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披間的煤球爐子冒著青煙,我蹲在天井的青苔地上搓著胡啟翔的棉布內褲。
肥皂水冰得我的手通紅。
盆裏浮著幾縷長發,深棕色的彎曲長發,和蘇婉瑩新燙的香港發型一模一樣。
“沁瑤!快把蹄髈端出去!”
胡母尖著嗓子從客堂間探出頭。
她手腕上那隻原本該屬於我的鎏金鐲子晃得刺眼,上個月胡啟翔說“借去撐場麵”,轉頭就戴在了他媽的手上。
我端著砂鍋進門,抬眼便是八仙桌上堆滿的寧波湯團和城隍廟買的五香豆。
蘇婉瑩裹著米白色羊絨大衣坐在主位,纖細的手指捏起一粒豆子:“啟翔,這比半島酒店的杏仁酥差遠啦。”
胡母立刻賠著笑接過話頭:“婉瑩下次從香港帶點給我們開開眼?”
我端著砂鍋的手一抖,滾燙的湯汁濺在了虎口。
胡啟翔突然從我背後伸手接鍋,手心貼著我的手背:“笨手笨腳的。”
他的西裝袖口掃過我的發梢,帶著陌生的古龍水味。
蘇婉瑩“哎呀”一聲拽過他胳膊,伸出手在他的領口劃了劃:“這麼貴的阿瑪尼,沾了油星可怎麼好?”
“沒事,讓沁瑤洗了就是,”胡母突然拽住我的手往蘇婉瑩跟前扯,“婉瑩你看,這鐲子還是你胡叔叔當年跑船帶回來的,沁瑤戴了十年都擦得鋥亮。”
“這丫頭別的本事沒有,伺候人倒勤快。”
屋內突然安靜下來,蘇婉瑩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
見氣氛不對,胡啟翔突然摟住蘇婉瑩的腰,筷子尖夾起我醃的醉蟹,放到蘇婉瑩碗中:“沁瑤醃的海貨齁鹹,比不得你們香港廚子。”
蘇婉瑩掩著嘴笑,耳垂上的南洋珍珠晃得我眼暈:“要我說,現在都流行請菲傭啦。”
她忽然伸手撥弄我的盤扣,“沁瑤這身旗袍倒是別致,就是土氣了點。”
這時,窗外的晾衣竹竿掉了下來。
我轉身要去收衣服,胡母突然拽住我的胳膊:“婉瑩誇你衣裳呢,啞巴啦?”
胡啟翔往蘇婉瑩碗裏夾了塊熏魚,眼皮都沒抬:“她打小嘴笨,就會悶頭幹活。”
我望著他後頸那道疤苦笑。
十二歲那年流氓砸酒瓶,是他把我護在身下挨的。
現在這道疤卻藏在了阿瑪尼的西裝領子裏。
“我去添炭。”我拎起燒黑的銅手爐。
胡母卻突然踹翻腳邊的雞毛撣子:“沒見湯都涼了?重新盛!”
蘇婉瑩嬌滴滴地往胡啟翔懷裏縮了縮:“上海的春天怎麼比香港還冷呀。”
我走出客堂,春意潮濕浸骨的冷。
灶台上的雞湯咕嘟冒著泡,我盯著砂鍋裏浮沉的枸杞,突然想起去年冬至胡啟翔發高燒,我抱著暖水壺在衛生所守了三天。
他醒來時蹭著我凍瘡的手說:“沁瑤,等開春咱們就去領證。”
“啪!”
青花瓷碗在地上炸開時,我才發現自己的手在抖。
胡啟翔衝進來拽我手腕,瓷片紮進了他的手心。
“你發什麼瘋?”
他甩開我的手,血珠子濺到了蘇婉瑩的羊絨大衣上。
我踩過滿地的瓷片,從五鬥櫥的最底層掏出個鐵皮盒。
這些年他隨手扔給我的糧票、布票嘩啦啦撒了一地,最底下壓著張泛黃的紙,是他用鋼筆畫的結婚證。
兩個歪歪扭扭的小人牽著手,底下寫著“胡啟翔與薑沁瑤百年好合”。
“還你。”
我把鐵盒砸在他鋥亮的皮鞋上,“床搭子的賬,兩清了。”
蘇婉瑩站在門口,眼睛瞪得溜圓,她的尖叫聲刺破屋頂時,閣樓木板突然“咚咚”地響起。
我母親舉著張皺巴巴的火車票衝了下來,解放鞋上還沾著菜市場的泥:“沁瑤!供銷社要改製,明早咱就去義烏賣頭花!”
胡母的雞毛撣子應聲落地。
胡啟翔抹了把手心的血要去抓車票,我搶先一步攥住母親的手。
石庫門外的梧桐樹沙沙作響,二十五年了,我第一次發現樹梢已經高過了老虎窗。
“胡同誌。”
我撿起地上的碎瓷片劃開了旗袍下擺,讓自己的行動不再受束縛。
“讓讓路,別擋著我們家發財。”
說完,我拉著母親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石庫門。
夜色濃稠如墨,昏黃的路燈在雨幕中散發著微弱的光,將我們的影子拉得歪歪斜斜。
雨滴打在身上,冰冷刺骨,卻也讓我愈發清醒。
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泥濘的路上,去往車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