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風了,外麵又飄起了雪花,營帳內是一片凜冽肅殺之氣。
蕭岩、孟婆和陳梁三人又聚在一起,隻是這次他們皆是靜靜地坐在蕭岩的營帳中,帳中一片寂靜,他們正在等待午夜的來臨。
一個謎底將被解開。
三人抬頭望向星空,一片縹緲蒼茫,閃閃爍爍的璀璨星光從天上流淌而下,染得千裏之內一片銀白。
午夜了,千裏連營人聲寂寂,微弱的淡黃色光芒在夜空中閃爍。
突如其來的大雪帶來的不止有寒冷,還有凍傷無數牛羊的淒慘。為了保暖,將士們都待在營帳中,緊緊地裹住自己的被子。夜很靜,偶然有幾句夢囈發出,都顯得格外清晰,寒冷使得巡邏的士兵也顯得有些行色匆匆。
帳簾被掀開,一個人影在哨兵營瞭望台高塔的微弱燈光下忽隱忽現,好像鬼火一般飄浮。
孟婆盯著人影望過去,那人穿著普通士兵的衣服,低著頭,臉上蒙著層薄黑布,在夜色之下讓人看不清臉龐,他步伐匆匆卻不失章法。好似在地上輕輕跳躍,速度又快又沒有聲音,還時常躲入各種灌木叢裏,很是警覺。不僅如此,他還不時回頭查看,準確避開所有巡防的士兵。
這個人,像埋伏已久的獵人,躲在暗處,正盯著獵物邁入陷阱。
不多時,那人走到一個無光暗淡的偏僻之處,三人忽然聽見一聲如狼叫般的口哨聲,似狼吼,又似犬吠。然而,巡視的將士們竟也都見怪不怪了,畢竟邊地最不缺的就是野獸牲畜,每晚都可以聽到許許多多的狼叫聲,又淒慘又寒人,聽多了,將士們早已充耳不聞,隻當是普通的野狼在附近逡巡。
那人站在小樹叢裏麵,孟婆看見一隻手伸出來,就好像一截枝丫。
一隻毫不起眼的鳥兒飛來,落在那隻手上,快速地擺弄腦袋,那人拿出了一點什麼東西喂給它吃完後,又從懷中拿出一個信條,綁在鳥腿上,再次輕撫鳥的腦袋和羽毛,看樣子十分親切。那人一抬手,把鳥再次放飛。做完這一切,那人隨即轉身往營帳的方向走去。
沒有燭火的營帳內,四周一片漆黑。
蕭岩和陳梁靜坐在帳內。
伴隨著悄無聲息的腳步聲,那人進了一個營帳。他剛一掀開簾帳,還沒來得及放下,一道劍光便閃入他的眼中。他警覺地趕忙退後,然而到底是躲避不及,陳梁的刀和蕭岩的紅纓槍已經架到他脖子上了。
“楊將軍,這麼晚了,你蒙著麵要去幹什麼?”蕭岩死死地盯住那人,語氣寒如冰刃。
楊宗明像從前那樣,大剌剌地摘下黑布,笑道:“兩位將軍怕是有什麼誤會吧?我就是為了辦事方便,不想驚擾大家,這才蒙麵獨行。”
“哦?”蕭岩冷笑一聲,挑眉相問,“夜深人靜竟有心情出來喂鳥,想必是之前的舊傷痊愈了?”
