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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一夜大雪落無聲,那將軍肩膀上落了滿層。紅纓槍的槍頭帶著寒光晃過眼睛,涼入人心。豆大的燭光,勉強照亮山路,兩排腳印蜿蜒伸向高處。峽穀的斷裂處,一塊巨石橫在半空,宛若空中樓台,月亮就像一個銀白色的燈籠照亮了這裏。

這裏倒是個看月亮的好地方,幾天前,安幾道還與蕭岩賞月聊天;這裏也是賞雪的好去處,從這裏極目望去,月光照射下,遠處平原上瑩瑩發光。今夜,安幾道邀請蕭岩來這裏,一起觀賞大雪,月上枝頭,將軍對酒,頗有超塵脫俗之感。隻是,孟婆心中有不祥預感,她總覺得有什麼事情即將發生。

“雪涼刺骨,不如月色柔和。”孟婆打趣道。

安幾道則是望著漫天大雪,眼神落寞道:“柔和的月色不適合戰場,凜冽的雪天才適合。”說罷,他低下了頭,將手中一小壇子酒給了孟婆,“給!喝點酒暖暖身子吧,你好久沒喝了。”

孟婆猶豫道:“還有其他的嗎?這酒太辣了。”麵對著前幾日才喝過的酒,孟婆自是躊躇不已。

“這是我父親在世釀的酒,現在隻剩下這兩壇了,你以往一直都愛喝的,今天怎麼了?”安幾道笑著說道,眼睛裏閃爍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是可惜之意。

“安將軍釀的酒,天下一絕。”蕭岩在旁邊默默說道。

孟婆聽出了其中的落寞,那是甜蜜的回憶與失去的痛苦交織的落寞。

“蕭岩現在喝不到了,你替他喝吧!”安幾道平靜地說道。

孟婆一驚,立即不知所措起來。雖然她設想過有人能發現她不是真正的蕭岩,可沒料到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接下來,孟婆平複住自己的如鼓心跳,她抬起眼,靜靜地凝視著麵前的安幾道。

安幾道與她四目相對,靜默道:“蕭岩死了,我是知道的。你不用在我眼前演戲了,我隻想問,他去哪裏了?我還能見到他嗎?”

“就在你眼前。”孟婆用手指向自己麵前的一塊空地,安幾道循望過去,盯著那處空地看了好久。

“好兄弟,我對不起你。”安幾道舉起酒壇,對著那空空如也的石地,仰頭喝進一大口。

“為何?”蕭岩問,神色帶著無限的痛苦。孟婆可以感覺到,耳邊朱砂痣燙得厲害,比孟婆第一次從血流漂櫓的戰場上出來還要燙,裏麵夾雜著不解與被出賣的悲傷。

“他在問你道歉的原因。”孟婆知道凡人是看不見靈體的,自然為其轉述。

安幾道蒼涼地冷笑兩聲,幹澀的笑容逐漸從麵容上消失,他臉色慘白,勝似此刻的寒冬積雪:“你問我原因?是問我如何知道你已死,還是我為何要出賣軍中機密?”

孟婆攥緊了雙拳,當即搶話道:“二者都有。”

“恐怕你就是孟婆吧,安某在此有禮了。”安幾道衝著孟婆微微行了個禮,接著說道,“其實這個用永遠魂飛魄散的代價換一年了結人世間心願的傳說,是三年前我和蕭岩一起拜訪一位終南山修隱張道爺時,道爺無意中說與我們聽的。那時我們也隻當這是傳說,隻是覺得很有意思,原來人死後的冥界是這般場景,還有這般交易,當時我還想有誰會傻到拿自己的輪回去換一年的陽壽。但是現在回想,那日道爺留我們在草棚喝茶,偏偏說了這段話,恐怕就是為了今天。”

孟婆死死地盯住他,聽他繼續道:“你一定奇怪我是怎麼這麼快便看出端倪的,這其實不難。蕭岩戰死的時候,我目睹了十幾個敵軍圍攻蕭岩,最後一把利劍穿過蕭岩的胸膛,他當時雖然沒有立刻氣絕,但在我看來,他絕無生還之跡。可沒想到一日之後,我竟然看見蕭岩獨自走回了軍營,隻叫了跌打損傷的軍醫簡單清洗包紮後便行動如常,也沒有大傷之後的疲累和修養,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那時我就在揣測,蕭岩身上定是發生過什麼。”

