玉佩,然而為了讓孟婆減少一點兒苦痛,冥帝沒有絲毫不舍。他看向孟婆蒼白的臉,臉上露出憂慮。
進入夢境的孟婆,心中一片淒涼。
夢境迅速交替。
渥丹帶著賽奎去挑選武器,不料渥將軍的全國布防圖沒有藏好,賽奎正好瞧見,見獵心喜,便不自覺地研究了起來。
等到渥丹催促賽奎時,賽奎已將戰略圖細細地描繪在了腦海裏,回到家中之後依照記憶全盤畫出,竟是與原圖一模一樣。
隨後,琉國為吞並璃國,讓賽奎送來了嫁衣。那一天渥丹獨自一人時,便悄悄地穿在身上,塗了胭脂,畫了眉黛,對鏡而笑,銅鏡裏的人兒自是嬌羞美豔。
可是這婚姻是建立在陰謀上的,渥丹察覺到了琉國的陰謀,上報國君,隨後兩國開戰,渥丹主動退婚。她心中曾期盼著的愛戀,如夢初醒。
那張戰略地圖被掛在了作為侵略者的琉國的軍營裏,而古琉國通過這張地圖,輕而易舉地攻進了璃國,使得渥丹的國家逢戰必敗,山河破碎。
孟婆越看越心驚,心也一點點冷下去。
接著,賽奎帶領軍隊攻入璃國國都,渥丹最終戰死在城門口,魂歸冥界,因犯錯而被罰困多年,成了在奈何橋畔當值的孟婆。其實,被罰困多少年,是每一任孟婆控製的,若是渥丹不能放下前塵往事,不能放下愛恨情仇,便無法與自己的過錯和解。倘若無法消除執念,她就會一直做孟婆,直到她釋然了,願意投胎去了,冥帝才會去挑選下一任孟婆,重複這個循環。
渥丹一直認為古璃國的滅亡是因她而起,若不是她和賽奎相戀,也不會讓琉國皇後動了心思;如果當初賽奎在看戰略布局圖時,自己能及時阻止,不讓他複製全國的布防圖……如果在琉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擊璃國時,她能早點想到戰略布局圖已經出賣了所有的信息,需要盡快調整全國的布防……但直到她父親為了自證清白自刎於軍前時,她都沒有機會和父親說一句抱歉。父親死後,她擔任主帥之時仍然沒有來得及讓全城的老弱婦孺先逃出去,以至於所有人都為國家殉葬。如果沒有她,那麼一切或許都不會淪落到這般悲慘田地。
麵對著流過罰困之地的忘川河水,渥丹越想越自責,悲苦鬱結在心中,噴出一口心頭血,自此之後,魂魄殘敗。
那心頭血承載了渥丹的一縷魂,飄蕩在忘川。
魂受到忘川水中種種邪念的打磨,又生出了執念,於是脫離出了忘川,飄蕩在人間,想要再演過去,彌補自己的過失。
百年之後,這縷魂寄托在一位夫人的肚子裏。於是,柳嫣出生了,一個故事重新開始了。而渥丹在丟了那縷魂的同時也一並丟失了自己的記憶,她腦中一片空白,是慢慢才有了新的記憶。然後,她便成了孟婆,站在奈何橋畔,一徘徊便是數百年。
孟婆流下了血淚,她抬手摸著自己紅豔豔的淚,終於記起了這一切。
“原來,我就是渥丹。我是那位被愛人背叛的渥丹。可是,當年的賽奎如今又是誰?”孟婆越想越心驚,有一個名字徘徊在心上,但是她卻說不出口。
睜開眼睛的孟婆,環顧四周,發現這大殿空蕩蕩的,冥帝並不在。剛起身,一塊玉魂便從胸口處滑落,掉在床上,那玉魂暗淡,內中的力量已經消失殆盡,布滿裂痕。再經孟婆輕輕地一碰,遂即裂開,碎片沾染了未幹的紅色血跡。
這塊玉魂,孟婆總覺得自己好像見過,可是一時之間卻沒有頭緒。
“想起來了,這是冥帝的玉魂!是個寶物,冥帝說是可以修複靈魂,且能緩解靈魂融合的痛苦,很是珍貴。”孟婆拿起玉魂的碎片,心中感激不已。
她圍著黑金色的大殿找了一圈,都未見到冥帝。
“孟婆大人,冥帝閉關了,你不用再找了。”一個守衛對孟婆說,“冥帝在閉關前說,玉魂送給了孟婆大人,便任憑孟婆大人處置。”
“閉關了?”孟婆握緊五指,幾乎成為一個拳頭。
“孟婆大人何必吃驚?冥帝大人本就到了閉關的日子了。”守衛道。
“今日是十五,都三天了。”孟婆恍然大悟。
“冥帝還說了,孟婆大人之前的過錯希望大人以後莫要再犯。”守衛笑著問道,“恕屬下多嘴,孟婆大人犯了什麼錯呀?”