“主帥,你要是這麼想,那我就認了。反正我老楊這條命都是主帥救的,現在還給你便是。”楊宗明伸手就奪走了陳梁的腰刀,馬上就要切到脖頸,陳梁一個手刀,把刀打開,又奪了回來。
此刻,蕭岩卻將紅纓槍的槍頭對準了楊宗明的額頭。
“夠了。”蕭岩目光冷冷,仿若地獄的修羅,“你已百口莫辯。”
現場陷入寂靜,彼此皆是死死對峙。恰逢此時,孟婆拿著一隻鳥,出現在三個人的麵前,這時蕭岩的紅纓槍還指著楊宗明的額頭。
陳梁看過去,之前漆黑一片,那羽毛豐茂的鳥現在竟光禿禿一片,隱隱有些好笑,但看見蕭岩眼中的神色,便又忍住了笑容。
“你的這隻臭鳥,還真能折騰,啄了我好幾口。你看,都給我啄紅了,氣得我把它的毛拔了。”楊宗明見自己傳信的鳥被孟婆抓住,不由得雙眼通紅。此時他早已惱羞成怒,孟婆卻還是一副不緊不慢的態勢。
被孟婆拔掉羽毛而顯得光禿禿的鳥立在原處,一切都敗露了。而楊宗明臉上肌肉顫抖,明顯是想要咬碎什麼東西。
“不好,他要自殺!”陳梁眼尖,首先意識到不妙。
說時遲那時快,蕭岩一把抓住他的下顎,手腕用力,已然打開了楊宗明的下巴。他掰開楊宗明的嘴,看了一眼楊宗明的後槽牙,那裏有一顆異常白的牙齒。蕭岩用小鉗子將那顆牙齒拔出來,拿出毒藥,然後才將他的下巴合上。整個過程中楊宗明五指緊握,身體顫抖,眼睛幾乎要噴火,但他卻一聲也沒呻吟。
“確實是個真漢子,可惜了。”蕭岩道。
死不成,又眼見孟婆一根根拔著鳥羽,楊宗明麵如死灰。看見自己視若珍寶的逆風鳥被孟婆這般折騰,楊宗明覺得萬分心疼,卻也隻能惡狠狠地瞪著孟婆。
“他凶巴巴地看我幹嗎?”孟婆明知故問地看向陳梁。
陳梁無奈道:“這是逆風鳥,很難培養,你把人家花費好大力氣才養出來的逆風鳥給拔了毛,他不心疼才怪。”
“都怪這鳥太認主了,不好對付。”孟婆又捏了捏手中的鳥。
“那你是怎麼抓住這逆風鳥的?據我所知,這逆風鳥體型雖然不大,但是力道不小,尤其是一雙翅膀,撲動起來,力氣可與鷹相抗衡。”陳梁盯著那逆風鳥已經光禿的翅膀道。
“看你是朋友,我偷偷告訴你,我曾經受到一位雲遊高人的指點,高人見我體格勻稱,適合柔術,是練武奇才,便給我指點幾招,讓我能飛簷走壁,側身過牆。高人不留名,所以我也不知道他叫什麼,這麼多年都是以易師傅稱呼。”孟婆暗想:幸虧奈何橋邊自己聽的那些俠義故事夠多,現在拿出來應急剛好。
“嗯,我想也是。”陳梁已經知道自己想知道的,所以也沒再繼續追問。
“難得今晚抓住這個大奸細,我們去看看。”孟婆指著十米見外的楊宗明和蕭岩道。
“他甘當叛徒,你怎麼處置?”孟婆三五步跑到蕭岩麵前,急不可耐地詢問。
陳梁默默小跑跟上去,笑而不語,跟著孟婆站在蕭岩麵前。
誰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即使關係再好的朋友,也要懂得給對方留秘密空間,這個陳梁是知道的。
楊宗明撇過頭,語氣依舊強硬無比,啐道:“要殺要剮,隨便你們!”
蕭岩卻淡然道:“楊將軍莫急,先好好睡一覺,有什麼事我們之後再解決。”
他要對我用刑?楊宗明臉色大變,生死從來都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生不如死。但他現在已經無法自殺了,當真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再怎麼掙紮也是無濟於事。
且方才被蕭岩製伏的時候,楊宗明被強行灌下了酥麻散,此刻的他開始漸漸渾身無力,又被五花大綁地交給老軍醫秘密看管起來。
隨後,蕭岩又找了個身型相似的士兵代替他的身份,現在軍營裏麵除了幾個可信的知情人外,其他人都以為楊將軍還在。
因為楊宗明被識破了,所以那份密報沒有發出去。因此,作戰計劃也都沒有泄露,這樣一來,原本安排的戰術還可以繼續使用。但以防萬一,防止敵軍察覺,必須要提前開戰。
此戰正麵進攻,采取奇襲戰術,趁敵軍早飯之前,從右側分出三分之一的兵力去大舉進攻。又在左側埋伏,以防敵軍派出軍隊。
就在昨夜,孟婆跟著逆風鳥不斷狂奔,沒想到竟會找到敵軍的駐紮地。孟婆說了這件事以後,蕭岩看也不看鳥,倒是對敵軍的駐紮之地產生了興趣,還讓孟婆再次前去查看。
孟婆找了許久,繞著附近到處看了看,果然找到了一些部落。
知道這點以後,蕭岩臨時調整了一下突襲計劃。首先派出兩支軍隊,一支正麵進攻,殺敵軍個措手不及,同時吸引敵軍注意力,讓他們無暇他顧。另一支親軍從側麵出發,包圍敵軍身後的部落,然後從敵軍身後發起攻擊,形成前後夾擊之勢,威脅敵軍,讓他們無所適從,不知該主要反擊哪一麵。
蕭岩心意已決:“不成功,便成仁。”
此次全軍出擊,成破釜沉舟之勢,下了最大的賭注。
戰場上,將士們浴血奮戰的同時,軍營中也開始了一場新的戰爭。
看著軍營裏的楊宗明,老軍醫春風化雨般地以懷柔之策不斷安撫起他來:“你可知道一步錯,步步錯呀。你做的這些事,信發出去以後,受苦的可是和你同吃同住,和你共患難,無比信任你的兄弟。他們會因為你而送命,落個屍橫遍野的下場,你可曾有半點悔恨?”