“從那之後,你的破綻就更多了。我們對弈時,你有幾次扭頭,雖然你隱藏得很好,但我還是隱隱看到了你耳朵背後的朱砂痣。而且,蕭岩下棋是不會猶豫的,他都是下一步看三步的,他眉宇間的那股自信是任何人都學不來的驕傲。還記得我們上一次在這裏喝酒嗎?那次我盯著你的眼睛,你目光躲閃,若是蕭岩,他絕不會躲閃。”說到此處,安幾道目光沉沉,仿若回想起曾經往昔。

孟婆聽聞這些,不由自嘲地歎息道:“我還以為我偽裝得很好,原來竟有這麼多破綻。”

安幾道反而是嗤笑出聲,道:“其實在這樣嗜血的戰場上,蕭岩受到那樣的重創,我根本不相信他能活著回來,但看到你帶著他的身體回來的時候,我是真的很開心,也強迫自己忘掉你露出馬腳的地方。我曾經想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這個蕭岩就是真正的蕭岩,依舊是我同生共死的兄弟,但是騙別人容易,騙自己最難。我不得不承認,我的好兄弟已經死了,他用永世的輪回和孟婆做了交易。如此,就算我現在死去,也無緣來世再與他做兄弟了,這就真是有今生無來世。”說到這裏,安幾道眼睛微微發紅。

孟婆抿唇不語,安幾道則是說:“至於第二個問題……那天的確是我私通敵軍,泄露軍機。兩個月前的一戰,也是我泄露了我軍的策略。就是想用連續失利的戰事,迫使這場戰爭快點結束,也想逼迫那人禦駕親征,讓他親眼瞧瞧這戰事的慘烈之狀。但是我沒有想到的是,因為我的緣故,卻意外讓你死在了戰場之上,這是我最後悔的事情,我親手害了我的兄弟的性命。初見你回營之時,我又驚又喜、又憂又怕,我的好兄弟,居然活著回來了。前幾天的夜襲,也是我提前通知敵軍我們的軍事布局,今天……也是我做的。”

說到最後,安幾道眼眸深紅,竟是流著眼淚大笑起來。他又舉起酒壇,狠狠地灌了一口。

“你當真是瘋魔了,可你這樣做究竟是所為何因?害死了好兄弟,葬送了數千袍澤的性命,出賣自己的國家,你可還有良知?”孟婆忍無可忍地大聲怒斥,隻可惜她現在是蕭岩,沒辦法招出紅練,不然,她定要狠狠地修理這安幾道一番。

“你還是忘不了文茵嗎?”蕭岩一直站在旁邊默默聽著,此刻,他忽然平淡地插話。

“文茵?”孟婆聽到蕭岩的話,臉上露出一絲不解。這件事似乎另有隱情。

安幾道聽聞“文茵”二字,不禁咬牙切齒道:“對,我要為文茵報仇雪恨。文茵就像那月光,美麗皎潔,不可褻瀆。而那個不知廉恥,自以為是的家夥,依仗權勢,脅迫了文茵。我想要逼迫那人來這戰場,讓他永遠都回不去,我要用他的血來祭奠文茵的在天之靈。”話音落下的瞬間,安幾道的淚水滑落,他悲痛欲絕的模樣讓孟婆也覺得有些心傷。

那是安幾道塵封在記憶深處的往昔了。

隨著安幾道的描述,時光仿佛回到了他少年時的光景。

那年,他隻有六歲,被選中作為太子陪讀,這是君王在為太子選擇將來的政治班底。太子接位身邊需要自己的黨羽,這是極高的榮耀,自然也是自幼便建立起的情誼。兒時如友,成年之時如君臣,如此一同朝夕相處成長十餘年,彼此情誼深厚無比。

