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大戰還是在新帝到來之前發動了。幸運的是,他們贏了。
疆域變得比以往的疆土更為廣闊,將士們將帶著浴血奮戰的戰功與榮譽,得來封田賞賜。他們還能回到記憶中那幾乎已經模糊不清的家鄉,此時,大多數人心中皆想的是:父親母親現在怎麼樣了?佳人是否依舊在那河岸上等待?孩子現在已然可以行走奔跑了吧?駐紮軍隊千裏連營的崖穀之中,喜悅之情彌漫。隻是這場戰爭,終究不是由新帝開啟。然而是與不是,除了蕭岩和陳梁,誰又會在乎呢?
天氣稍暖,氣溫回升,開春之後就可以班師回朝。將士們滿心想的隻有:我可以回家了。
朝堂上,富麗堂皇的龍椅上,年輕的新帝手執朝書,一字一字地,似乎要把它們揉碎在眼睛裏。朝臣們也緊緊地盯著新帝,隻見他麵無表情,隨後合上奏章,靜坐了好久,直到他一把將其扔在案幾上,徒然起身,走進大殿後麵的陰暗中,略微垂首的模樣顯得有些沮喪。
一封朝書寫盡戰士功勳,被八百裏加急,像飛翔的巨大鵬鳥一般飛入京城。
新上任的小內侍急忙低頭跟上去,但在新帝轉身的時候,一步邁大了,走在了君王前麵,惹新帝不悅。接著,小內侍被幾個高大的侍衛帶了下去,之後驚恐的哭鬧聲隨著鈍器聲起起落落,幾次板子下去,一切哀號都回歸了安靜。
北方的雪在暖陽的脅迫下開始融化,那戰場上血紅色的堅冰緩緩地流淌成為一條溪河,紅色的河水漫過那些仍舊沒有閉上眼睛的戰士的死屍,他們或是麵朝大地,或是麵朝天空,仿佛在時刻提醒著那些得以存活下來的戰士們:戰爭何其殘酷。
蕭岩派人清理戰場,眾將領擺脫了多日來的愉悅,想起來時一起來的兄弟沒能一起回去,大家心中有些感傷。往後好幾天,眾人都是安安靜靜地在營地裏坐著。
收拾好兄弟們的遺骸,將士們默默地堆起一座座孤墳,死的人太多了,分不清誰是誰,蕭岩隻得在一塊木板上把所有人的名字都刻上。但用不了多久,這些墳頭便會長出青蔥嫩綠的野草,埋沒這些小土包,風霜會將木牌腐朽成為泥土,最後,這些不幸死去的戰士在這片戰場之上隻會留下一副又一副慘白的骨頭。他們的銘牌和盔甲就是他們的遺物,當這些銘牌和沾滿血跡的盔甲連同那少許的軍餉交給他們家人手中之時,他們的家人或許會問:為何隻有我家的兒郎沒有歸來?
想到這樣的情景,真是令人肝腸寸斷!
多少擁有報國之誌的人,曾立下封侯覓將的誓言;又有多少同甘共苦的兄弟誓死同生共死、同往同歸;多少男兒許下待君征戰而歸,迎娶佳人為妻的承諾。而今看這血還沒幹、仿佛昨天的戰場,這些收斂屍首的將士們,才由衷地感到和平的可貴、生命的脆弱。
蕭岩站在高處,俯視戰場,臉上神色複雜。
孟婆哼著一首悠揚的小調站在旁邊,一曲終了,孟婆緩緩閉上雙眼,雙拳緊握,默默祈禱。
“你方才唱的是什麼曲子?”蕭岩一開口,竟發現自己的嗓子有些啞。
“安魂曲,一曲一安魂,冥界中有鬼魂執念很重,但最終能釋然往生的時候我就會唱。”孟婆的語氣溫和,似水般流過耳畔,“安魂曲可以給予一點兒祝福,讓他們奈何橋上一碗湯後,來世也許能比今世要過得好一些。”
“可以教我唱嗎?”