數百年來,冥界的人都知道孟婆為人風趣幽默,天性樂觀,常常給大家帶來各種歡樂,便又向她開起了玩笑。
“問這麼多做什麼?做好你的事就行了。”孟婆一反常態道,隨即轉身離開大殿,朝奈何橋方向走去。
孟婆來到奈何橋頭,迎麵就遇到了牛頭馬麵。牛頭馬麵見是孟婆,便急忙過來套近乎:“孟姐姐回來了,這段日子可把孟姐姐辛苦壞了,改天我們再從人間帶些好吃的點心給孟姐姐笑納。”
“你們不用怕我,我以後不會打你們了。”孟婆丟下這樣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隨後便轉身離開。
“孟姐姐這是……怎麼了?”馬麵疑惑道,長條臉皺成了一道道小峽穀。
“孟婆來找過冥帝,好像說到補魂之事,現在怕是什麼都想起來了吧。唉,當真如此的話,恐怕冥府又要不得安寧了。”牛頭歎了口氣。
“可……這怎麼可能?之前不是還好好的嗎?”馬麵呆站在奈何橋上,不願接受這個現實。
踏過奈何橋,孟婆來到人間。
人世間,蕭岩守著孟婆的軀體未敢離開一步,已經三天了。
“蕭大哥,小妹還沒醒來嗎?”陳梁都已經圍著他們二人走上好幾十圈了。
蕭岩搖頭,歎了口氣,視線始終落在孟婆的臉上,舍不得轉開半下。
“如果小妹不是魂,我能給她占一卦,可是……你也知道……”陳梁束手無策。
三日了,為何孟婆還未回來?是不是冥府出了什麼事?
蕭岩想起之前孟婆教過他一句咒語,隻要念起這句咒語,便可以召喚她,於是便對陳梁道:“之前孟婆告訴過我一句口訣,她說如果我遇到什麼危險,就念這個口訣,無論她在那裏,都可以感受到召喚,出現在我麵前。我之前不敢念,怕擾了她,如今都過去三天了,我怕出什麼事情,想要試一試。”
陳梁思考片刻,道:“那便快快一試吧。”
陳梁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怕蕭岩念這個咒語會有危險,於是警惕在一側觀看,必要的時候準備打斷蕭岩的咒語。其實,他總覺得此事異常危險,萬一招不回來孟婆,反而把蕭岩搭進去,那可就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了。
蕭岩啟唇,一串經文從口中流出來,生硬低沉且富有神秘的聲線伴隨著那古老時代的神人所使用的神語,似乎帶著某種奧秘。
剛回憶起一切的孟婆,需要平複心情,故土現在是什麼樣子了?孟婆跟著靈魂的指引,來到了璃國。
開春之後的璃國恢複了生產,原本那荒廢多年的土地,經過狼族的耕種,如今已是生機勃勃。寂寞多年的城池,也因狼族的到來而重新煥發了生機。
過慣了多年的苦寒生活,生存條件極為艱難的狼族人能體會到這種安寧生活的難能可貴。因此,他們對這座城獻出了所有的熱情。對於城中的建築物,除了必要的修補,大都保持了其原有的樣貌,就像孟婆記憶中的那座都城一樣。這是狼族對這一城忠心鐵骨人民的尊敬。
經過自己曾經的將軍府時,孟婆並未進去,隻是站在那裏看了好久。隨即轉身去了那掩埋忠骨之地,祭拜了一番。
看過了古璃國,孟婆又按照記憶中的路線去到了古琉國。
曾經繁盛程度與古璃國並肩的古琉國現在也已成了一片廢墟,寥寥無幾未坍塌的建築也成了過路飛鳥和邊地土匪的巢穴,空留一片落寞。
當年強大繁榮的古琉國,如今成了這副荒涼模樣,著實讓孟婆驚訝萬分。琉國不是勝利了嗎?為何還會如此?
她用神識去追溯古琉國的過去,回到那最初的時刻,才知道古琉國攻占古璃國後,國王便一病不起,似是被詛咒一般,終日哭喊,見了人就磕頭,嘴裏喃喃著:“是寡人做錯了!都是寡人的過錯!”
沒過多久,古琉國國君去世。當晚,兩個皇子竟然起兵互相攻擊。麵對從古璃國搶奪來的堆積如山的財寶的國君寶座,兩個皇子都想殺死對方,獨占這一切,過往的兄弟之間的手足之情、謙讓之態在一夜之間蕩然無存。
最後,兩位皇子在國都兵戎相見,結果自然是兩敗俱傷。隨著血染都城,一場不知根源的大火也不知從何處燃起來,將夜照得明亮起來,在火光背後,古老的城池也燒毀得一幹二淨。不貪婪錢財的,沒拿任何東西,哪怕是一件小小的珠寶,他們在大火蔓延過來時逃跑,總算是保住了性命。而貪戀財寶的人來不及逃身,隻得和金銀珠玉一起葬送在了火海裏。
孟婆拷打了幾個土匪,從土匪口中得知在最古老的時候,即他們剛剛來到這裏的時候,還在此處找到過金沙。更富有傳奇性的是,在一堆金沙上,有兩個被燒成幹屍的人,竟然始終都掐著彼此的脖子。
年老的盜賊們都說那金沙上的兩個人,就是古琉國的兩個皇子,他們都想讓對方死去,誰都不放過誰,最後一起被無情的火海吞噬。
站在這塊曾經繁華而又空曠的土地上,望著廢墟遍布的大地,一切都早已物是人非。
渥丹,你還恨嗎?
