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山,兩個扛標杆的農民,全站在了許技術員指定的方向。突然,天空有烏雲從背麵山巒襲來,先是零星雨點,後是狂風暴雨。山上的四個人全成了沒擰幹的濕衣褲,在陡斜的林地裏,在有路無路的山裏緩慢移行。
我和許技術員就穿著這樣沒擰幹的濕衣褲,露出頭和手腳,挺嚇人的模樣進了公社大門,還傻呼呼地站在正從樓上下來的仲誌明麵前用顫抖地聲音說:“冷死了,凍死了。”
仲誌明連雨傘也來不及拿,向食堂方向跑去,他留給我們的話是:“我去拿熱水來,你們快進房。”
許技術員進了招待房,我進了自己的房間。很快,仲誌明一手提了三個熱水瓶進了我的房間。他說他剛才好厲害,兩隻手提了六個熱水瓶。他匆匆忙忙地又出去了,留給我的話是:“我拿火盆和炭來。”
一會兒,火盆搬進了我的房間。一會兒,一大簍炭也拖來了,放在我房間的牆角。他又急匆匆地拿了把不知從何處搜來的鐵鉗,進了張主任的房間,夾了塊燒成鋼形狀通紅的炭火放在我房間的火盆裏,再蓋上許多的黑炭。又急匆匆地從張主任的火盆裏夾了一塊通紅的炭火向許技術員的房裏跑去。許久,沒聽到他的腳步聲,他上樓了還是去了食堂?
中午,仲誌明給許技術員的房裏送去了三菜一湯可口的飯菜,又給我端來了同樣的飯菜。我問他:“你吃了嗎?”
他回答道:“吃過了。”
“坐吧,謝謝你。”
“謝什麼,這是我仲誌明該做的,你們幹林業工作的人真是太辛苦了。”
“不辛苦,是雨在欺負我們。”
他兩手搓著,坐在火盆邊,望著我濕潤潤的短發,望著我身上已換的幹淨衣服,看見我大口大口地扒飯,夾菜。他說他還想吃飯,雖然已經吃過了。
他又站起身來,把臉盆放在腳邊,取下繩子上的衣服一件又一件地用力擰幹,再晾曬在繩子上。這根繩子的一頭係在東窗的上頭,另一頭係在西門的上頭,兩顆鐵釘牢牢地固定繩子的兩頭。
我吃完了飯,飯菜全部掃空。他說他的肚子飽了,不想再吃飯。我忍不住笑出了聲。
他把臉盆裏的剩水倒向窗外,把碗筷放進盆裏。我搶上前說我來。他就是不肯,要我守在火盆邊,說是濕頭發幹起來快點。我輸了,他贏了,他端起臉盆去了食堂。
一會,他回來了,許技術員也進來了。我們三人圍坐在一起烤火。許技術員說:“劉羽,幹脆從明天起,我們都吃住在長明大隊。反正附近的山林量完了,就剩下遠的深山溝裏的林地了,我們花上五六天,就能量完。有那麼些一兩戶人家的小隊,離大隊又遠,我們就吃住在小隊那一兩戶的人家裏。”
我即刻點頭同意。許技術員說,天一下雨他的關節炎又犯了,他要去早點休息。我說:“你快去吧。”
“真是一隻小鳥,明天又要往山溝裏飛,你幹脆改名叫愛飛算了。”
我從抽屜裏拿出一封同學的來信,他看見了忙說:“你昨天晚上寫的信,今天別人就回複了,怎麼這麼快呀,瑤裏有航空郵政所嗎,根本就沒有嗎。”
“這是今天早上接到的信,英明偉大的我沒有把它帶在身上,要不然全淋濕了。你感興趣就拿去看吧,又沒有什麼秘密,是一位女同學寫給我的。”我把信遞給了他,他非常認真地看完了那封信,竟是一臉的沮喪。我一把奪過那封信急問:“她家裏死人了嗎?”