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
沙場秋點兵。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
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
然而,老軍醫還是可惜那個被楊宗明利用的小徒弟。思及此,老軍醫接著說:“老朽與你說個故事,也許能讓你有所醒悟。”
“在很遙遠的一個國家,有一位聖人,被人稱呼為莊子。”
“某日,莊子與弟子到山中遊玩,看到一棵非常高大的樹木,旁邊有一伐木工人卻不去砍伐它。你試想看看,一棵樹長那麼大多不容易,肯定活在那裏起碼幾百上千年,莊子就問為什麼不砍倒它。旁邊的伐木工人就說,這棵樹雖然高大,但是不中繩墨規矩,所以沒有用處。”
“於是,莊子同弟子說,你看這棵樹雖然無用,卻能夠終其天年。無用才有大用,此言不虛。”
“當他們出山之後,到一個老朋友家裏做客。朋友讓兒子殺隻鵝來款待莊子一行。友人的兒子就問父親:‘家中有兩隻鵝,一隻會鳴叫,另一隻不會,那麼殺哪一隻呢?’”
“朋友說:‘當然殺那隻不會鳴叫的了。’弟子這時就問莊子:‘您看山中樹木因為無用而得其天年,鵝卻因為無用而被殺掉。要是處在樹木和鵝的情況中,您覺得應該怎麼辦呢?’”
“莊子就說:‘我將處於有用與無用之間,處於材與不材之間。能看透有用與無用界域,並在其中自由切換,這才是世間大智慧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楊宗明聽了這故事,自知其中深意,卻沉默不語。
日落以後,大戰結束,蕭岩和將士們疲憊回營。
“老軍醫,主帥打勝仗回來了,正朝此處而來。”一個小士兵在帳簾外報告道。
老軍醫點頭道:“知道了。”
“老爺子,我和義兄來了!”孟婆率先跑進來,走在後麵的蕭岩一派淡然地掀開簾帳走進來。
“辛苦了,來喝杯茶吧。”老軍醫指著楊宗明道,“可他究竟要如何處置呀?”
蕭岩沉默了半晌,他望向楊宗明,正色道:“此戰取勝,我們擊潰了敵軍,他們中有些被當場殺死,有些被俘虜,還有些四散而逃。最難辦的就是四散的敵軍,我想要抓住他們,你能幫我嗎?”
“不可能!”楊宗明當即拒絕。
陳梁在一旁忍不住插話:“敵軍是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都已經身為將軍一職了,還去賣主求榮?想你十五歲時父母因病雙亡,也無兄弟姐妹,尚未婚配,也不可能有什麼至親至愛被人扣住做威脅誘逼。我著實想不到你為何這麼做?難道是兵馬大元帥嗎?”
楊宗明麵帶怒色,對著陳梁吼道:“你懂什麼?我楊宗明豈是那貪財好色之人,休要拿此等言語來羞辱我!”