孟婆這樣問自己,許久之後,心中傳來一聲惋惜輕歎,是渥丹搖了搖頭。過去了那麼多年,恨已經消失了。
孟婆返回京城時,路過邊地那片蕭岩領著去看的杜鵑花叢,此番時候,杜鵑花開得正是芬芳,燦爛如火,明豔而又絢麗。
孟婆回到京城陳梁家,踏進自己的肉身,睜開眼便看到陳梁和蕭岩麵露擔憂地看著自己,兩個人的交談聲一字不落地入了孟婆的耳朵。孟婆也不知道該用哪種姿態來麵對蕭岩與陳梁,或許,她本就不該像凡人一般交朋友。
看著孟婆終於睜開了眼睛,蕭岩與陳梁不約而同地問道:“你沒事吧?”
孟婆愣了一下:“我能有什麼事,不過是去了趟冥界,跟那牛頭馬麵……對了,還有招弟敘敘舊,聊了會兒天,竟沒想到聊得太久,一時忘了時間。”
總覺得孟婆言辭閃爍,顯然在說謊。但人沒事就好,既然不願多說,也不必追問。陳梁和蕭岩心領神會。
日月沒有感情,哪怕過著不斷重複單調至極的日子,也不知疲倦。
坐在陳梁家的涼亭裏,孟婆看著空中一輪明月,正往下灑著銀輝。
陳梁經過,看到發呆的孟婆,關心道:“坐在這裏幹什麼?是思念冥府的友人了嗎?”
“不,我不過是在看月亮,這還是當初在邊地養成的習慣。”孟婆伸手拉開一旁的凳子,示意陳梁坐下。
“邊地多年,我也時常坐下來看著月亮,月色可以讓人心底通透,也容易讓人想起從前。”陳梁道。
孟婆心思一轉,笑著問道:“陳大哥,當初是怎麼遇到那張老道的,他可教了你什麼功夫?陳大哥今後有何打算?”
陳梁沒想到孟婆會問起這個問題,思量了一陣道:“道爺倒不曾教我什麼功夫,隻是依稀記得那時在意識迷糊之間,聽到道長在我身邊說:‘陳梁,世間人命受胎於父母,而應和天地之氣,這就是命。有命必然有運,這世間但凡史書留名者,多為自知其命。須知運是命的走向,猶如春夏秋冬,一時晴日一時雨。和其光同其塵,方為大器。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他日你若旺運之時可積極奮進,但運低之時一定要三緘其口,退避三舍。方能保你周全。’”
陳梁接著說道:“我也不知道是何等機緣,才能遇到高道出手相救,我本已了無生趣,也想隨父母一並離去,在冥府再敘親倫。但那次死裏逃生之後,反而讓我活到了今日。既然上天讓我逃過一劫,又讓張老道長救治我身、提點我心,我應該惜福才是。能活著,必然有自己的價值所在,所以我就默默地在邊塞從小兵做起,也沒有告訴任何人我過往的家世,與兄弟們同吃同住,不分彼此。”
“至於小妹說的兒女情長,情深不壽,強極則辱……我定然不能似蕭大哥與柳姑娘這般情根深種,到頭來恐大夢一場。”
孟婆抬起頭,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模樣倒還是那副俏麗,隻是氣韻變得不怒自危,好似有一種壓迫感。但她依舊和聲悅氣地與陳梁說道:“陳大哥,我知你一直以來未曾放下父親的冤案和母親的慘死,也忘不了顛沛流離和寄人籬下的日子,那些白眼、嘲笑、唾棄……非但沒有消磨你的意誌,反而讓你更加刻苦上進。在那最邊遠的地方,都能做出一番作為,可見你內心蓄積了多大的力量。”
“在冥府之時,我們特別羨慕那些得道之人,他們死後不經過冥府審判,那些受了籙職的修行者,死後都是直接由天將來接管,由天部來根據他們所在世間的功德來判斷他們的來世。得道者,超脫三界,化神為氣而與天地同壽,永登仙界;入魔道,則麵目猙獰,為禍天下,永入地獄受殃,飽受輪回之苦。實則,道與魔僅一線之隔,稍有差池,便萬劫不複。”
“地獄門前僧道多,也就是這個道理,有道自然就有魔。世間人常說旁人著了魔,我每次聽來都覺得十分好笑。如若想著魔,那也是要有道行的,普通病症不過是中邪罷了。唯有你自身有了一定的道行,魔才會來主動找你。譬如你是土匪,是打劫路邊一路人,還是前方驕子中綾羅綢緞的官人呢?自然會選擇那達官貴人。”
“魔道二者並存於世,如陰陽二魚,互為充斥,互為消長。有潤之以萬民蒼生之福為己任而得江山社稷,造福天下,此心中有道也,你陳家三代棟梁之材,清廉無二,你父母肯定也投生了好人家。”
“一切欲念均為魔,故世間魔盛而道衰,皆因世人難以做到虛無,故必受五行生克之影響。受五行生克影響則必有吉凶禍福,則必有生離死別。”