“自然是可以,但這曲子哀傷而又悲切,你學來幹什麼?”孟婆狐疑地問道。
“送給一位已故的朋友。”蕭岩語氣沉靜道。
氣氛頓時陷入沉默,孟婆很清楚他說的故人是誰。
離開了戰場,蕭岩策馬來到安葬安幾道的地方。在這荒無人煙的半山腰,父子兩代兩座孤墳,孟婆側臉看到蕭岩的眼裏泛著淚光,她沒多說什麼,隻是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麵對著父親似的安老將軍和視若兄弟的安幾道,蕭岩唱起了那首剛學的安魂曲,當作離別的禮物。他希望自己的好兄弟、安老將軍還有文茵,下一世都一定要幸福。
開春後,接到新帝的命令,戰爭打完了,兩個國家已經合並在一起,現在蕭岩也不必駐守邊關了,於是新帝下令讓蕭岩率領全體將士班師回朝。
行軍隊伍拉了幾百裏,若龍一般盤旋在廣闊的大地上。綠色的背景,黃金色的長龍,眼前的一切都顯得生機勃勃。
傍晚,大家聚在一處安營紮寨。嫋嫋炊煙升起,遠處的金黃落日點燃爐灶,營地裏一派歲月靜好的安然,已然是不必再將十分之一的人派去巡邏。
一群人圍坐在一起,你爭我搶地給對方講自己家裏有幾口人,兒子幾歲了,妻子又是怎樣的賢惠,好像明天就能擁抱自己久別的親人。
人世真是奇怪,殺戮的時候同仇敵愾,閑下來以後又滿是愛戀,孟婆靜靜地在一旁聽著將士們聊天,他們憧憬未來的生活,滿眼都是希望與期待。想她孟婆在奈何橋邊的時候,來的都是死了的鬼民,他們目光呆滯,帶有各種偏執,身上沒有任何生氣可言,他們想的無非隻有早日脫離苦海的殷切,急不可耐地想要求個更好的來世罷了。
那些不幸的將士到了地府,會投什麼樣的胎?她越想越多,想到招弟在代替她做孟婆,肯定見到了不少這些戰死的兵士,也不知道招弟熬的孟婆湯有沒有自己的好喝呢……這一想腦子裏便是亂糟糟一片。
夜幕還未降臨,蕭岩帶著孟婆和陳梁策馬而去。
“蕭岩,你要帶我去哪?”快速掠過的樹林裏,孟婆騎著另一匹棗紅色的馬兒跟在蕭岩身後。
“你馬上就知道了。”蕭岩語氣輕快。
“蕭岩,不會是你良心發現,覺得我們幫了你不少,想要給我們驚喜吧。”孟婆嘴巴不饒人,總是牙尖嘴利。
“算你聰明。”蕭岩說得自在,反而讓孟婆更加懷疑了。
既然不知道,那麼就不再開口,於是孟婆老老實實地跟在蕭岩身後。
陳梁輕笑,這是他第一次帶著如此輕鬆的心情,與好友在這寬闊的土地上策馬狂奔。心中無事,肩上無累,不必憂慮戰爭的事情,原來如此快活。陳梁想。
北方的風雪來得快,但是春日之景也十分美好。昨天還是一片冰雪的草地,如今春草已經冒芽,長出了半寸多高。三人策馬狂奔,迎麵的清風撫人臉,但並不覺得清冷,反而周身輕快,就像空中飛翔的鳥兒。
飛奔在遼闊的土地上的三匹棗紅色的馬向著遠處黛色的山巒馳騁而行。從草地的這一邊到那一邊,好像隻是一瞬間。孟婆想。
“看,那是邊地早開的杜鵑,這應該是我最後一次來這裏了。”登上緩緩的小坡,在三人麵前展開一望無際的杜鵑花,蕭岩笑著對孟婆說。
連綿的杜鵑花,大團大團地簇成了一片豔麗的花海。再往前,可以看到小巧精致的花朵兒,顏色嬌媚,雖比不得冥界的曼珠沙華那樣深紅妖豔、吸納靈識,但小串的花兒照樣兀自盛放、引人迷醉,它們隨風搖曳,花香四溢,自是別具一番風情,令孟婆看了心生歡喜。
“漫山深紅引!依我所看,奈何橋邊的曼珠沙華倒是要比這些杜鵑花稍遜幾分了,畢竟是少了些生機,不如杜鵑美得活靈活現。”孟婆腳一踏馬鐙,快速下了馬,立即朝著紅色的花海跑去,嘴裏興奮地喊道,“漫山遍野的紅花,實在是甚美!蕭岩,你小子腦子靈光得很,這個禮物我喜歡。白雪皚皚之景,早就看膩了,還是花兒好看。”