當初,共有十位家世顯赫的年仿子弟被選入宮中,代表著十個顯赫望族對日後登基成王的太子俯首稱臣的擁護。君王對太子用心之細,也是如尋常家中父親對待兒子一般,為他將來順利登基籌謀安排。

安幾道、文顯兩人的母親自小就是閨閣密友,出嫁之後依舊常常來往,如一家人一般親近。安母出嫁三年連生兩子,安家捧若明珠,反觀文顯的母親肚皮遲遲沒有動靜,急壞了娘家人,而文家也逐生不滿,暗地裏文家籌劃著讓文顯父親再娶偏房。

文夫人每次受了婆婆的冷嘲熱諷總是將委屈書信與安夫人傾訴。於是安夫人便時常帶著文顯母親四處求神問道。機緣巧合認識了終南山的張道長,道長法力高深給了文夫人一個方子。不知是誠心感動了神仙,還是張道長的草藥確有療效,服藥三月之後,順利懷上文顯,恰巧此時安夫人也懷上了安幾道。兩家人自然喜氣洋洋,名醫把過脈後,說兩位夫人懷的都是健康的男胎。

那年初冬,安幾道和文顯都順利降生,文家人說,將來要是夫人再生個女兒,便和安家訂個親。果然,一年之後,文夫人便生了個女兒,取名文茵。再過一年又得了小女兒,取名文萱。

文茵自幼伶俐秀美,才情卓越,實在羨慕壞了安夫人。想她連生三子,卻一個女兒也沒有,心裏頭自是越發的喜歡這未來媳婦。安家三兄弟都知道,隻要文顯、文茵兩兄妹來家裏做客,那母親總是笑盈盈的,平日不肯答應的請求,在那日都可以通融通融。

文顯和安幾道同年而生,自然地玩到一塊,小的時候,文茵總是跟在兩個哥哥身後。再大一點,安幾道和文茵都知道了彼此指腹為婚的親事,由於文茵性格恬靜,自小便知安幾道是自己未來的夫婿,心裏也就順理成章地產生了朦朦朧朧的愛意。

之後安幾道和文顯都被選入宮中給太子做陪讀,這是現任君王的信任和未來君王的庇護,對兩家人來說,這是幾輩子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十個陪讀之中,太子與安幾道最為興趣相投,他總喜歡同幾道一起玩耍、射擊、搏擊、對弈,一來是脾性相似,二來是喜好一致。他們經常喜歡一樣的飾品、一樣的器皿、一樣的吃食、一樣的遊戲,甚至連詩作都喜歡一樣的風格,彼此之間感情如異姓兄弟一般。

君王見安幾道和太子交往密切,又多次觀察了安幾道的為人處世,覺得是個不錯的苗子。於是特別安排了宮中禦林軍每日教安幾道習武,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為了不辜負君王的信任,安幾道自小便受盡了苦頭,小小年紀身上傷痕斑駁。無論暑九寒冬,一日不敢懈怠練武。安家為了家族未來數十載的榮耀,對安幾道更是嚴格至極。兩位哥哥出門遊玩時,安幾道隻能在家習武練字。某一日發燒病倒,安夫人心疼不已,哀求老爺讓安幾道休息兩日。但老爺不允,說這般懈怠會辜負了聖恩。

每次回到宮中,太子就會開心地喚他:“幾道,快來這裏。”也便是在這般時刻,安幾道與太子推心置腹之時,他會覺得自己所受的委屈與苦楚都因這份難能可貴的友情而配以值得二字。

時間如流水飛逝,轉眼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文茵對文武雙全的未婚夫君已是芳心暗許,文顯和安幾道本就是好友,又疼愛妹妹,每每打趣安幾道說:“你日後要是敢欺負我妹妹,我定饒不了你。”這時安幾道和文茵便會不好意思的相視而笑。

有一年,上元燈節,太子想出宮去看看繁華的街市和市井人家的生活,便求著安幾道和文顯帶他出宮看看。安幾道禁不住太子的軟磨硬泡,便讓自己的書童當夜留在太子臥室裝睡,讓太子換裝成書童打扮出宮。