“你有心在官場做一番建樹,這是好事情。但是能保有心中正道而在官場有成就者,從古至今,本就是寥寥可數。你一知天象星相,二知五行演變,一切的發展和變化都是有它的道,不可操之過急,欲望占領上風,那就成了魔,為一己之私也容易著魔。天道有其運行軌跡,你隻需守好初心,莫急功近利,靜待時機便可。”
陳梁聽得直冒冷汗,心想著她這是何等的洞察力,才能將自己的內心看得如此通透,又是有何等的智慧,才能說出此番話來。這個麵貌青春、明眸皓齒的孟婆,想必已是經曆數百年的洗禮,如今便洞察了所有大道。陳梁恭恭敬敬地給孟婆作了一揖:“受教了,此番提點如醍醐灌頂,定當銘記於心。”
孟婆心裏一樂,想道:在奈何橋時,那些文人才子、達官顯貴們在喝孟婆湯前,總是侃侃而談,也不顧旁的鬼民的感受,硬是端了碗湯,倚靠在奈何橋上。也不影響其他鬼民的來往,隻是獨自在那裏嗚呼哀哉了老半天,感慨人生、感慨朝政、感慨世態炎涼。他們隻顧著在這最後的時間裏,把自己一腔情緒宣泄殆盡。待那湯都變涼了才一飲而盡,還常做豪傑之態,一口飲盡就罷了,還將碗用力地往地上一摔,仿佛是突顯自己的灑脫與不羈。
每當這時候,孟婆就氣不打一處來,喝湯就老老實實地喝湯,摔碗作甚,便沒好氣地和押解的鬼差說:“給那廝的陰債裏多加百文錢。”這日子久了,之乎者也聽得多了,古有雲:誦經千遍,其理自明。今日一談,隨心而動,有感而發,孟婆快步走上前,拍拍陳梁的肩膀,安慰他道:“別說那些客套話,陳大哥,我的道行還淺著呢。對了,我們今天吃什麼好啊?聽聞京城的鬆子桂魚也是美味得很,今天要不帶小妹去嘗嘗鮮?”說完,她睜著一雙明媚的大眼向陳梁眨巴個不停。
陳梁這一時半會兒還沒回過神來,先前嚴肅,現在活潑,轉換得遊刃有餘,這就是她做孟婆幾百年的原因嗎?這變化也太快了,著實令人不適應。但是他素來和善,便接著話道:“全憑小妹拿主意,你想吃什麼,為兄就帶你去。”
夜晚,一頓夜宵是不可免去的。
“喊著蕭兄同去吧。”陳梁道。
“蕭岩呀,柳嫣離世,他這幾日心情不好,我們還是別打擾他了。”孟婆倒是善解人意。
其實孟婆歸來這幾日,總覺得蕭岩有些怪怪的。
陳梁想了想,覺得孟婆言之有理,便不再多說。他與孟婆跨上馬匹,朝京城西門而去。
路過柳府門口,在這路上陳梁不由想起那天也是夜裏,聽見裏麵哭聲一片。心裏不由一緊,歎了口氣,可惜一對璧人了。
陳梁問:“小妹,你做孟婆這麼多年,可有見過情意深重的夫妻?”
孟婆沒好氣地白了陳梁一眼,說道:“哼,你還說沒什麼追求,沒接觸過姑娘家,隻知道紙上談兵。這世間夫妻,多是湊在一起討生活的,彼此心裏各自嫌棄對方,哪裏談得上情意深重?什麼刻骨銘心、山盟海誓的愛情,那都是說書人杜撰出來的罷了。”
可又仔細想想,孟婆便道:“但真要說起情意深重的夫妻也不是全然沒有,隻是鳳毛麟角罷了。曾有一對夫妻,我倒是記得很清楚。”
“那一年是我做孟婆的第一百六十年,地府來了個老婆子,死活不肯喝孟婆湯。我剛想強灌,她卻給我跪下了,求我聽完她的事情再做決定。你要知道,常年在那奈何橋上隻做熬湯一事實在無聊,整天就是麵對一群又一群迷迷糊糊的死魂,有人講故事自然是消磨時光的最好辦法。那時正巧新鬼民也少,一日的業務也快做完了,我就耐著性子聽她說了起來。”
“那老婆子說:曾經有個商人姓王,他帶著三百兩銀子去京城買貨做生意。走著走著,他走累了,便進了一個大理石做的茶館。倒不是他貪求麵子,主要是為了安全,畢竟身上帶著那麼多現銀,在路邊的茶館就怕遇到小偷小摸,一丟了,沒處去哭。”
“他吃著小菜,喝著茶水,太陽暖暖地曬在身上,不知不覺地就打了個盹。醒來時,看見天色朦朧,趕緊結了賬,拿起身旁的包袱就去了京城綢緞莊張老板那準備進貨。綢緞莊老板與他是老相識,見他又來親自進貨,自然是殷勤備至,命人準備了上好的點心茶水和晚膳。待用完晚膳,便去了倉庫選貨,這一季來的貨,無論是材質還是手工都是一等品相,但張老板念及是多年的老顧主,又見他每次都親自來選料,說明也是小本生意,馬虎不得,便還是按了以往的價格算給老王。”
“老王一聽大喜,連聲道謝,趕忙從包袱裏準備掏銀票付款。一摸,竟是空的!找來找去,還是沒有!老王嚇出了一身冷汗,錢哪去了?”