行走花間,孟婆隨手摘下一朵,簪花發間,與花爭豔。蕭岩與陳梁相視一笑,下了馬,一起向著花叢走去。
“柳嫣也喜歡花,尤其是紅色的。要是她在這裏,也一定很喜歡。”看著在花海之中縱情奔跑的孟婆,蕭岩低聲地感慨道。
夕陽下,在天上的血紅和地上的深紅之間,一人在花間撒歡,享受此刻的歡樂,那是孟婆;一人靜立,在殘陽下,背影被拉很蔓延出去很遠,那是蕭岩;一人站在一側,以無限包容的眼神笑看孟婆和蕭岩的人,則是陳梁。好一幅杜鵑惹人醉的絕世畫作,連同時間都仿佛在此刻靜止了。
半晌過後,孟婆發現了出神的蕭岩,便悄悄從後麵走過來,用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站著幹嗎,想柳嫣了?”蕭岩當即露出落寞的神情,孟婆隨即安慰道,“不用擔心,我們馬上就要回去了。”
“也許回去之後,才有更多的事情在等著處理。”蕭岩唇邊的笑意格外苦澀。
“無論發生什麼事,你我都將一起麵對。”孟婆語氣堅定,毫不動搖。
陳梁也走了過來,他拍著蕭岩的肩膀,點頭示意,同樣是極為堅定的神色。
蕭岩神色欣慰,點頭稱好。
“沒什麼大不了的。”孟婆信心滿滿地道,“你又不是不了解我,隻要有我在,世間無難事,你就盡管放心吧。”
這逗得蕭岩與陳梁一笑,二人很是讚同孟婆的“自以為是”。
地平線上的太陽送來了餘暉,三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笑聲也傳得很遠。
待到三人回到營帳,夜幕已經降了下來,連營裏點起的燈火,還有群星璀璨,黑夜就像白天一樣,到處是一片銀色。
蕭岩回到主帥營帳以後,早就等在外麵的林守之、李三思將軍請求入內:“主帥,返回京城後,我們想隨軍往南。”
“主帥,我和林將軍都是南方人,離家多年,現在建功立業了,我們就想早點回家去看看,陪陪兒子、陪陪父母。”說到這裏,李三思李將軍哀歎不已,懊悔道,“可憐兒子出生後沒三天,我就出征了,這一晃多年過去,他怕是都要認不得我是他爹爹了。”
“但若是主帥需要我們重披戰甲,衝鋒陷陣,繼續為國效力,定然會立即奔赴。”李將軍和林將軍一齊說道,顯然二人商議過了。
“放心,我並沒有阻攔兩位將軍的意思,兩位將軍想回家,當然可以。”蕭岩提點道,“不過,兩位將軍若是此時就返鄉,便隻能做個四五品的官,拿著些剛好養活全家人的俸祿,必定是過不上大富大貴的日子,所以兩位可要三思後行。”
“主帥,我們都想過了。戰場戎馬,將軍鐵血,殺伐一生,現在卻越發覺得人死之後,不過一捧黃土,三尺土穴,更不要說有些弟兄們連個完屍都沒有,就草草葬在草原上。即便後人們有心祭奠,也無處燒錢紙,隻能對著邊關的方向灑一杯酒而已,想來也是唏噓。更何況我等這般年紀,提不動刀劍,彎不了弓了。我們想在剩下有限的年歲裏,多陪陪家人。”
“我們這些老家夥,也過夠了戰爭不息、戰亂不止的日子了。現在我們離開,新的將軍接任以後,還需要磨礪個幾年才能帶兵,這時候新帝也不敢貿然開戰,如此一來,營帳的士兵和家中的百姓也能休息幾年。”
蕭岩的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麵,他沉思半晌才回道:“既然兩位將軍心意已決,那就有緣再見吧。”
“謝主帥,那我二人這就呈書向新帝稟明情況,再請求隨軍去南方。”聽到蕭岩應允了,李將軍開懷地大笑起來。
此等大事,原先都是直接稟報新帝,於是蕭岩不得不問出心中疑惑:“二位將軍今日為何要問我?”