待到順利出了宮後,三人先去文府接上等待已久的文茵,太子在見到文茵的刹那間愣住了神。

那日文茵身穿白裙,偏偏若夢,纖巧如仙,黑絲烏亮,眉眼清透,令太子覺得她與自己以往所見的花紅柳綠截然不同,竟是一時之間被迷住了心神。

四人一起去逛花燈夜市,上元燈節是京城每一年夜晚中十二個時辰都不宵禁的日子。夜晚的京城人山人海。那夜,四人玩得盡興至極,在皎潔的月光之下,文茵一身素白長裙在花燈連串的照耀下顯得楚楚動人、我見猶憐,實乃令太子再難忘懷。

日子就這麼平靜地緩緩流過了,安幾道的兩個哥哥也都成婚,但都是家族利益的聯姻,談不上有何感情。因而,安幾道時常慶幸自己的未婚妻子是自己的摯愛之人,彼此之間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這真是上天眷顧。每每看到文茵對自己露出如花笑靨,安幾道的心中都有一股喜悅之情升騰而起,他曾以為,他與文茵永生都會廝守一處,直至白發幡然。

到了隔年,文顯也定了親。親家是右丞相的小女兒,文家這就真算是高攀了,當朝丞相的女兒,不是一般人可以奢望的。右丞相的算盤也打得響,三個女兒個個嫁入顯貴人家。長女嫁與太子,做了太子妃。次女嫁與了手握兵權的鎮遠將軍的長子。小女兒嫁與文家,文顯身為太子陪讀,新帝即位之時必是重臣。更何況小女兒一直傾慕文顯的才華高潔,成人之美再好不過。

安夫人和文夫人想著既已到了婚配之齡,便要商量了兩人的婚期,請先生選好了日子過門,來年開春,春暖花開之時就是大喜之日。一切也都有條不紊地準備著,安府和文府上下也是一片喜氣洋洋。

初秋時節,西南突有遊牧族群來犯,搶劫邊民、掠奪財物。危急時刻,防守西南的大將又因身中毒箭,救治不急,不過兩日便身亡了。軍中群龍無首,君王急召十位陪讀,讓他們跟隨新赴任的大將軍前去前線,正好曆練一番,於是下令他們立即遠赴邊關。

十人領命之後不敢懈怠,即刻奔赴前線,這一駐守便是三月有餘。而秋時的足跡已經走完,冬的氣息悄然襲來。

遊牧族群很是狡猾,每隔幾日就來偷襲,每次偷襲完就迅速逃走,如野狼一般難以尋跡。又過了一些時日,已經大雪紛飛了,路途堵塞,眾人平日無事隻能帳中避寒。

那日在軍營之中,文顯與安幾道正在研究兵法,忽然有一小兵前來送信給文顯,言文公子家中來信。文顯連忙拆開來看,信中寥寥幾句,文顯看畢,神色突變,看著安幾道,顫抖著把信遞了過去。安幾道正疑惑,一手接過信來:君王有旨,賜文茵於太子為側妃。立冬之日過禮完婚。

安幾道手中的信滑落在地,他僵著背脊站在原地,整個人的血液仿佛都在倒流。他失魂落魄地喃聲道:“眼下已經是大雪節氣了,也就是說,文茵……已是嫁給太子了。”

文顯欲言又止,忽然聽見安幾道顫抖著聲音,極具痛心地問他道:“為何偏偏是文茵?他為何……偏偏要搶我的文茵?”

文顯痛心地將頭扭向一旁,不忍見自己的好友如此心傷。

之後的幾個月是如何度過的,安幾道已是無從記起。他像是失了心,但凡回憶起他與文茵的情意便肝腸寸斷。他整日癱坐在軍營裏,想起文茵送他定情信物時嬌羞的臉龐,想起他與她之間的初次親吻,很快又回憶起兒時那個對著自己喊“幾道,快來啊”的太子,他們一起撈魚、背書、溜出皇宮去市集遊玩……這些記憶交錯在他腦中,以至於他吃睡不下,竟有一次足足七日沒有合眼,後得軍醫以麻藥輔助,強迫其入睡,才保得一條性命。

