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遠方的敵軍,蕭岩知道他們隻是暫時退回,蕭岩清楚,這隻是一個開始。
“如果我是他們,下一步我要怎麼做呢?”滴水成冰的深夜裏,四下安靜,穿著單薄衣衫的蕭岩,伴著晃動不定的燈火,雙手撐在地圖前,喃喃自語。
一旁的孟婆最怕無聊,便隨手拿了本兵書,百無聊賴地翻弄著。
夜還在繼續,但不眠的人仍在思考著怎樣做才能盡可能把全部的人都帶回家鄉。
營帳之外,忽然傳來陳梁的聲音:“主帥在帳內嗎?”
“陳將軍,進來吧。”蕭岩仍舊盯著地圖,並沒有移開雙眼。
陳梁一進帳內,首先看到的是孟婆。他表情略有怔然,似是並未預料到孟婆也在此。隨後他才走向蕭岩,恭敬地作揖。
“陳將軍深夜到訪,不知有何事?”蕭岩自是清楚半夜十分,若不是有關係軍隊存亡的事情,陳梁此時定不會來訪。
陳梁看著孟婆,並沒有接話。蕭岩領會了他的意圖,便安撫了他的憂慮,直言道:“但說無妨,這裏沒有外人。”
陳梁清了清喉嚨說道:“回稟主帥,今日我們讓敵軍大敗而亡,留下數百具屍體,確實值得慶幸,不過……我軍處在半山靠近坡底上來一點,將軍可否想過我軍駐地的問題?”
“願聞其詳。”蕭岩伸手邀請,請陳梁端坐指點。
“今日碎冰從崖上降落,我想定然是將軍安排的,但我一直未想明白將軍您是如何做到這一點的。懸崖太滑,加上風雪嚴寒,根本無法攀登,那是如何把幾十桶水帶上去的?所以我就去仔細觀察了半天,但是還沒有找到答案。”說到此處,陳梁突然自嘲似的笑了笑,又道,“不過我發現了另一個問題,我看到我們軍營後麵的山坡陽麵出現了厚厚的積雪。冬時天冷風大,那裏積雪隻會越來越多,終會有一天,積雪滑落,軍營便會被冰雪覆蓋。況且我們所駐紮的方位,是今年太歲所在之位,若隻是短住幾日,問題自然不大。可是這預備長期駐紮,軍士們搭建的搭建、深挖的深挖,是在太歲頭上動土,我心裏著實是怕衝撞了太歲,懇請大帥遷移軍營……”
陳梁所言絕對不是危言聳聽,蕭岩聽了這些,不斷地用手指往複滑動桌麵,發出輕微的聲響。
“我軍當初駐紮在這東西走向的懸崖裏,就在於此處風雪多為南北走向,來此崖間可以躲避大風寒雪;若此刻撤離出此處,且不說難以找到如此安全和溫暖的避風雪地,便是轉移新建,也是個困難事情。”
兩人隨即沉默起來,各自摩挲著拇指,想要去除這些困難……
孟婆在冥府多是了解些投胎轉世流程的事情,來了這人間聽聞了陰陽五行、奇門遁甲、天象星相,對於太歲還是毫無了解,甚為好奇。便湊過去問陳梁:“陳將軍,太歲為何物?難不成是妖怪?”