“主帥大義,我二人遠遠不如,曾經隻知立戰功,卻不知道謀略和遠見,給將軍添了麻煩。”李三思輕拍胸口,在責罵過去的那個自己,“但將軍並沒有因此偏待我們,竟然還給我們立功的機會,若無將軍厚愛,我等或許已經血灑邊關,魂歸奈何了。”
“自從上次聽將軍之命,與眾將士一同清掃戰場,收斂兄弟們的屍首,想到兄弟們死無全屍,淚水噴湧而出。那時我們就意識到,我們的心已然脆弱,再不適合奔赴沙場。正所謂慈不掌兵,我們都該歸老了。”林守之深感遺憾地搖搖頭。
“二位將軍,請受蕭某一拜。”蕭岩對著林守之和李三思一鞠躬。
此種舉動嚇得二人驚慌不已,連連擺手,口中直呼道:“主帥,使不得呀!”
“蕭某替眾多軍民謝過兩位將軍。”蕭岩不急不慌地起身,他的身軀如岩石般堅挺,神情若泰山般凜然。
一旁的陳梁和孟婆看著這一幕,心中歎服。
“這才是真正的蕭岩。”陳梁道。
“我終於知道他為何選這條路了。”孟婆輕笑,選擇這條不歸路,永歸忘川,以護心中所願,或許最近千百年的曆史中,隻有蕭岩才能做出這個鐵骨錚錚的決定了吧。
這一刻孟婆終於明白了,蕭岩從一開始就不單單是為了柳嫣而放棄來世,他為的還有這些和自己日夜同吃同住的將士們,擔心自己死後沒了主帥,內有奸人作梗,會有更多的人被埋葬在那苦寒之地。他不願見到無辜的將領們家破人亡,所以蕭岩寧願放棄輪回轉世,也要把他們安全地帶回去。孟婆想了想:這個人真是有些傻,他的這番苦心,除了她知道之外,又有誰能得知他是個這般大愛的有情義士呢?
陳梁見蕭岩陷入了沉思,似是有些出神,以為他在想京城的事情,便問道:“回朝之後,有什麼安排嗎?”
旁邊的孟婆插嘴道:“不是說過要給我安個家嗎?到時候勞煩陳大哥給選個房子。”
“沒問題。”陳梁立即許諾。
“那陳大哥這次解決了邊民擾關的禍患,要入朝為官嗎?”孟婆問出心中的疑惑。
“正是。要守著這支浴血奮戰的將士們好不容易贏來的和平,我就必須要入朝為官,不能讓戰爭再次輕易出現了。”陳梁語氣堅定道,仿佛誰也無法動搖他的決定。
陳梁與蕭岩不愧是惺惺相惜的知己,行事作風如此有異曲同工之處。可惜京城的多年生活都在不同的軌跡上,今日得以交心,已是即將分離的時刻。想著想著,孟婆竟為他們兩個感到悲傷,心中難受不已。而一旦心痛,她心底那因殘缺而被靈珠修補過的魂魄便又開始趁機作祟。
孟婆近日又夢見那戰場殺伐,屍橫遍野的畫麵,夢境再轉,竟看見了古璃國的女將軍。
孟婆不由地自嘲了一番,來到人間以後,自己想得都多了。
一個多月的時間,蕭岩終於帶領著將士們回到了京城。
“恭迎蕭大將軍歸朝。”奉皇帝之命前來迎接的大臣蘇寧拘禮,祝賀道。
“為陛下效命,是臣的福分。”蕭岩半跪在地上,不卑不亢,有禮有節,已不似當年輕狂桀驁。