“不是。信中說全班二十八位同學各奔東西,就你和鵝湖的那個小農民走運,運氣好,公社用了你們。其他二十六位同學全回原來的生產隊,連當民辦教師的也沒有。前途不知在何方,她信中說她是流著淚寫這封信給你的。”
“我要不是遇見了貴人相助,也同她一樣會回生產隊的,也一樣會感到前途渺茫啊。知青啦,知青。所以呢,在我讀書以前,在我讀書的兩年中,有多少知青的父母操夠了心思,想方設法,找人托關係把他們的兒女弄回城裏去。而我呢,父親在政協農場養豬,又扣了工資,母親是個小學教師,是個誓死也不求人,極愛麵子的人。我能有今天,夠知足了。那些出身好的,表現也好的,可以被分批地選拔上大學,進工廠。 那樣的夢,我也不去想,要想也想不到。我很知足,非常地知足,那怕在工作中,摔死在深山老林的懸崖下,我也無所畏懼。”
我一下跟仲誌明說出這樣的話,是我為同學們的沮喪而傷心、難過。
“仲誌明,你知道嗎?那兩年啊,我們同學在一起,尤其是八個知青在一起,我們老是憧憬美好前景應該是這樣,又應該是那樣。老師帶領我們全班同學在瑤裏最高的白石塔林區實習。那十五天的實習啊,大家都終身難忘。我們還編寫了《走在森林的小路上》這首歌,唱著這首歌去目測大樹,去測量林地,去區別樹種。那雄糾糾、氣昂昂地歌聲給了我們無盡地歡樂,無盡地遐想,無盡地力量。可現實呢,能擁有這遐想和歡樂的人隻有兩人。你說我不難過不傷心嗎。所以,我要百倍地珍惜眼前這種即艱辛又難得的工作。所以,我才說在工作中跌落下山崖也無所畏懼。”
話畢,我看到他眼裏有點點閃耀的水晶,他沉默著,沉默著,於是我也沉默下來。
“劉羽,能輕輕地唱那首《走在森林裏的小路上》的歌給我聽嗎?”半小時後,他低沉的聲音把我從沉默中撈起。
“可以的,我拿筆和紙給你,你可以速記下來嗎?”
“可以的。”
我唱起了這首歌,他用筆和紙記下了這首歌:
我們走在森林的小路上,步伐不齊卻鬥誌昂揚,毛主席喜歡的林業學生,跳進林海才能成長。向前進,向前進,高山路陡不能阻擋;向前進,向前進,一切野獸全部嚇跑。
我們走在森林的小路上,小鳥飛來,猴子呆望,我們是一群實習的學生,學好本領建設國家。向前進,向前進,原始森林是我們的課堂;向前進,向前進,向著頂峰的方向。
“愛飛,這麼有節奏,有力量的歌我也會唱,你聽。”
他用手中的筆在空中揮舞,另一隻手拿著他的記錄,悅耳動聽的男高音綿延不絕,餘音嫋嫋。
完畢,他問我:“是你寫的歌詞,對嗎?”
“當然,我是班長呀。”
“市林業局的技術員在林場也聽到了?”
“沒有。仲開偉和曾智勇聽到了,他們在原始森林調查,遇到了我們,森林裏嗎,可以放開嗓子唱歌。”
“啊,你遇到的貴人相助就是他,仲開偉。”
“當然,就是他,是他向孔書記推薦了我,才認識了你仲誌明,兩位姓仲的大哥。他跟孔書記說,瑤裏是個大林區,需要有專業知識的人,說瑤裏的領導不錯,知道派知青去讀書。”
“仲開偉來過瑤裏幾次,幾次都問老孔,劉羽呢?是我在旁邊告訴他,一次去了市裏,一次去了繞南,一次去了長明大隊。我看見他很失望的走了。”
冬至以後的瑤裏,尤其是傍晚,再加上陰雨過後,群山的輪廓沉鬱在一片暮藹之中。你以為這就是天上,但在有炭火旺燃的房間,你又以為你站在有陽光直射的山頂。
我不再對仲誌明反感,覺得他同仲開偉一樣,非常地關心我,關心我們投身於林業事業中的人。他在我心中的形象緩緩升起,從此,我的內心裝下這麼兩位可愛的男人,像大哥那樣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