陳梁趕忙製止孟婆這般用詞:“孟姑娘,萬萬不可如此魯莽形容,對太歲爺不可不敬。”
孟婆以眼相問,陳梁則是細細解釋道:“孟姑娘有所不知。在術士中,太歲有一種含義便是,太歲即歲星、木星的神格,為五星之一。木星繞行一周的周期是約十二年,古代觀星者記載,每十二年後木星又會在同一星空區域出現。因此他們把天勻分為十二份,每一份根據其特征取一個名稱,每年運行經過一份天域,所以,木星又叫歲星。”
“每一份天域在人世間都是有投影的,每年的太歲爺都在不同的方位,當年一般百姓都不會去那個方位動土,害怕不測之事。民間有雲:太歲頭上動土,自取其禍。我軍在這山崖下安營紮寨,大挖大建,但這恰好是今年太歲所在方位。動太歲方位的隱憂、於高處有積雪傾覆之憂患,故此,才來與主帥商議對策。”
陳梁說完,繼續與蕭岩商討問題,而孟婆還在認真地回味著他方才告知的一番話。
第二天,京城傳來聖旨。
“陛下有命,蕭將軍英勇善戰,乃萬民之福。由於年關將至,朝中大事難定,朕將在朝處理朝中事務,蕭將軍代朕處理軍務,屆時我會派出張贛將軍去慰問,君臣一心,天下可定。”
新帝原本意在秋高氣爽之時出征,一仗打完剛好到了年關,那時班師回朝,舉國歡慶,君威便可大漲,自是能夠震懾四海之內的國家。
奈何新帝將這次的行軍當成了出遊,從而耽誤了些時間。奈何今年北方的風雪來得太急,況且君王龍體與社稷同重,不可冒險,所以沒來。
同時,有急報道:“報告主帥,南方來了一支軍隊,據探子觀察是我軍勢力,上前去詢問,原來是張將軍張贛。張將軍受陛下之命,帶來了五萬人和三千石糧餉,預計今日傍晚便可到。”
果不過半日,張將軍便帶著軍隊和物資與蕭岩勝利會師了。
自蕭岩身死那一戰以來,軍隊裏一直浮躁,而聽到有新的袍澤到來,變動的人心也穩定了下來。蕭岩身死那一戰,連同五個副將、一位將軍當場戰死;之後又遭敵軍突襲,軍心大大受挫,雖還有餘力同敵軍一戰,但也隻是被動防禦;再後來,大雪封殺,南方將士頻繁凍傷,傷兵營時常哭喊連天,更是導致軍心渙散。
前日一戰,擊殺敵軍一千有餘,大獲全勝,但將士的人頭數卻都是一直在減少的。敵軍卻因是生死存亡的時刻,不停地補給後援士兵,所以人數不斷增加,這讓他們的士氣大漲。
如今援兵和軍需到達,兩軍人數終於對等,蕭岩稍微鬆了口氣。可也依舊不敢怠慢,因為這戰爭隻會越來越殘酷。
“也好。”蕭岩立於風雪中,雙手接過了聖旨。也許,眼下還有挽回的餘地……
夜色悄悄襲來,漂浮不定的燈光籠罩著整個軍營,從遠處看去,宛如是黎明前的晨曦。
“蕭岩,你最近心不在焉的,怎麼了?”孟婆走近蕭岩,眼中流露出關切之意。
蕭岩望著軍營營帳中亮起的點點星火,神色似有迷惘。
雖然他的氣韻依舊如往常一樣沉著冷靜,可孟婆看得出來,此刻的蕭岩眼神混沌,那神色有些……
“主帥,林軍醫有請。”士兵道。
“我先離開一下。”蕭岩對著孟婆道。
孟婆點了點頭。
“原來是孟姑娘。”
這時,孟婆頭頂上出現了一把傘,是楊宗明從孟婆背後走了過來,為她撐傘遮擋了風雪。許是孟婆一直在擔心蕭岩的事情,所以未曾注意到身後之人。
“右將軍有禮了。”孟婆說。
“什麼將軍不將軍的,叫我老楊就行。”楊宗明爽快地笑了兩聲。
“月色正好,楊將軍也出來散步?”孟婆似笑非笑道。
“出來走走,好久沒看到月色了,有些懷念。”看著天上若隱若現的微茫星辰,楊宗明甚是感慨。
“今日遇上風雪,才能難得歇一歇。如今見著了月色,皎潔之色實在是好看。連同這營中點點燈火微微亮,一閃一閃的,都像極了空中的星辰。”孟婆悵然道,“明月掛星空,將軍夜思鄉。”
“此月同彼月,千裏共賞一輪月。家鄉,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回去。”楊宗明輕歎道。
“回到故鄉……”孟婆喃喃道。
孟婆抬了下眼睛,看到頭上的油紙傘,盯著楊將軍笑道:“沒料到楊將軍這般細心。”
楊宗明解釋道:“這雨傘本來是姑娘用的,我一個粗獷大漢用著實在不太適合。但之前左肩受過傷,這幾天舊傷複發,受寒疼得咬牙,打上把傘,多少可以擋些冷風。”
“原來如此,將軍驍勇善戰,因此負傷,辛苦了。”孟婆道。
孟婆自知,跟對的人說對的話。在外人麵前,她是個姑娘,自要保持矜持與沉靜。
就在這時,一名小士兵在遠處大喊,正是老軍醫的徒弟:“楊將軍,你傷還沒好,怎麼可以在大雪裏走,快回營帳休息!”