“時間緊急,就不閑聊了,蕭將軍,陛下在宮中已經設立宴席,就等你了,將軍請吧。”
“謝陛下隆恩。”接過旨,蕭岩接著說,“您遠道而來在此迎接,蕭岩謝過。”
於是將領們跟隨一行人樂融融地行至宮城。
大殿上,新帝穿著厚大沉重的龍袍,坐在高位上,居高臨下地審視著跪在地上的蕭岩。
“蕭將軍戍守邊關多年,甚是辛苦,如今又替朕解決了北方大患,朕要重賞與你。官職、珠寶或者其他什麼,你且但說無妨,朕統統都會滿足你。”新帝今日心情甚好,竟沒有板著一張冷臉,反而是和顏悅色道。
“能為陛下效犬馬之勞,是臣的榮幸,臣別無所求。”蕭岩道。
“既然愛卿不說,那麼朕就要好好地考慮考慮該如何賞賜你了。”新帝一番不明意味的話,讓眾人麵麵相覷。
此時的蕭岩並不知道自己犯了大忌諱。新帝看他拒絕了自己善意的獎賞,一個將軍若不為名、不為利而戰,那麼隻能說明他有成為皇帝的野心。不要賞賜,他難道想要朕的江山嗎?想到這裏,新帝眼中的陰鬱色調一閃而過。
新帝的手指慢慢地敲擊著龍椅,朝中鴉雀無聲,唯有蕭岩靜靜地跪在冰冷的地麵上。
先帝當初指派了一些老臣,讓他們輔佐新帝,別讓新帝做得太出格。這些人都是和先帝在一起一輩子的老臣了,對先帝忠心耿耿。他們看到新帝狼子野心,不吝惜民力,早已失望至極,便打消了放權的想法,想著即便是死,都不撒手放權。因此朝中現在形成了兩派勢力,他們明爭暗鬥,此消彼長。之前攻打北方,便是新帝一派勝利的結果。
這一仗本是新帝收回實權,排擠老臣,建立功業,證明自己的一戰,卻未及自己出征建功便被扼殺,新帝怎能不恨?再加上給蕭岩封賞他不接受,新帝自然會將蕭岩與一幫反對自己的老臣歸為一類。另一方麵,老臣們卻認為蕭岩聽從新帝指令,帶兵出征,占用國力,導致國庫空虛,對他也不待見。
所以麵對新帝的故意刁難,並沒有人站出來為蕭岩解圍,反而都在冷眼旁觀,仿佛等著看熱鬧。
新帝震懾了蕭岩,眾臣看了笑話,陳梁則人微言輕。
這場充斥著明爭暗鬥的宴會在歌舞聲中落幕。
宴會後,孟婆前來尋蕭岩:“我聽那些進進出出的遺老陣容談論著你的事情,你是不是受辱了?”
蕭岩不語,算是默認。
孟婆一點兒都沒打算安慰蕭岩,反而是捧腹大笑起來:“沒想到你這樣計謀多端的老狐狸也有鬥敗的時候,真是老天開眼了。”
“小孟,別笑了。”陳梁給孟婆使了個顏色,繼而又謹慎地同蕭岩道,“蕭兄,難受就說出來吧。”
“賢弟難道還沒看透嗎?”蕭岩不答,反而是眼中含笑。
“可是……”
陳梁還未說完,便被蕭岩打斷:“既然都看透了,還生什麼氣?走吧,我義妹一直說想吃長生閣的‘六味鴨’,聽‘望江亭’的說書,事不宜遲,我們快快前去吧。”
“好呀,我都等不及了,快走快走!”孟婆興致勃勃地拉著兩個人就要走,又忽然想起什麼,轉身對蕭岩說,“你不去見柳嫣?”