之後的他也食咽不下,每日的飯食也是進口極少,不消一月光景,人已經瘦脫了形。文顯實在不忍,便修書給安老將軍,請老將軍勸勸安幾道。十日後,安幾道收到了父親來信,信中卻無勸解之意,反而責備安幾道辜負了君王的栽培。大敵當前,怎可為了兒女情長如此頹廢不振,有辱門風。安幾道看後,如夢初醒,他終於肯配合軍醫的調理,加之底子本就好,不出半月,身體便恢複了七八成。

那年寒冬,安幾道常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太子自幼與自己喜歡一樣的事物、吃食,大約也和自己喜歡一樣的女子,他定是不知道我與文茵的婚約,才向君王請求了這婚事。我如此珍惜文茵,太子肯定也是如此,隻盼太子好好待她。太子身份貴重,又是未來的新帝,將來手握天下,尊容無比。太子妃是文顯夫人的親姐,定然不會為難文茵。即便文茵將來做不了新後,地位也僅次於新後,一生必定尊榮。做太子的女人,自然要勝於做我的女人了。固然彼此相愛,但愛不一定要在一起,隻要確定她今生安穩幸福,也就知足了。大約我和文茵此生陰差陽錯,有緣無分。”

到了初春,軍隊平定了遊牧侵擾。陪讀們都收拾好了行囊,準備回京城。唯獨安幾道不回,他告訴文顯:父親一生戎馬,生了三個兒子,大哥、二哥都自小不願習武,隻有自己文武兼修,還能扛起安家本職,所以他決意啟程去安父所在的軍營從軍。

任憑文顯如何相勸,安幾道都不動搖,他去意已決。文顯知道安幾道心裏難受,他是不願回京城看見太子和文茵,這初春本是安幾道和文茵結婚的日子,卻成了他從軍的時刻,實在是天公不作美。

又過了一年,太子妃和側妃同時懷上孩子。太醫把脈,說都呈龍子之態。安幾道聞訊,自然也替文茵感到欣慰。如若女子深宮之中沒有一兒半女,恐是難熬,索性是如今有了孩子,也算有了依靠。

又過了幾月,安幾道收到文顯的書信,信中說文茵與太子妃同去為腹中孩兒祈福,在回城途中,文茵所乘馬車因馬匹受驚,拖車急奔,將文茵和貼身侍女甩出車外。文茵和未出生的孩子……都當場死亡。

安幾道看完信,以為自己會大哭一場,但他那時才明白,人傷心到極致是不會哭的,且一滴眼淚都不會有,剩下的隻是滿心的悲痛和幾乎要將身軀蠶食的憤怒。

於是,安幾道向蕭岩告假,說是回京城去祭拜故友。又像講述旁人故事那般,把他和文茵從小相識到文茵死亡的事情,原原本本事無巨細的陳述了一遍。那一刻蕭岩明白,安幾道哀莫大於心死。隻是反複叮囑他,不要衝動,安幾道點了點頭,隨後離去。

從邊塞回京城路途遙遠,但他日夜兼程、馬不停蹄。五日便回到京城,一回京城他便去找文顯。

“她真的是死於意外嗎?”安幾道平靜地問道。

文顯隻靜默地轉過頭去,看向窗外的綠色:“人已經離開,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安幾道低沉著嗓子,冷聲詢問:“我不過是要一個真相。文顯,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先不提她與我之間的舊情,可她是你的親妹妹。就算是看在我們這麼多年的情分上,求你告訴我,真相究竟是什麼?”

文顯聞言,身子一震,眼前浮現的是文茵幼時的笑臉,他隨即雙眼泛紅,歎了口氣說:“太子妃和文茵相隔一個月懷上龍子,按出生月份,文茵的孩子先出生是長子,太子妃的孩子雖然是嫡子,但是是次子。自古以來,君王就有立長還是立嫡的選擇,若是太子妃生的是嫡長子,那麼自然就沒了這個選擇,可惜……”

安幾道立刻懂了,冷聲道出:“所以,是太子妃派人做了手腳。”

“太子自然也是惱怒,曾經追問過太子妃,但最終也沒有查下去,便不了了之了。甚至為了安撫我們文家,君王下旨半月之後將三妹嫁與太子,依舊為側妃。嗬,據說,是算一種補償。”文顯冷冷笑道。

安幾道已然抑製不住自己內心的悲憤之情,忽地提高了音量:“堂堂太子……為何不治罪太子妃?”