“你不要誆騙我們了。”孟婆走上前來,忍不住揭穿他道,“你本不姓楊,你原本的父母就是這狼族遊牧之民,你生父是族長的第三子。每年的春、夏、秋三季,你們部落的各戶人家都領著自己的牛羊在外放牧,你們走到哪住到哪,居無定所。隻有每年深秋時分才各自從外彙聚部落的大本營,一起共享資源,熬過寒冬,待來年開春再各自帶著牛羊散去。”
“有一年冬天,你的父親和其他十幾名狼族戰士搶掠了邊民的糧食之後,準備帶回部落過冬。不料因為你母親剛生下小妹,身體虛弱,行徑不便,走不快,追不上騎馬的狼族戰士,幾天下來,竟也慢了一天的腳程。其他狼族戰士與家眷都先奔赴部落,隻待他們一日之後便可到達。”
“那時已經是初冬時分,剛剛下完第一場初雪,一家人更著急地往部落趕路。誰料卻遇到了二十年一遇的突發暴風雪,哈氣成冰,天氣極冷。他們當時在路上,離部落還有一天的距離,而四周五十裏內皆無大山崖壁可藏身,實在無處可避,隻得一家七口人抱作一團,又用毛氈覆蓋在頭頂,期望能熬過突如其來的暴風雪。”
“暴風雪肆虐過後,天亮了,但家沒了。等你醒來後,發現最外圍的父母早已凍死,中間一層的三個哥哥也已經沒了氣息,你懷抱著剛出世不久的小妹在正中間的位置。想到妹妹,你急忙掀開衣服去看那女嬰,卻見嘴唇發紫,也沒了生命征兆。可是一個五歲的孩童,突見自己六個親人同時同一晚離去眼睛幹紅,竟然連哭都哭不出來,隻是茫然地呆坐在雪地裏,等著風雪接自己去與父母團聚。”
“但也算你命大,一個楊姓邊民獵戶漢子路過發現了你,見你可憐便抱回了家。”
“一到獵戶家裏,你便高燒一場,險些沒了性命。醒來之後,為了自保,五歲的你竟然說自己燒過之後沒了什麼記憶,連自己是誰、叫什麼名字都不記得了。”
“楊家夫婦他們多年未有所出,一直想要個孩子,聞言大喜。於是對你謊稱他們是你的父母,你名叫楊宗明,因為生病高燒燒糊塗了。你默默看著,也不說話裝作全信了,喊楊氏夫婦為爹娘。”
“這楊氏夫婦待你不薄,待你如親生兒子般嗬護。隻是這邊城城小人少,互相都認識,這猛然間多出了個五歲的兒子,周圍人都指指點點,任誰也不信。於是沒幾日,楊氏夫婦就不得不打包了家當。離開了這座邊城,去了其他地方,而老楊也開始做起了鐵匠。”
“你倒也算孝順,從小到大一直陪伴在二老身邊。有一次從南方來了一場瘟疫,這場瘟疫讓二老在三天內接連死去,那一年你十五歲。生活真是艱辛,十五歲的少年,尚不知人世慘烈,也隻能以清瘦的肩膀扛起責任,更是獨自一人埋葬了養父母。隨後,你加入了軍營,由於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你總是饑餓難耐,要吃很多食物才能飽腹。也正是為了一口飯,你從了軍,從哨兵做起,努力上進,終於做到了將軍一職,其中的滋味和磨難,隻有你自己知道。”
“新帝即位後,本以為不用打仗了,不料這次新帝竟派大軍來這苦寒之地,並且下發了滅族令。”
“你其實知道自己是有部落的,因為你心地善良,實在不忍自己的同胞被滅族,便獨自潛回部落,想要告訴部落之人新帝的決策。可是老族長一見你,便老淚縱橫,因為你與你父親長得極為相似。你雙親離世的時候,你已經是知道事情的年紀了,所以你還記得自己全家死亡的事情,於是你把這個事情說給了老族長聽。這與後來部落中人去尋找時所得到的信息重合,於是祖孫兩個抱頭痛哭了起來。”
“老族長告訴你,暴風雪後的第二天太陽初升,部落就帶了人去尋找你們一家七口,最終隻找到了六具屍體,卻沒有你的屍體,大家以為你被狼叼走了,畢竟那麼小的孩子,哪裏活得下去?於是他們造了一個人偶,便將你家人合葬了。最後倒是好,你順利地認主歸宗了。楊將軍,我可說得對?”孟婆盯著楊將軍,字字珠璣。
楊宗明的臉上露出驚駭的神情,竟是懼怕地問道:“你……你到底是何人?這些事情我從未說給外人聽過,為何你就如親眼所見一般?”
孟婆微微一笑,謙虛道:“我不過是一介女流之輩,什麼都不懂,唯有此事倍加清楚。請問楊將軍,我可有哪裏說錯了?”
楊宗明喪氣地低下了頭,不再言語。
竟然知道得這麼清楚,這孟姑娘實在不可小覷。一旁的老軍醫、蕭岩、陳梁也都暗暗吃了一驚,心想著她也不知道用什麼法子,居然把人家的底細調查得如此細致無二,別說是楊將軍本人,任誰聽了都是一身冷汗。
蕭岩也顧不得問孟婆為何會對此事了如指掌,隻是趕忙詢問楊將軍道:“楊將軍,你養父母養育你十年,他們待你可好?你族人得知你一家七口慘遭不幸,他們可有悲傷?”