那小士兵當初見到蕭岩哆哆嗦嗦,說話也不利索,沒想到見了楊將軍不但沒怕,反而關心起他的身體來,孟婆倒是對此感到好奇。
“我不過是出來透口氣,久在軍營,悶都要悶死了。”楊將軍挑眉說道,“你小子醫術學得怎麼樣了,那老頭又訓你了嗎?”
“師傅對我很好,一直在指點我。”小士兵不喜歡別人稱自己的師傅是“老頭”,甚至為師傅辯駁道,“師傅並不是教訓我,他是恨鐵不成鋼,是為了我好。”
楊將軍哈哈大笑,接著他擺擺手,不打算再和小士兵多說,隨便找個借口就打發他走:“好了,你且先去傷兵營檢查劉副官的箭傷,我一會就回去。”
看著小士兵逐漸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孟婆問道:“聽這語氣,你與他是舊相識?”
“算是舊識吧,這小子上次犯了錯,被打得背上全部是血條,加上天冷風澀,又染了風寒,整個人都在發熱。那時候我正舊傷複發,去林老軍醫那裏取藥,看到他,我便將我私藏的金創藥拿出來,給他用了。結果第二天這小子就活蹦亂跳了,他聽老軍醫說是我給的藥,便跑來感謝我,說是沒有我的金創藥,不死也要脫一層皮了。於是每次去林軍醫那,他都會主動給我熱藥,時間久了,也就熟悉,倒是個不錯的孩子。”
孟婆認同道:“的確是不錯。”
“與之相處久了,無意之間竟發現我們是同鄉。在這荒無人煙的邊疆能遇見故人,實在是不易的緣分。”說到這裏,楊將軍的眉梢眼角都掛上了笑意。
說到同鄉,孟婆順勢問道:“楊將軍是哪裏人?”
“清河縣人,我老家在距離這邊關百裏的地方。那裏經常受到狼族的掠奪,百姓生活苦不堪言。”楊將軍露出憤怒的表情,接著道,“所以我來參軍,希望可以把那些家夥趕走,還我的家鄉一片清淨。”
楊將軍的表情逐漸扭曲猙獰,或許是因為回憶起了過往,使得他難掩氣憤。而孟婆也的確從他的眼神中看到了深重的狠戾與沉鬱,想著不該再聊這等沉重之事了,她便說道:“天色不早了,我們回去吧。”
楊宗明點頭稱好。兩人踩在雪中,留下一深一淺兩行腳印。
之前,敵軍開路進攻被蕭岩的戰術打敗後,便安穩紮營,蕭岩也沒有去偷襲。隻是兩邊都在不斷地增加巡邏人數。
這種異常的平靜讓蕭岩感到不安,不過各有謀劃,能否勝利,就要看彼此是如何擺布棋盤了。
主帥大帳內,將軍們聚在一起。
“今日,我們分析一下敵軍可能選擇的路線,陳將軍,說說你的想法。”蕭岩坐在主座上。
陳梁指著地圖道:“各位且看,我軍駐紮在這懸崖處,敵軍除了可以在左右兩麵進攻之外,還可能從懸崖上進攻。但因為此時風雪較大,加上懸崖高且陡峭光滑,所以從上進攻是最難也是最不可行的。敵軍上次的進攻從右側發起,那裏離著敵軍營地最近,也是敵人的首選。其次是左側的路,雖然敵軍從左側進攻要繞遠,難度較大,但也不是沒有可能。”
“細致入微。”蕭岩認可地點點頭,轉而又說,“楊將軍有什麼應敵之策?”