“看到老王左找右找就是拿不出錢,急得滿頭大汗,張老板一問,老王說了詳情,張老板就說肯定是落在什麼地方了,趕快去找找。於是兩人連上幾個下人就匆匆忙忙地從城南一路小跑到了城北的茶館。”
“那時候已是黃昏,茶館夥計正準備打烊,見有一行人神色匆匆而來,便上前說今天打烊了,明日再來吧。老王說他東西掉了,需要找找。一邊說著,一邊橫衝直撞地進了店,裏裏外外找了個遍,在自己坐的那地方來來去去找了好幾圈,可連一兩銀子也沒看見,更不要說三百兩了。從茶館出來的時候,老王頭暈目眩,當即癱倒在地,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一看就是焦慮過重失了心神,隻得由張老板的幾個下人背著回了綢緞莊。”
“張老板心善,怕老王一下子想不開出事,就安排下人守在屋子裏。那時三百兩銀子可是個大數目,買自家絲綢用不了那麼多銀兩,估計老王本盤算著還要去進些其他貨品,東西量足了就夠帶回去賣一年的貨了。”
“這老王啊,三十幾年了,從沒受過這麼大的刺激,當夜便昏死了過去。張老板請來郎中一看,說老王麵色蒼白無力,是心神受損,需要野山參煮水,喂與他喝,再調養半個月,方可緩過勁來。這野山參在現在是稀罕的物件,在以前也是,哪裏那麼容易得到。張老板父親倒是有一根,都用了一百多年了,但想到多年的朋友,張老板咬咬牙拿了出來,心痛地問郎中值多少銀兩。郎中觀察那支野山參的根須厚實飽滿,說若非被用過,那豈止二十兩銀子。下人們一聽,忙勸老板別用了,這王老板本來隻想買咱們三十兩銀子的貨,我們好吃好喝招待了,陪著從城南跑去了城北,又把他從城北背回了城南,足足折騰了一晚上。還去請了附近最好的郎中上門診病,再加上這出診費也不是個小數目。這什麼好處沒撈到,倒是自己倒貼了那麼珍貴的山參,還說這就是老王的命,命中如此,無須搶救。張老板思慮了一陣子,還是決定用了,郎中便把野山參遞給婢女,又吩咐她如何煎熬,又在什麼時辰喂幾口藥水,細細地道來。”
“一付藥下去,老王的氣色半刻不到就好了。第二天一早,老王還在昏迷之中,雖然喂了野山參水,人的氣息平緩了,臉色也紅潤了,但要完全與日常無異,怕也好不了那麼快。”
“另一邊想著或許是人拾去了,或許會還回來,於是張老板一早便去了那茶館,找了昨日那個位置坐下,要了壺茶。這一坐就是一日,直到茶館打烊,左看這個像是來還錢的,右看那個也像來還錢的,但是就是沒有一個人來還錢。”
“到了晚上,老王迷迷糊糊地醒過來了,隻是說話還不大清晰,有些沙啞,恍惚不清的。這時候大家也不提醒他丟錢那事,怕又讓他犯了病。張老板怕下人們不盡心,索性每日讓自己的獨生女兒張夏玲好菜好飯地照料著老王。”
“張老板店鋪裏的夥計們都不解老板為何如此費心對待一個生意上的夥伴,便悄悄地去問張夏玲。這張大小姐生得普普通通,丟進人群裏立馬找不到那種,平日話就少,每當下人們問起來,都一句話回過去:誰還沒點難事,能幫就幫。語氣倒是平淡無奇。”
“這老王下不了床,心裏焦急,這張老板看著著急,像著了魔般,每日都去那茶館打探消息,跑了三四天,跑堂的都認識他了。一進來就說:張老板好,但又勸解道:哪裏有人撿了三百兩銀子還會還回來,不用再等了。然而張老板全然不聽,隻是這樣子等下去。”
“第七日,茶館剛剛開門,張老板坐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就看見一個滿頭大汗的漢子抱著個包裹,蹲在茶館對麵。這張老板起身在店裏詢問有沒有把包袱還回來的時候,這漢子猛地走過去,問是在哪裏丟的包袱,張老板事無巨細地與他說了。時間、數量都對得上,包袱找到了,三百兩銀子也找到了,喜得張老板趕忙拉著這漢子跑回綢緞莊。一見著張老板,再看見旁邊漢子手中的包裹,老王就什麼都懂了,頓時起身,病全好了。”