楊宗明聞言,雙眼泛紅,噙著淚水歎道:“養父母他們視我如己出,自小家中好些的吃食都舍不得吃,一定要留給我,省吃儉用供我讀書,我的每件衣衫、鞋襪都是母親親手所縫製,我的一身武藝和好箭法也是父親所傳授,若不是那場瘟疫,我原本想著忘卻兒時之事,終生在兩老身邊侍奉,為他們養老送終。而我族人,他們對我們全家也從未遺忘,年年祭祀之日,族人都會去我們一家人合葬的墳頭清掃祭奠。這二十五年來,從未間斷。”
蕭岩聽後,對他道:“戰爭是件很殘酷的事。既然你養父母待你如此深厚,你的族人也待你不薄。你為什麼要讓兩個民族如此戰鬥下去,白白斷送那麼多條人命?你可知道,有多少孤兒如你當年那般無助?更何況,並不是每個孤兒都能有你那般的好運氣,能被一對善良好心的楊氏夫婦收養。更多的孤兒都是餓死,因為他們沒有了父親,母親也支撐不下去,他們或被賣到富戶為奴為婢,終生吃不飽飯,你可有想過世間有千千萬的可憐人?而你泄密,和你同軍營的戰士是活不下去的,枉費他們信任你,仰賴你。他們的父母妻兒也在盼著他們歸家,但是他們終是回不去了,因為你陷害了他們,隻能草草葬在這荒山之上,連個墓碑都沒有。這麼多的墳墓,後人子嗣就算想來祭奠,怕也分不清哪座墳是自己親人的了……”
“住口!你到底想要說什麼?!”楊宗明大吼一聲,他不願承認蕭岩的那一番話恰恰擊中了自己內心最為脆弱的部分。
蕭岩微微皺起眉頭,他知道自己也許是癡人說夢,可到底還是感慨道:“人生在世本就不易。我不想殺你的族人,反而會幫你們部族好好生活,不必再為了糧食短缺而煩惱,不必再為了一口飯,而斷送一家人的性命。”
楊宗明懷疑地嗤笑一聲:“你會那麼好心?我傳出那麼多次情報,害死了軍中不少兄弟。”
蕭岩冷聲道:“這些我都知道,八月那次大戰,我被敵軍包圍,全軍覆沒,唯我一人返回,就是你折了我軍側翼;後來九月我軍被襲擊,是你外傳我軍的巡防營兵力部署情況和哨兵營空位之缺,使得敵軍有機可乘;十月你又將我軍左側布兵消息傳出,讓敵軍突襲我軍右側;你還泄露軍營位置使我軍飽受威脅,軍營下毒並嫁禍他人,傳播流言弄得人心惶惶……我可有說錯的地方?”
楊宗明怔怔道:“原來,你早就都知道了……”
蕭岩早已看透世間一切,淡然道:“事已至此,唯有解決問題才是關鍵。我們已經找到了你們的老族長,與他交談過具體事宜,你按我的安排做就好了。”隨即他拿出一塊帶有狼頭的令牌,交付給楊宗明。
上次大戰過後,陳梁便與孟婆找到了狼族的族長,老人家那相貌確實與楊宗明有七分相似。明知兵敗,這狼族的老族長卻依舊氣勢淩然,一副傲氣,不帶絲毫畏懼,幽深堅毅的眼眸仿佛閃爍著綠色的獸性之光。
狼族在大雪來臨之時,必須抱團活下去。狼族人學習狼之性,冬天也會報團生活,所以當蕭岩得知敵軍的駐紮之地後,便猜測狼族後部一定有一群人,他們提供補給,也受庇護。而且,這部分人是上不了戰場的老弱婦孺和老族長等人。
那天夜裏,孟婆與陳梁一同來到老族長在的地方,兩人合力製伏了老族長。
“族長,在下陳梁,這位是蕭將軍的義妹孟姑娘。我軍主帥蕭岩將軍派我二人前來,想與您談談。”
“哼,我已經被你們擒住,現在無力反抗,要殺要剮,悉聽尊便。”老族長雖然被二人製住,卻仍舊一腔孤傲,絲毫沒有屈服的意思。
陳梁恭謙地合拳行禮道:“族長,我們隻為止戰而來,並無他意。”
老族長昂起下顎,漠然道:“我族馬上就要敗亡,還說什麼止戰,無須假仁假義,想趕盡殺絕盡管來。但是,狼族人是不會屈服的,隻要我族還有一人,將來定能東山再起,為我們族人報仇。”