“將軍,守不如攻,為何不主動進攻?”右將軍楊宗明道,“我軍如今軍需充足,無後顧之憂,加上剛打了勝仗,士氣大漲,乘勝追擊,便可戰無不勝,因此末將請求領兵出擊。”
“不可。”蕭岩當即反駁道,“我軍現有南方人居多,他們水土不服,終究不適合雪地野戰。如今有了充足的糧食,能夠撐到來年天氣轉暖之時,更應該守。”
“將軍,恕我直言,取得勝利,正是乘勝追擊的好時候。我軍雖不擅長雪地戰爭,但是我軍兵力充足,且有主帥謀劃,何須懼怕他們?若一直避戰不出,我軍士氣便會持續低落,將士們定會心生不滿。”
先鋒將軍聞言,附議道:“楊將軍所言有理,一直避戰不出確實不妥。”
“主帥且做考慮,隻需謀劃一番,便可擊敗對方,不用擔心來年的掠奪,這簡直是一箭雙雕的美事。”朝中新派來的張贛將軍道。
這位將軍,是皇帝親信,授命於皇帝,一言一行都代表皇帝的指令。且這位張將軍與蕭岩舊時有過交往。武將世家的張贛可打小就認識柳嫣,暗自癡情於柳家小姐,卻從未言明。相處多年,柳嫣也隻是待他如兄長,別無他想。他見蕭岩和柳嫣來往,便醋意大發,非要和蕭岩比武較量一番,放話說若誰輸了就必要遠離柳嫣。
結果是張贛的右腿瘸了半年,成了當時的一個笑柄,人人都叫他“柳下瘸”。
“此戰終不能免,因此要考慮如何減少傷亡才是關鍵,軍隊是國家的尖刀,若刀缺口了,麻煩也是一大堆。”你攻我守,各執己見。陳梁一看兩邊意見不同,便出言勸道。
此時爭執,甚無好處。
其實,新帝此次讓蕭岩為主帥帶兵攻打遊牧部族,為製衡蕭岩便在軍中設立左右中將軍,凡事有商量,因此並未出現大的爭執。後來中將軍安幾道莫名身死,右將軍唯蕭岩馬首是瞻,左將軍又性格柔和,軍權近乎掌握在了蕭岩手裏。再加上蕭岩軍心在握,且戰術得當,還多次解救將士與危難,全軍上下一心。新帝見此情景不免有所顧忌,身為帝王,他並不想看見軍中過於團結的景象,於是特派來了張將軍一探虛實,也是為了平分蕭岩在軍中的勢力。
新帝雖說是皇帝,但登基年份不足,羽翼尚未豐滿。朝中老臣皆為先帝時期的人,隻能供著,這些老臣之間的關係盤根錯節,姻親結盟者眾多,私下結黨營私者也多。
蕭岩在邊疆手中有大量士兵,新帝恐其欲擁兵自重,則迫切想要收攏全國的大權握在手中。
這主動請纓而來的張贛也是有自己的盤算的,他的右腿每逢陰雨連綿的日子,便隱隱作痛,自是每每都會想起當初與蕭岩的那場比試。不但輸掉了傾慕之人,還讓自己被眾人嘲笑,又落下了舊傷。
而先鋒將軍林守之自開戰時,總是衝鋒在前,奮勇殺敵,最後取得勝利,將士們卻隻說是蕭岩指揮得當,這使得他心底的那份不甘就像深潭中的老水一樣越積越深、越來越暗。
此前敵軍偷襲,哨兵營損失慘重,哨兵營的將軍李三思受到無能的質疑,他急需一場戰爭證明自己不是蠟燭頭。
懷著不同的心思,這三個人順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主帥,我奉陛下之命來此監軍,陛下說君臣一心,天下可定,我想您定然知道陛下的胸襟與抱負吧。”張贛道。
“楊將軍,清掃戰場有何收獲嗎?”蕭岩並未理會張贛,反而向楊宗明問道。
“回將軍,弓箭一半以上還能繼續用。”楊宗明答道。
蕭岩點點頭:“這次應該不用我軍主動出擊,敵軍會來找我們的。”
張贛聽得一頭霧水,不禁脫口問出:“這是何等意思?”
“他們的弓箭沒有用,證明他們無功而返。狼是不會允許自己無功而返的,他們不久就會再次進攻。”蕭岩細心解釋道。
“主帥所言極是,但他們何時來進攻?可否給個確信時間?我也好及時稟報給陛下才是。”張贛徒然提高了音量,神情之中也染上了一抹慍色。
其實張贛的能力頗為卓越,新帝早就想對其進行提拔,他自己也知道,隻是苦於缺失機會。這時候他藏不住心中話,逞口舌之快,還沒看清形勢就用皇命壓製蕭岩,反而早早露出了底牌,過後才發現不妥,心中也不由地暗生起自己的氣來。
“或許是明天。”蕭岩隻是如此風輕雲淡地說道。
大帳裏麵陷入寂靜,無一人再說話,外麵的風雪聲卻格外清晰地飄進了耳朵裏。
議事大營裏,帳內幾人,各懷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