“起來後,老王摸著自己失而複得的銀子,當即取出其中五十兩銀子遞給這個漢子。這漢子連連拒絕,說自己雖然是個鐵匠,家境又清貧,但是自幼父親就教導不得貪圖別人的東西,絕對不能占人便宜。所以無論老王千說百說,他都不肯收分毫的酬金,隻是一個勁地說找到失主就好了,自己就安心了。”
“原來那日下午,這鐵匠賺了點閑錢,便也想去犒勞下自己,正巧路過城北這茶館,就要了壺茶、一盤鹵豆幹。等到茶喝完了,豆幹也吃得一點不剩,看外麵的天色,時候也不早了。就將地上幾個包袱一卷背上就走了,因為裏麵放的都是鐵塊、工具條,沉重得很,和銀子的重量差不多。因此,即便是多了個包袱他也沒察覺。而後,他又在京城裏待了幾日,給幾戶人家修了修鐵器工具,賺了點小錢,就回到鄉裏。進了家門,還來不及喝口水,就喊孩子他娘,喊了好幾次都沒人回應,到了床鋪那裏才看見自己媳婦病倒在床,高燒不退。問了孩子的事情,他就趕緊去請大夫,但村裏的大夫出門省親了,隻能背著愛人去對岸媳婦的娘家。”
“於是就和家人商量,第二日一早就背著媳婦帶著兩個娃,坐船去河對麵的媳婦娘家,順帶請大夫看病,孩子們也順勢讓丈母娘幫忙照看。他連夜去船老大那買了第二天中午一家四口的船票,這渡船一天隻有一趟,晚了或是滿員了就上不去了。”
“當天夜裏,他回去收拾行李,竟才發現自己多了個包袱。當即打開一看,他嚇了一跳。三百兩銀子啊,自己一年也就賺不到三兩銀子,這丟失銀子的人家該是多焦急悲痛啊!他心想可能是在什麼地方拿錯了,便立即找來鄰居,請他們幫著照看發燒的媳婦和兩個孩子,自己連夜回城裏去尋找失主。鄰居一聽便急了,說他怕不是個榆木腦袋!這錢撿到了就是他的了,這麼大的好運氣,哪裏有往外推的道理?可漢子卻說他用這些錢做什麼?他的生活還算過得去,而失主若是因丟失這一大筆錢尋了短見,鬧出人命才是天大的事!他看媳婦晚上已不再高燒,所以趁著媳婦好些後便連夜去城裏,必要尋得失主。隨即轉身跑進了茫茫夜色中。”
“漢子邊走邊想是在哪裏撿到的這包袱,思來想去,定是在那茶館裏。當時,自己找了個邊角位,把自己的包袱全丟桌底下,走的時候把包袱都帶上,還見到椅子凳角還有個不起眼的灰色小包袱,以為也是自己的,就一把抓過來背上了,想來應該是在那裏得到的,那麼就去茶館找人便是。”
“一大早上,他就看到那茶館裏麵有個人問誰在前幾日見到一個包裹沒有。但又害怕是假冒的,他便謹慎地詢問了丟失的東西和數量,剛好都對上了。果然還真找到了,他忙把三百兩銀子一分不少的還給了王老板,一個子都不要就急著往回趕,對拉著他的張老板說自己買了中午的船票,要帶媳婦孩子去對麵村莊的丈人家看大夫,人命重大,耽誤不得。”
“這銀子回來了,王老板的病不治而愈,便主動提出能否在張老板家再住幾日。因為前兩日他差人去給兒子送信了,估計兒子在京城裏忙著,兩三日便會來接他返鄉。張老板一口答應了。下人們又不樂意了,這不是盡吃虧嗎?”
“第二日一早,綢緞莊還沒開門,就見昨日那漢子又急匆匆地回來找王老板和張老板,一見麵就給兩人跪下,說是謝謝他們的救命之恩,兩人那是一頭霧水。後來詢問才知,原來這漢子昨日連走帶跑回到村裏已經是下午時分了,那船早開走了,到了傍晚就想看看還有沒有船。這時聽見河邊有哭喊聲,跑過去一打聽,原來中午那船翻了,船上三十二個人,一個沒跑,都淹死了。中午的時候,他媳婦一聽這消息打了個寒顫,發了一身冷汗,這高燒就莫名退了。漢子一見此景,感謝上天讓他逃脫厄運,趕忙安頓好媳婦,說是要回去城裏感謝恩公,於是又連夜跑了出來。”
“三人正在唏噓感歎之餘,皆說對方善心得好報。此時忽聞店鋪門口熱鬧非凡,大家出去一看,隻見今年的新科探花帶著幾箱子東西朝這邊來,於是來看熱鬧的張老板納悶起來,心想著:這新科探花我也不認識啊,怎麼就帶著這麼多東西上門了?總不能是過來買布料的吧?”