孟婆忍無可忍地說道:“你殺我,我殺你,這戰事要持續到幾時?難道要子子孫孫都一直打仗下去嗎?我們完全可以不用打仗來解決問題。”
老族長固執得很,語氣始終都是強硬不已:“我才不會相信你們,你們這些人奸詐如狐,定有什麼詭計。”
敵軍在數量上雖不及蕭岩的軍隊,兵法上也欠缺,但是作戰勇猛,再加上常年居於苦寒之地,已經適應了艱苦,所以不是輕易就能被擊敗的。此次,之所以被打敗,不單單是因為蕭岩的戰術奏效,還因為抓了背後的老族長及其家人,導致敵軍心存忌憚,蕭軍才能趁勢一舉擊破敵軍。
雖然敵軍被擊破,但是有些四散的軍隊另尋他處紮營,準備繼續與蕭岩軍隊作戰。蕭岩知道自己須得說服老族長,再讓族長出麵說服他們,撤離此地,才能真正地安寧下來。
孟婆苦口婆心地勸說著,既然陳梁說服不了,那麼就換孟婆來說服:“老人家,我們並沒有陰謀,您千萬不要懷疑。而且您想想,要是大家都相安無事、不動兵戈,這日子可以過得多安穩啊。且隻要你們退回北方,發誓不再犯我邊界,不再掠奪我們的邊民,我們即刻班師回朝。”
老族長眼神凜冽地瞪向孟婆,狠聲道:“每年此時,積雪壓住草地,還有好幾個月才能長出青草,才能畜牧,這段時間,如果不掠奪,你讓我們如何充饑?誰不想好好地生活?可是上天不給我們活路,既然如此,我們隻好用自己的一雙手拚出一條路。”
“但你們呢?你們的土地可以耕種糧食,每年都有積餘。可是你們的先皇還不滿足,日日想要擴大疆域版圖,經年累月地與我們開戰,我們一退再退,直到這苦寒之地,直到他覺得沒有必要再打了,這才休戰。這苦寒之地是什麼?到處都是雪山,幾乎沒有可以耕作的土地,也沒有天然的圍蔽可以長期駐紮,一年中有半年都在風雪之中度過。而你說退回?你們要我們怎麼活?你們如此虛偽,退回去,哼,說得好聽。”說到最後,老族長激動無比,竟是咆哮起來,又轉為悲戚,“我們隻想要活下去,隻有這麼簡單!”
陳梁聞言,心中竟也五味雜陳。他原先以為,隻要對方再向北繼續退居就能解決問題了。可是這樣一來,滅族令就無法實施。如今看來,也並非全然如此。
二人正僵持不下,孟婆突然笑了笑,吸引了兩人的注意:“老人家,我們有辦法,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不可信口開河。”陳梁小聲提醒孟婆道。
“這是真的,你看,我給你做示範。”孟婆轉身對著老族長道,“此處往西腳程走十日,可以看到一座古城,能容納十萬人有餘。城池雖然是百年前廢棄之城,但是城牆依舊堅固,隻需要將城門重修一番。城中所用石料搭建的房子,堅固耐用,最重要的還有夠你們現在吃到開春的糧食,城周邊百裏都是肥沃的土地,可供遊牧與種植。你要是不信,現在就可以派人去一探究竟,我沒有必要騙您。”
老族長滿眼懷疑,冷嗤道:“倘若真有這樣的好地方,那你們也早占了去,怎麼會無緣無故地給我們?”
孟婆輕巧地聳了聳肩膀道:“當然有原因了,那是古璃國的城池,相信您也有耳聞。那裏有孤魂野鬼,夜夜哀鳴,我們沒有多大興趣,於是讓它繼續荒廢著罷了。可我想你們狼族,應該並不在乎這些孤魂野鬼吧?畢竟你們可是狼啊,鬼能耐你們如何?”
看著老族長半信半疑的模樣,孟婆接著說;“到時候你們大可自給自足,既無內部糧食之憂,又無外族攻打之險,何樂而不為呢?那時候還會打仗嗎?”