文顯像看著陌生人一樣,略有驚奇地道:“安幾道,你這是在邊塞待的癡傻了嗎?太子妃身懷龍子,這是無論如何都要保的。更何況太子妃的父親是右丞相。朝中門生眾多,親家又是鎮遠大將軍,手握兵權。太子還未登基,根基不穩,怎麼會為了區區一個文茵去得罪他們?就算他登基成為新帝,選擇也是一樣,文茵對於他而言,隻是一時的迷情。你覺得他會為了文茵治罪太子妃?笑話!相反,他不但沒有治罪,還下令把那天的車夫、侍女全部殺了,這等於是在幫助太子妃掩蓋實情!我父親的確是死了一個女兒,但是他因此而官升一級,又賞賜珠寶田地,還重新賜婚三妹與太子完婚,依舊保我文家在朝中未來的地位。再則,太子妃是我夫人親姐,我們兩家本就是姻親關係。如此,我們還能去奢求什麼?豈非是要不識抬舉麼?要怨,也隻能怨我二妹命薄,若是晚幾個月懷胎的話,就不必遭此劫難了,說到底,都是她自己無福消受。”

安幾道震驚地向後退了一步,突然一陣反胃惡心。文茵冤死,家人想的卻是升官發財、鞏固聖寵。不怪始作俑者,竟然怨一個已死之人命不好。倘若文茵泉下有知會作何回應?她的父親、兄長,竟未惋惜她的死去,或許隻有那麼一瞬間的悲卻,但轉念之後是什麼?是升官後的喜悅,還是三女兒嫁進帝王家的自豪?

安幾道痛心離去,不願再與文顯多做交談。他去了東宮,求見太子。太子看似若無其事,依舊和氣的與安幾道在書房敘舊,臉上一絲亡妻喪子的悲痛都沒有,反而是饒有興致地給安幾道欣賞起自己收藏的幾把名劍。

安幾道無心同他敘舊,隻管開門見山問道:“殿下可知文茵曾是我的未婚妻?為何趁我在邊境駐守之時強娶?為何娶了她又不善待她,保護她周全?為何明知是太子妃所為,卻不為文茵討回個公道?我自幼陪讀,苦練武藝,為的就是將來拚死都要保殿下周全,十數年來,每一日我父親都監督我練武,都告之我將來要保護好殿下。我們雖為君臣,但是我卻一直當殿下是我的摯友。可是殿下做了什麼?又把文茵當什麼?又把我們十數年的情誼當作什麼?無論如何,今日還請給我一個答案!”說到最後,安幾道幾乎歇斯底裏般地瞪著太子逼問道。

太子本就背對著安幾道,想取懸於牆上的名劍給安幾道欣賞。聽到如此質問,瞬間從牆上拔出劍來,猛地轉身,劍鋒劃破了安幾道的左額,鮮血順著傷口流出將左眼都遮住。

“放肆!”太子瞪著他,高聲怒斥道,“你是什麼身份,竟然敢質問我?摯友?你的身份配與我談友情嗎?安幾道,你不過就是父王給我選的狗。我早就知道你和她的婚約,但是那又如何?我們兒時不是總喜歡一樣的東西嗎?我不過是覺得她和其他女子不同,便心血來潮向父王討了她。天子選妃,那是她的榮幸。她死了,我沒什麼可惜的,隻是可惜了肚裏的皇兒。文家能和君王家結親,那是他們的榮耀,雖然她死了,但我也答應再娶她三妹,自可保他文家榮耀。哼,那文家人都沒吭一聲,哪裏輪到你來說話?不要拖累了你家幾十口人,現在你給我滾出去。”

安幾道看著用利劍指著自己的昔日熟悉的臉龐,忽然覺得陌生得可怕。他沉默半晌,而後木然地轉身,拖著沉重的步子,一步步挪向大門。腦子裏回響著那句話:我們兒時不是總喜歡一樣的東西嗎?