“這王探花見到張老板作了一揖,再走過去扶著老王說:‘父親久等了,孩兒來遲了。’”
“謔!竟是這麼一回事!下人們頓時就炸開了鍋,沒想到老王居然是新科探花爺的親爹,這是何等榮耀的事情。”
“這老王轉過身和張老板說:‘我替我兒向張家小姐說個婚,你看如何?’這回輪到張老板吃驚了,自家女兒相貌平平,實在配不上這新科探花爺,便誠懇地說:‘小女姿色平庸,也隻是略識些文墨。我家雖說是老字號綢緞莊,但和這京城的豪門商賈比起來,那就是人家的九牛一毛。您家公子是新科探花爺,前途似錦,想與你家攀這門親的商賈貴胄人家多不枚數。小女著實配不上您……’”
“一旁的王探花向前一步說道:‘張伯父,家父在來信之中已經將事情原委詳細說過。俗話說娶妻當娶賢,心善賢良的女子,能讓一家人安穩平和,張家小姐無微不至地照顧我父親,這般冰雪善良,正合我心意,還請您準了這門婚事。’”
“言至於此,張老板便答應了。於是乎,這兩家歡天喜地的結了親家。不久之後,王張兩家就在京城舉行了婚禮,同時還專門差人把那鐵匠漢子全家接來京城,讓那漢子做了王探花家的管家。張家小姐嫁給王探花後,一連生了四個兒子,長大以後各個都考上了功名。因為此事之中相幹人等都是心懷善念,有恩必報,得了個好結局。於是,這事便成為京城之中的一樁佳話。”
“王探花夫妻舉案齊眉,恩愛至深。六十二歲那年王夫人先走了,這王夫人便是那個不肯喝孟婆湯的人,說是要在這橋上等她丈夫。而她將事情原委與我一說,我一時心軟,便讓她等吧。這老婆子每日幫著鬼差們做些瑣碎事,嘴裏總是念念有詞。一日,我湊過去聽她到底在念叨什麼,一聽不打緊,著實把我給氣到了。你說這奈何橋上等三年,無非就是希望兩個人一起投胎再續前緣,三年過後,就算等來了,也沒辦法投胎再續前緣了。結果這老婆子日日念叨的竟然是:神仙保佑我家老爺長壽安康。這不是給自己找不自在嗎?或許是那王探花行善多,所以陽壽長。時間越來越久,這老婆子日日等候,卻始終不見王探花的蹤影。”
“就這麼過了八年。一日,橋上來了個哀思至極、淚流滿麵的老翁,正在引導鬼魂們怎麼走的老婆子一見,連忙洗了手,用手上殘留的水跡抹了抹兩鬢,當即飛跑過去,與他相擁在一起。老翁見到亡妻也是老淚縱橫,又喜又悲。我那時才知道,原來這就是王探花。我問那老婆子,你日日在此等候他,就為了再見他一麵,值得嗎?她說值得。”
“見二人情真意切,難舍難分,我一時又起了私心,悄悄地往兩人的孟婆湯裏兌了一半泉水,兩人也不知情。手牽手端起兩碗孟婆湯,喝完之後各自走入人間道中,投胎去了。他們隻喝了半碗孟婆湯,若是來世相見,定會一見如故、一見傾心,說不定還能再續前緣。”
“因為這事我還受到了冥帝的處罰,好在冥帝仁慈,隻罰我每日在發放孟婆湯之後打掃冥府大殿三整月。我也是那時才知道,原來冥帝也是有情有義的。”說到這裏,孟婆淺淺一笑。再抬頭看著空中的皎月,心裏別有一番滋味……
而此刻的蕭岩正在屋子裏鬱鬱寡歡,柳嫣的離世讓他心中悲痛不已,前幾日又見孟婆離魂,更是惹他憂傷。
但如今孟婆歸來,他的內心便越發難安,仿佛有說不清的漣漪在層層泛起,且越來越不受他自己的控製。他不禁想:我,柳嫣,孟婆,究竟有何聯係?
孟婆說他是不會睡覺的,但是這幾日迷迷糊糊之間,總是不自覺地做夢,次數越來越多,有時候竟然寫著字就睡著了。一股無形的力量,總是將他拽入一個個夢境,且每次都會夢到柳嫣與那個長相俊秀的男子。
柳嫣已死,而今再做這些夢,又有何意義呢?她生前我不曾好好待她,如今佳人已逝,隻會徒增煩惱而已……蕭岩痛心念道。
可越是抑製,夢卻越發清晰,致使蕭岩不得不仔仔細細地詢問這段感情,拷問自己的內心。
“在我與柳嫣的這段感情裏,我一直都是個懦夫。我不敢跟柳嫣道明真心,即使柳嫣給過我機會;我不敢向柳嫣道歉,即使知道柳嫣因我而病;我甚至不敢見柳嫣最後一麵,即使所有人都阻攔我,但我也是可以另尋他法的,我卻不敢為之,我怕見到的最後一麵會成為終身的夢魘,所以隻敢偷偷跪在柳嫣墓前痛哭。”
一個直麵成山屍骨、猩紅戰場的名將,卻唯獨不敢凝視心愛女子在臨死之前的最後一麵。
唯有一種來自靈魂深處的恐懼折磨著他,可這種恐懼究竟從哪裏來?蕭岩也說不上來,隻覺得那種恐懼刻在了靈魂上,或許是他曾經經曆過的。
這些日子,蕭岩喝了好多酒,院子外麵都是酒壇,但酒卻醉不了他,醉得隻是身體,醉不了靈魂,反而越喝越清晰。用刀劍刺破自己的心口,能流出來血,卻流不出來淚,因為淚已流幹了……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錯過才追悔。
今日,他又做了一個夢,夢中人沉默不語,一顰一笑卻無比清晰。
那是總和柳嫣一起出現在他夢境裏的男子,他身披戰甲,在堆積如山的屍體裏翻找,男子俊秀的臉龐掛滿了血跡。
不知道找了多久,他看見一支布滿血跡的紅纓槍的槍尖,挖下去,男子順著槍身找去,在泥濘的戰場上,看到了握著槍尾的被血跡染得紅豔豔的手,那是他摯愛之人的纖手,他認得出。
大雨滂沱,男子抱著那具屍體痛哭失聲,淚水滑落,打在屍體的臉上,混著雨水一同洗淨了那屍身臉上的汙血,展現而出的竟是與柳嫣一模一樣的容顏。
蕭岩再次從夢中驚醒。
孟婆和陳梁原本想去吃鬆子桂魚,結果被路上餛飩的香味吸引,兩人便下了馬,在一旁簡陋的涼亭裏坐下,要了兩碗餛飩。
孟婆聞到香味,不禁忘卻了所有煩惱。也不知道是偽裝使然,還是因為前世曾經不敢放肆,遵循著一日三餐不貪食色的命令,如今反倒輕鬆了許多。
“這家餛飩是老招牌了,在還沒離京之前,我父親經常帶我來吃。”陳梁將筷子遞給孟婆,笑著說道。想來他被孟婆開解一番後,心事放下,自是放開了許多。
“味道真香呀!”孟婆盯著撈餛飩的老師傅,問道,“師傅,我們的餛飩還要多久才好呀?”