老族長的眼睛亮了亮,但很快便滅了下去,執拗道:“我不信,你個小姑娘怕是信口雌黃。”
“我說的真假,您派人去一看便知。不過那城中有不少具白骨散落在地上,若是狼族去了以後,我希望你們可以將那些白骨好好安葬收斂,那些戰死的先民定會感激狼族能讓他們入土為安,不至於暴屍荒野,或許就不會夜裏哀號,侵擾你們。”孟婆提醒道。
“容我考慮考慮,我不相信你們說的是真的。”
孟婆和陳梁對視,都知道老族長已經動心了,也不多說,帶兵回營。
老族長和族中一幹人等雖說成了俘虜,卻也還是待在原來的地方,隻要不過於反抗,守兵也不會難為他們。
回到軍營以後,孟婆去了地牢裏,將與老族長所說的話告訴了楊宗明,又對他說:“我帶你去見你們老族長,讓他好好考慮我們的建議。還有,那些四散的士兵,你們要去找回他們,帶他們好好生活,不要再騷擾邊關百姓了,不然我們還會再起戰爭。”逃兵最難處理,孟婆隻得如此威脅:“現在我帶你親自去看那古城,你眼見為實後,再去告知老族長,可好?”
楊宗明一想,這事就算有詐,自己也不算吃虧,反正能回部落裏了。他思忖了片刻,便假意同意去見老族長。
到了部落以後,老族長和楊宗明兩人耳語一番,老族長點了點頭,說:“我們且等你半月,若是你沒了音信,便是他們加害於你,欺騙我們,那我們就算同歸於盡也在所不惜。”
孟婆親自帶路,同去的還有陳梁,三人快馬加鞭地向西而去。腳程十日的路途,以快馬代勞也就三日便到,剛看見這座城,楊宗明大吃一驚,不料此等地方竟然還有這樣的古國。
為何以前沒有發現這個地方?他四周查看有無天險地難,再用鐵鏟向城外近百裏的土地,每隔十裏鏟一勺泥,分別包裹好,還去城裏看了看石屋石牆。
看完以後,孟婆又帶其到皇宮存儲糧食的密道,看見堆積如山的存糧,而且密道修建得嚴絲合縫,沒有任何鼠蟻痕跡。他竟是跪在地上,臉上止不住的驚喜之色,不停地念叨著:“這下我們能活下去了,我們能活下去了!”
於是楊宗明轉身奔向馬匹,催促二人返回,又連夜返回老族長的地方。一旁的陳梁不由得感慨萬千。
三日便至軍營。這一去一來,竟然隻花了六天時間。孟婆在馬背上顛簸得渾身的骨架都要散掉了,不知為何,自從和墨給了自己這具身體之後,她便脆弱了許多。
隨後,楊宗明帶著那幾大包土,立即去了族長的營帳。除了族長,還有幾位族中德高望重的長輩同在,楊宗明顫抖地打開這一包包白布包著的黑土,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情真意切地哭訴道:“族長,那裏確實有座古城存在,除了城門破損不堪,城牆幾乎完好!城中也隻是遭遇了搜掠,並未放火焚燒,百姓家日居的石頭屋子依舊牢固耐用,那皇宮之中有存糧密道,裏麵存儲量之豐盛,足夠我們吃上兩三年的,而最讓人欣喜的是城外百裏都可以耕種,我們再也不用打仗了!”
“而且這隆冬季節,那裏城外皆是冰雪覆蓋,可是城內地麵上卻不見絲毫雪花,人在城內外走動,能感覺到城內溫度明顯高於城外許多。人在其中,都不覺寒冷,甚是奇妙。眼前這番景象,真如奇跡一般。”
老族長和其他長者摸著這一包包的土,頃刻間,老淚縱橫。老族長對天長歎,萬分感慨地說道:“上天庇佑,我族子民不必再受那顛沛流離之苦,感謝天狼神,您的子民終於可以如中原人那般安居樂業了!”
說罷,老族長立即跪下,對著天空認真地拜了三拜,其他長者也紛紛跪下,額頭貼緊土地。
那之後,老族長請來蕭岩,恭敬地說:“蕭主帥言而有信,也沒有誆騙我們這些老頭子,我即刻可以吹響信號,告知散落的士兵,讓他們彙聚到這裏,放下武器,一同遷往古城居住。隻是我還有一個條件。”
蕭岩誠懇道:“族長,但說無妨。”
老族長義正辭嚴道:“楊宗明是我親孫,雖然他為了紀念養父母的大恩,堅持不改回本名,但我族不得不需要他,我們要帶他一起去古璃城。他熟悉中原農業生產、鐵器製造,我已經決定把他定為我族下一任族長的最佳人選,還請主帥放他與我等同去。他與我等說了貴國新帝所下的滅族令,我也知道了你所做的事情,感謝主帥仁慈,以自身之安危,保我族不滅,這份恩情我族永記於心,自是不敢忘懷。今日,我就在這裏代表全族向蒼天起誓,從今以後,絕不掠奪邊民糧食物資,也絕不傷邊民分毫。”
蕭岩思索一番,開口道:“好,我答應族長便是,但是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免得流傳出去。回去以後我會回稟陛下,說其英勇殺敵,身先士卒,但不幸中箭,傷重不治而亡,如何?”