“對呀,大哥不先去見柳姑娘嗎?”陳梁問。
“我還沒想好如何見她,待到明日再議,今日我們兄弟一醉方休。”蕭岩苦笑道。
孟婆知道前因後果,急忙轉移話題道:“聽說‘六味鴨’是冰凍在冷庫裏的六種不同季節的調料……”
說到這裏,蕭岩、陳梁好像看見了孟婆眼中閃著的期盼的光。
燈籠裏的燈紅紅的,路上行人紛紛,商販的叫賣聲此起彼伏,京城的夜市格外熱鬧,不像邊關那般冷冷清清的,什麼也沒有。
或許是第一次來,孟婆很是興奮,東瞧瞧西看看,不出一會兒工夫,她的右手就舉起了糖葫蘆,左手也握著個捏糖人。
“新帝賞賜的珠寶拿出五分之三來,分給林將軍與李將軍等要回南方的兄弟們,不過別聲張,也別說是我的,讓他們私底下分了就行。”擁擠的道路上正是說秘密的好時刻,蕭岩附耳對陳梁說道。
“如此……我便代兄弟們謝過大哥了。”陳梁感激道。他心中不由感慨,曆代的主帥,哪裏願意把這些珠寶分給下麵的士兵。
“蕭兄今日不回家?”陳梁問。
“在宮中見到家父和兄長了,我說晚些回去。”
京城對陳梁來說,既是光輝的起點,也是落寞的起點,現如今隻剩他孤身一人。在班師回朝的歸途中,陳梁心中總有種近鄉情更怯的感覺,心中很是忐忑,幸虧一路上孟婆有意的照顧,幫他驅散了許多煩憂。孟婆雖然平時大大咧咧,但遇到正經事情,總是細心入微,對人也很是體貼。如今歸來,軍營奮勇殺敵三四年,榮耀加身,再來看這京城的一切,反而更加輕鬆。
兩個人慢慢地走在了孟婆的後麵,不一會就到了一座高大的建築前。那是長生閣,是眾多京城才子都常光顧的地方。孟婆回首向他們招手,示意他們走快點。
看著孟婆手裏的糖人,再想起夢中見到的柳嫣,還有那個看不清麵容的男子,不禁出了神。她們真像……蕭岩心想。
“蕭兄,前麵是長生閣,我們進去吧。”陳梁提醒蕭岩。
蕭岩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已經來到長生閣了。
長生閣位於京城最繁華的街道上,地麵是青石鋪的,嚴絲合縫,就算拿簽子插入兩塊青石縫隙之間,也是插不進去的。在地上,無數的燈發出黃光,一切都掩藏在朦朦朧朧中。
孟婆看向長生閣,用握著葫蘆串的右手一下一下地數著層數,共有九層,每一層都有琉璃燈點綴,蕭岩說那是為了取長久之意。隻要站在長生閣最高層,就可以俯瞰整個京城。在長生閣後麵是一條河,河邊栽柳,水中點綴些許蓮花,在琉璃燈光照耀下,顯得格外柔情。長生閣的對麵是望江亭,望江亭隱於花間水旁,竹木環繞,曲徑通幽。亭中有一先生,身前一桌、一椅、一扇、一杯清茶,不知道又流傳著多少傳奇故事。
進入長生閣以後,便有一小廝前來引三人到一個裝飾著各色擺設與吊蘭的房間。菜品上來以後,孟婆左手一簇菜,右手一簇,吃得嘴角都是油。看著孟婆大快朵頤的樣子,把天塌不驚的陳梁都嚇了一跳。要說這孟姑娘還真是善解人意,想來她在軍營裏每日隻吃幾個烤紅薯,還以為她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纖纖女子。如今一看,根本不是她食量少,而是軍營飯菜不合胃口罷了。
隻聽陳梁歎息道:“真是委屈姑娘了,原來姑娘在軍營之中吃得那般少,不過是吃不慣粗茶淡飯,可你又從不曾抱怨。想來你也是讓自己忍饑挨餓,盼著兄弟們多吃點吧。”
酒足飯飽之後,三人愜意地端著一杯清茶,品著甜甜的小點兒。窗外微風襲來,樓下歌女的清揚曲調若隱若現地傳來耳邊,好生舒適。這樣的日子要是能一直下去多好,孟婆不由自主地這麼期盼。
而各懷心事的陳梁和蕭岩則是望著窗外那輪滿月出神,孟婆一見兩人如此默契,便忍不住想要刁難他們一下。
孟婆突然咳了幾聲,趾高氣揚地說:“陳大哥,早就耳聞你是京城大才子,學富五車,才高八鬥,小妹有一題,想請教兄長,不知可否?”