老板無暇理會她,孟婆隻得張望周圍的幾張簡陋桌子,坐滿了等著吃餛飩的人,看來是有的等了。
“哭什麼哭,老實點!”一個聲音出現在孟婆的耳朵裏。
亭子中的眾人轉過身子去,孟婆和陳梁也轉頭望去,見一個長相粗獷、身材威武的男人正拉著一個樣貌清秀、身材嬌小的女人。女人邊走邊哭,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當真是我見猶憐。
男子絲毫不憐香惜玉,拽著女子的胳膊大步向前,女子跟不上男子的速度,加上一直在哭泣,看不清腳下的路,竟然摔倒在地。
“起來!”男子咆哮道,“你爺爺賭輸了,就要願賭服輸。”
“求你了,不要賣了我。”女子哭著連連後退,向男子求情。
男子轉身一巴掌,女子白瓷般的臉上頓時出現了五個鮮紅掌印。
亭子裏吃飯的人也好,等待餛飩上桌的人也好,都被這一鬧劇吸引,紛紛圍觀。這時,一個老頭從後麵氣喘籲籲地趕了過來,抱起跪在地上哭泣的女子。
“大老爺,放過我孫女吧!您要什麼我都給,即便是我的性命您要拿去我都二話不說!可我就這麼一個孫女、一個親人呀!她才十五,把她賣了,還不如讓我去死!求您發發慈悲,放過她吧!”老頭子抱住大漢的腿,哀嚎著求情。
“老頭,願賭服輸,你賭博輸了,又沒錢還,你是自己把孫女押給我的。”男子從身上拿出一封抵押的條款,展開在眾人麵前,又說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我來收債,又不是拐賣人口!”
於是原本都在數落大漢的圍觀眾人,轉而都數落起老頭來。
“一開始我一直在贏的,爺爺贏了好多錢,爺爺想讓你風風光光嫁給鄰家的張三郎,你要相信爺爺。”老頭對著親孫女這般說道,然後又轉向那大漢歇斯底裏道,“雖然輸了幾把,但是我可以翻盤的,定是你做了手腳!是你要害我!”
老頭子是讀書人,曾做過秀才,後來因遭了大火,妻子、兒子還有兒媳婦皆喪生,唯有不到三歲的孫女跟他外出,才免遭劫難。
之後,老秀才也努力掙錢養家,但不知道何時,實在沒錢了,便迷上了賭博,而今竟然將孫女抵押了出去。孟婆聽著亭子裏的人解釋。
“嗬!我能做什麼手腳,都是你不知道及時收手,你這老匹夫貪得無厭,怨我作甚?”大漢露出不屑的嘲諷神色,一把拉過地上的女子,行為極為粗魯。
沒想到年過六十的老秀才突然跳起來,如狼似虎般地撲倒大漢,惡狠狠地掐住了大漢的脖子。
大漢身手敏捷,隻一手便將老漢拽了下來。可老漢不甘示弱,死死拽著大漢的衣服,使得大漢露出了身後的白虎文身。令人大驚失色,看到旁人的神色,大漢有些驚慌,撇開老秀才的糾纏,急忙將衣服穿好。
雖然短暫一瞥,燈光昏暗,但是眾人已經看清楚了大漢身上的文身。
而孟婆看到這一幕,忽然像想起了什麼,腦中畫麵一閃而過,就此怔在原地。
陳梁看到大漢身上的文身,更是吃驚,立刻起身上前捉拿他。
事後孟婆才知道,那大漢是一個江洋大盜,曾經滅口墨家山莊,威震京城,世人皆不知這大盜長相,而唯一為人所知的就是他身後的白虎文身。
陳梁要先去處理大盜之事,便先行離開,隻留下孟婆對著桌上香氣四溢的餛飩出神。
夜未央,燈依舊,人離去後,兩碗餛飩一筷子未動,錢卻一分錢不少地擺在桌子上。
倩影在昏黃的燈光中搖晃著消失在了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