老族長自是欣喜應下。他吹響蒼茫的號角聲後,幾天就把散落的士兵彙聚起來,又過了幾日,狼族全軍遷徙,從北方徹底消失。從此,再無人知曉他們的蹤跡。
狼族軍隊言而有信,一去古璃城,便在楊宗明的帶領之下,收斂古人的屍骨。在城郊,挖一大穴,將白骨一具具平整地放入其中,並且三牲三祭,並定那日為先民祭奠之日,往後每年全族皆來此墳,祭奠先民,感恩先民當初精心造就此城,今日得受前人恩惠定當銘記於心。
在挖坑掩埋屍骨的時候,楊宗明無意間發現城下有溫泉泉眼經過,才知此城冬日為何沒有積雪,城中溫度還高過城外許多。
獻祭完成以後,家家戶戶按照人口多少,分配了自己的房屋。這是多少年來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婦女孩童皆激動不已,男子要麵子的故作鎮靜,實則內心早已心潮澎湃。
尤其是當楊宗明打開皇宮密道,給族人展示秘道之中堆積如山的存糧時。刀砍血濺都不哼一聲的狼族漢子,也忍不住流著眼淚大聲歡呼起來。
狼族千百年的遊牧生活到此結束,終於安定下來,城中日日哀鳴的冤魂也不再哀號,這城中的人夜夜歡聲笑語,燈火通明。
軍營這邊聞言,亦是歡呼雀躍、彈冠相慶。說是蕭主帥和楊將軍親自帶隊,將殘餘敵軍悉數殲滅,親自執行了新帝的滅族令,全狼族無論男女老少,皆為刀下亡魂,部落所在大本營也以一把火連同屍體焚燒殆盡。而將士們打贏了勝仗,不日便可班師回朝,與闊別多月的親人們團聚。
這麼久以來軍營第一次晚上如此熱鬧,大家喝酒吃肉談論著家中父母、妻兒,眾人臉上都一掃愁容,皆是笑逐顏開、喜上眉梢。
蕭岩也麵帶微笑,他帶著孟婆在軍營四處慶祝,忽然之間問起孟婆:“那日你說楊宗明的過去,如何知道得那麼細致,就如親眼所見一般?”
孟婆白了他一眼,說:“我就知道你會問這個,要說你這人的性格真是骨子裏打破砂鍋問到底。其實,也很簡單。我發現少量的胡麻散能讓人不至於昏睡,也能回答問題,在藥力作用下,三魂七魄的防備心全都卸了下來,就如將士把盔甲除去一般,此時我再用自己的靈識去讀對方腦中的片段畫麵,這不就得來全不費功夫了嗎?若是沒有老軍醫誤打誤撞喂他胡麻散,我也沒法讀到任何信息。就如你現在清醒地站在我麵前,我也是讀不到你的記憶片段的,人的魂魄,都是會自我保護的。”
蕭岩聞言,倒是心有不安,下意識地抓過孟婆的手,關切地問道:“那這算在人世用了法術嗎?這可會折了福報?冥帝若是知道,可會責怪於你?”
孟婆嬉笑著寬慰蕭岩道:“不怕不怕,這不算真正的法術,我也沒變任何東西出來,隻是窺探了一下本身存在的事情而已。就算將來判官們揪著我這點錯不放,我想冥帝大人一向都是和善仁慈,他不會責怪的,你也莫要擔心。”
“好吧。真是讓你費心了。蕭某銘記於心。”蕭岩恭敬地向孟婆作了個揖。
孟婆看了他一眼,倒有些不自在了,嘟囔著說:“突然這麼客氣幹嗎,怪生分的。散了吧,你去忙你的吧。”
蕭岩“哦”了一聲,笑著看了一眼孟婆,忽然像想起了什麼似的,急忙獨自向前快步走去。
孟婆急著在身後喊:“你走那麼快幹嗎?”
“我去吃烤羊腿。”
竟然有烤羊腿?怎麼不早說?
“你這人真是不懂風情,有好吃的也不等等我,喂!你走慢點……”孟婆跟在蕭岩身後,著急地拎起礙事的長裙,也加快了步子向前追趕蕭岩的步伐。
此刻的月亮,如圓盤般的滿月皎潔而溫和地遍灑大地,大地上一片素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