東西。

原來在太子眼裏,他視如珍寶的文茵不過是供他玩樂片刻的玩物,竟是死不足惜。

後幾日,安幾道在京城一家鋪子裏找到了正在為文府采買布匹的環兒,她是文茵的陪嫁丫鬟,跟在她身邊十數年,和安幾道也是老相識。

安幾道把環兒拉到小巷詢問文茵的宮中生活,丫鬟難過地搖了搖頭,一邊哭著一邊泣不成聲道:“自從聖旨下來,小姐就性情大變,幾乎都不願意同人說話了。夫人怕她出事,讓我們全天盯著小姐,小姐跟夫人說她是不會自殺的,因為自殺就是抗旨,會連累全府上下。出嫁之前小姐一滴眼淚沒流,倒是夫人一直在哭,哭的老爺都惱了,說能和皇家結親家那是喜事,不能哭。”

“小姐自從嫁入太子府開始,一次都沒有笑過,簡直成了一個木頭人。唯獨一次,她偶然聽到文大少爺說安公子在軍中表現神勇時,小姐開心地笑了,那笑容是我這幾年見過小姐展露的最美、最純粹的笑了。之後不久,太醫把出喜脈,小姐依舊是麵無表情,像是死了心。”

“那日在和太子妃去祈福的早上,是小姐進府以來最開心的模樣,她要我們一大清早,就給她用鮮花瓣沐浴,再穿上一身全新的白底繡金絲的華服,還要我給她好好梳頭打扮,收拾得格外端莊美麗。出門時,連太子妃都忍不住多看了小姐幾眼。我本也要跟著去,小姐執意不許,臨出門前,小姐忽然回頭笑著和我說:‘環兒啊,我很快就要自由自在了。’然後她就轉身上了馬車。我當時以為小姐是指懷著身孕去哪都不方便,等再過些時日,生完孩子休養後,就可以出外走走,逛逛街市。想不到,那竟是最後一次見小姐了。安公子,你且節哀吧,這是意外,小姐已然去了,你再痛心也無濟於事,且要好好過你自己今後的生活,否則小姐才真的是死不瞑目。”說完,她抹了抹眼淚,飛奔出了巷口。

意外?這哪裏是意外!文茵如此聰慧之人,早就知道太子妃要謀害她,她竟然還能帶著笑,毫不猶疑地上了馬車去赴死。

死,於她而言,反而是一種解脫。

半月之後,太子也如約將文府三小姐納入宮中。又過了一年,父親戰死沙場。安幾道的心,也一點一點地走向了衰亡。

此刻,他已是自言自語地說完了自己和文茵的故事。

孟婆聽到最後,心裏也五味雜陳。人世間固然有許多曲折悲傷的故事,可是,不知她是不是與蕭岩相處久了,竟也把安幾道當成了自己的朋友,忍不住對他的遭遇感同身受。

“可你曾想過戰場上的那些兄弟們嗎?”蕭岩忽然冷冷問道。

孟婆聞言,也向安幾道問出了這個問題。

“我何曾沒有想過。蕭岩,可你難道不知道那是個何等模樣的衣冠禽獸嗎?士兵就像他手裏的一把劍,沒有生命,隻有號令。”安幾道從旁邊拿起閃爍著寒光的寶劍,咆哮道,“你以為他來這戰場是為了他的士兵嗎?不,他為自己名垂千古,豐功偉績!嗬,哪一個真正疼惜百姓的君王,會如他一樣處處征伐?他的榮譽,是建立在士兵的鮮血和屍骨上的。國庫空虛,民生凋敝,征伐得來的土地,卻無人耕種。每家每戶的壯勞力都在服兵役,戰爭的勝果,百姓難以品嘗,戰爭的苦水卻全部倒給百姓。”

孟婆沉默了,耳邊充斥著安幾道歇斯底裏的怒吼:“我永遠不能忘記自己的父親是如何戰死的!君王好大喜功,剛愎自用,不懂戰事,卻總要所有人聽命於他。他的戰術有誤,卻不許別人指出,我的父親就因為看出了漏洞,而被他派去送死,這是明君該有的作為嗎?他的錯誤戰術害死了多少將士,難道你都忘了嗎?”