蕭岩瞟了孟婆一眼,想著這丫頭準是在打什麼餿主意了,定沒安好心,真是生性頑皮。
陳梁一聽,往日直來直去的孟婆,今日竟然還知道提前打聲招呼,肯定不是等閑問題,不然不會如此鄭重其事地求問。
一念及此,陳梁不由得有些頭皮發麻,不知孟婆心裏打的是什麼鬼主意,隻得硬著頭皮說:“小妹請講,但說無妨。若是愚兄答不出來,也會如實相告,絕不會胡亂編造。”
孟婆假裝很是苦惱地問道:“軍中人人皆知三魂七魄,那到底何為‘三魂七魄’?”
陳梁在腦中搜尋一番,關於此事,先父未曾告知,廣泛涉獵的時候也沒有遇到過。他撓了撓頭,實在沒有把握,便誠懇地說:“還請小妹賜教。”
孟婆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於是趕忙炫耀起來:“這人有三魂七魄,人死以後,往生魂回天界,去投胎;守屍魂隨屍體進入墳中,祖先通過‘守屍魂’影響子孫後代;因果魂根據在世時的功德決定這個人上天堂或是下地獄,有些神婆查事就需要請這個下地獄的‘因果魂’上來。”
“七魄是覺魂暗藏的無形力量,有喜、怒、哀、懼、愛、惡、欲七種情緒反應。人以外的動物隻有二魂,動物的六識感應,即通過眼、耳、鼻、舌、心、意的感應,而人除了有六識之外,還多了覺魂和七魄。如何,厲害吧?”
陳梁大為吃驚,於是就問道:“孟姑娘為何如此熟悉?”
孟婆眼都不眨地隨口說道:“父輩中有一姑姑,終生修行這些,自然都是她告訴我的了。”
陳梁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父親,便求教道:“人若是少了魂魄會如何呢?”
“人少了魂魄,就肯定不正常了。你看那些瘋子,多半是少了魄。若少了‘因果魂’(覺魂),就變成活死人一般躺在那裏,沒知沒覺;若是少了主魂,人就會死。如果在投生時,因為沒湊齊三魂七魄,就得等上百年找回來。但若是少了覺魂,或丟了七魄,還去投胎的話,那就會成為癡兒,就如二皇子一般。”
“其實人死後,在七天到六百年之間必可投胎,意外遭難死亡的人,由於壽元未盡一般都投不了胎,隻得成了孤魂野鬼,他們要超度才能往生,最是淒慘不過。”
陳梁的好奇心又被激發了起來,追問道:“那三魂具體管什麼呢?”
孟婆這時卻不說話了,隻是眼睛瞥著桌上的那杯茶,於是陳梁迅速端起,恭恭敬敬地遞給孟婆,孟婆給了陳梁一個眼神,示意他很懂事理。隨後她喝了茶,慢悠悠地繼續說:“第一:守屍魂。祖先的守屍魂靈光會感應、影響到子孫的命運。如果祖先的守屍魂靈光寄托到好的風水地,就會使得後代子孫擁有好的命運。而如果祖先的守屍魂寄托在不好的風水地,如此,子孫的命運就會變差。事實上,風水理隻占了三分,其餘七分則看這個人在一生之中的善惡功德。”
“第二:主魂。因為是從天界而來,所以肉體死亡後便回到天界而去,主魂不生不滅,永遠存在,道教則稱為‘靈山’。”
“第三:覺魂。如果是遇到意外死亡或是猝死,覺魂則會留在人世間的冥冥空間;若是壽終而死,覺魂就會到地府報到。”
“所以三魂各走三條路線,不歸於一體。如果意外死亡,覺魂和守屍魂無法合為一體,除非壽終正寢,覺魂與守屍魂才會下地府合為一體。這兩魂合而為一就是‘陰魂’,而主靈魂叫‘陽魂’。‘陰魂’與‘陽魂’重新組合才可往生輪回。”
“若是自殺、他殺、淹死等,這些情形就無法到地府報到。那就是入地無門,上天無路,這些孤魂野鬼就是無家可歸的‘因果魂’覺魂,需要請得道高僧做法事超度,安排進入地府,這才有機會重新輪回往生。”
陳梁聽得沉默了,過了半晌之後,他才再次問道:“孟姑娘,我已經為先父母超度過,請問他們若是投胎轉世,麵貌可會如前世一般?”