文茵死了,安幾道的心也死了,父親死了,他的精神也沒了,整個人隻剩下一個目標:複仇。

“徹底的失望,所以選擇背叛,哪怕流離百世,迷途千年。”孟婆喃喃道,伴隨著那塊殘缺之處隱隱作痛,這,便是人世嗎?

安幾道卻在這時正色道:“蕭岩,注意身邊的人,兄弟一場,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了。”

“軍營裏還有叛變之人?”

安幾道自嘲道:“他比我藏得深。我知道我錯了,但我回不了頭了。”

他擦幹眼淚,喝了口酒,接著說道:“原本想說來世再做兄弟,罷了,你已沒了來世,就算有來世,我又有何顏麵去見你。你們走吧,我想一個人待會兒。”

蕭岩駐留了一會兒,隨後默然轉身離開。從孟婆的角度看去,隻能看見他身體微微顫抖,孟婆見此,默默跟了上去。

他們剛邁出幾步,便聽到一陣笛聲從身後響起。笛聲如翠玉落地,帶著美妙的淒清之意。笛聲漸落,大雪依舊,安幾道將笛子裹在繡著梅花的手絹裏,然後放在最為純潔的雪地裏。接著,鮮血噴湧而出,染紅了周圍的雪,那人盯著笛子,露出一抹笑容。

笛子是文茵和安幾道的定情信物,手絹是文茵親手繡的……那是他們美好過去的見證,可惜現在都沒了。

安幾道走了,他期盼著去下一世尋找文茵……

故事還在繼續,該走的終將走遠。

回去的路上,蕭岩默默說起他和安幾道的過去。

“幾道的父親安將軍,待我如師如父。他一生光明磊落,正氣凜然,即使在這陰詭的戰場上,都能保持一份儒雅與赤子之心。作戰之中,運籌帷幄,決勝千裏,戰必勝,攻必取。在軍營之中,與將士同吃同住,把每個士兵當成自己的親人。他是一個真正的將軍。”蕭岩說到這裏,語氣越發堅定,隨後輕歎一聲,“可惜了,我們都不如安老將軍。”

孟婆不知該作何回答,忽又聽見蕭岩同她相問,語氣裏帶著一點淡淡的哀求:“孟婆,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孟婆問:“什麼事?”

“懇請你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我想保住幾道的兄長們,保住安家。就讓我這個已死之人任性一次吧。”蕭岩道。

孟婆失笑一聲:“我像是那麼長舌之人嗎?即便你不提醒,我也是不會說的。”

蕭岩露出安心的表情:“多謝。”

“他出賣了你,害你身死,魂飛魄散,再無來世,你不恨他嗎?”孟婆終究還是忍不住問了。她的朱砂痣,一直都在發燙。

“恨,怎能不恨?可我恨的人太多,恨著恨著就淡了。我也恨世道的不公,可偏偏隻能承受。”蕭岩苦笑。

孟婆心口突然一陣絞痛,卻被她暗暗壓下來,蕭岩悲痛交加,並未注意到孟婆的異樣。

“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未婚妻?”孟婆不由自主地問道。

“有過。我對不起她,終究還是負了她,希望她可以忘了我,追尋自己的幸福。或許在忘川裏看著她每一世的輪回,祝她每一世的輪回都能幸福,是我唯一能做的了。”蕭岩淡藍色的靈識裏飄出一股青煙,那是燃燒靈識所化的輕淚。

孟婆則是久久的心緒難平。

來時的兩行腳印已經被大雪覆蓋,隻剩下蕭岩走過的一行腳印,豆大燭光的燈也漸漸消失在大雪的夜裏。

夜裏,孟婆心口越來越痛,那種蝕心碎骨的痛讓她幾近崩潰,也不知是什麼原因,無奈之下,她通過結界去了冥界,尋找冥帝求助。

忘川水裏結出一顆靈珠,激起一層巨大的浪花,水中的惡獸受了驚嚇,大肆吼叫,可唯有奈何上有一座橋,不染水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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