孟婆歎了口氣說:“這平常人,他的魂魄是團聚的,才會擁有生命。人死了,就是三魂七魄聚不住了,因此就散掉了。散掉了之後,這個人的生命就失去了。道教有一些修煉的方法,就是讓人的魂魄不會分離。”
“《道德經》說: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黃庭內景經》說:垂絕念神死複生,攝魂還魄永無傾。這樣的話,就可以通過修煉的方法,把生命保持下去,做到長生。但能有機緣,並且能修成這樣的人,那是十萬個人中找不出一個,普通人這條路是絕了。”
“這魂魄分散之後,生命就已經不是原來的模樣了。這時,一旦喝了冥府那碗孟婆湯,人就沒有原來的記憶了。三魂七魄分散之後,不會再回到從前,自然無法複原。”
“那麼三魂七魄散失之後,也就各奔東西了。之所以可以投胎轉世,還是需要魂魄的結合。一個人的魂魄分散了,會通過天地的生命通道,與其他分散的魂魄重新組合,成為新的魂魄,這就是一個新生的生命了。”
“所以大多數人轉世之後不但相貌有變化,連同性格、性情、喜好也會與前世不同。不過,也有少數轉世之後模樣還是一樣,但是心性肯定也是不同的。投胎之後,就是一個全新的人,所以才要他們喝下孟婆湯,忘掉陳前往事,唯有如此,才能安安心心過好下一世。”
陳梁聽後,露出了失望落寞的神情。想來父母就算投胎轉世了,麵貌也已然不同,記憶也不存在,果然今生的緣分就此斷了。可他又突然抬頭問:“孟姑娘,那有沒有心性、性格完全不改變,甚至還保留很多前世記憶的轉世投胎呢?”
孟婆一聽,撇了撇嘴巴,心中暗暗想:你以為我熬的孟婆湯是糖水不成?還會給你們釀一個團圓美滿的結局麼?但見陳梁麵色憂鬱,她又於心不忍,隻好這樣說道:“完全的生命轉世,那是高真大德才能做到的,有些高道甚至是乘願再來者,或許他的生命可以完全轉世,這是不受約束的。但是一般人的魂魄隻能分離,然後遇到機會,與其他分離的魂魄重新組合,成為新的魂魄的一個部分,湊齊三魂七魄就可以投胎了。”
“所以說,來世的你已經不是現在的這個你了,好比前世你爬後牆喜歡了張家小姐,今生你可能花燈會喜歡了王員外家小姐,來世你可能喜歡上百花樓的頭牌花魁……”
孟婆說得越來越離譜,聽的陳梁的五官都要扭到一起了。他隻覺這話越說越離經叛道,就趕緊打住孟婆,非常認真地說道:“承蒙三妹釋疑,為兄不勝感激。”
孟婆笑了笑說:“沒什麼,這都是慣常的知識和見聞罷了。”
陳梁說:“兒時父親曾說過‘承負’的核心是將天道、地道、人道置於‘承者為前,負者為後’的循環之中,用天道、地道來論證人道。說明天災之發、地禍之起的原因,在於違背自然之道的人道承負。社會動亂,王朝更迭,亦是人為所致。”
“陰德天報之,陽善享世名。名亦福也,名者造物所忌。世之享盛名而實不副者,多有奇禍。修善最重要的是,出於真誠而無所求,這是真善。天道自有天道的安排,很多時候不是不報,隻是時機未到。”
孟婆聽後,微微點頭,誇獎陳梁:“陳大哥真是家學深厚啊,陳伯父更是了解這世間運行之規律,他此等有學識又善良的人,若是投胎,肯定依舊是官宦名門之家。陳大哥無須擔心。”
陳梁拱手而禮,說道:“承小妹貴言。隻盼父母來世安好,不再受今生這等冤屈。”
然而,話音落下之後,陳梁心中想的卻是:投生官宦之家真的就好嗎?投生帝王之家就幸福嗎?恐皆不是。投生一個平常人家可能才能平安善終,親人之間沒有爾虞我詐,宗族之間沒有爭權奪利……
在一旁默不作聲的蕭岩聽著兩人的對話,心裏又是另一番滋味。明日見到柳嫣該如何開口?這對他而言,已然成了比打仗更為艱難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