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在房間裏整理著要帶去長明大隊的衣服,還有小物品,梳子、小圓鏡、針線包、小本本、小鉛筆。
仲誌明進來了,他在我身邊低聲地唱著《橋》的主題歌:老朋友再見,老朋友再見,老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你要去爬山,分工不同各在一方。
我非常高興地接著唱:“我要去林海,那裏有我的事業。”
他又唱道:“老朋友再見,老朋友再見,老朋友再見吧,再見吧,再見吧,不要忘了我,你的青春駐我心間。”
我又唱道:“請你等著我,我們一起把歌兒編。”
許技術員走來喊:“劉羽,我們走吧。”
“好的,我來啦。”
我和許技術員背上行裝,抬頭望望灰色的天空,走下公社的台階。迎麵走來了兩位同樣背著行裝的人,每人背上都背有長腳的羅盤儀。他們大聲說話:“小許呀,你要去哪個大隊呀?”“小許呀,我們是乘早班的車來的,來晚了就碰不著你啦。”兩個人同時說著不同的話,許技術員全聽進去了。
小許介紹說:“這是劉羽,公社林業員,我們準備去長明大隊,下星期去羅源、梅嶺、寺前等大隊,測量隊的人馬全來了就去白石塔。”
接著小許又向我介紹那兩位同時說著不同話的人:“這位何興強,林業局測量隊的。這位付氣美也是林業局測量隊的,他是一九五八年華南林學院畢業的大學生,是林業工程師。”
這時,專管公社農林的副社長占地潮也趕過來湊熱鬧,他笑嗬嗬地說:“哇!技術人員趕集呀。”
何興強說:“是仲科長把我們從別的公社抽調來的。”
占地潮馬上指著我說:“劉羽呀,你就別去量山啦,白石塔林場的年終表彰大會,你就作為公社代表去參加吧,明天就去。”
於是我背著行裝,向測量隊的隊員們招招手。他們一起微笑著向我招手,多麼可愛的林業工作者啊,他們馬不停蹄地向森林裏走去。
上白石塔林場場部,有兩條路可走。一條就是從瑤裏出發行至八裏地到繞南村,從繞南村淌河過去到巍峨的芭蕉山腳,再從山腳下起步,往上爬至十五裏, 到了芭蕉山的脖子口拐彎處,直往裏走,走完三裏高山上的平坦小路即到達了白石塔林場場部。
還有一條路,從瑤裏出發向二礦區、三礦區挺進,再從三礦區的一條小路上山。小路雖隻三裏,但路陡斜,極不好行走,小路中段又有一條三米長的獨木橋,橋下是懸崖,曾有一個壯實小夥,肩扛一木,從獨木橋墜落崖底,葬送了性命。
我還是選擇了走大路,這條大路有三十多裏長,是20世紀60年代末從全市各鄉抽調大批人馬修建的戰備公路。路一通,路兩邊的原始森林被木材公司設立在瑤裏的一個加工廠年年砍,年年運。七年了,還在砍,還在運。正是這樣,才讓我可以搭去加工廠的便車。搭上便車,很快,在三礦區下了車;很快,爬上了陡斜的小路;很快,來到了喪命的獨木橋。我一點也不害怕地過了橋,站立在白石塔林場場部。我真佩服自己風一般的速度。
林場場部靜悄悄,隻有一個老夥夫。矮小瘦弱的夥夫告訴我,他們全在斧頭山腳下的種田隊開大會。
我覺得自己的智商簡直為零,昨天為什麼不打個電話來林場問問會場場址在那裏。我不得不順著山民們指引的方向,翻過眼前一座大山,爬呀爬呀,到了山頂又順著彎彎曲曲下山的小路下呀下呀,下去轉彎,轉彎下去,一直下去,一直轉彎,就到了斧頭山腳下的種田隊。那個大炮書記和那個成天不說一句話的副書記,對我這樣直升下降的路行笑得稀裏嘩啦,炮聲陣陣不停,悶雷連連不斷。大會都結束了,我還是代表嗎?
如果早知道開會的地址,就不用翻山又越嶺,隻需從繞南村後麵行走五裏小平路就到了。
我跨進廚房,亂七八糟的剩菜吃了又吃,仿佛這樣才能填滿智商的空白。
大炮書記和那個不愛說話的張書記熱情地邀請我明天同他們一起去林場場部住上幾天,今晚呢,就在種田隊的一位山農家過夜。我一口答應。
那位操著一半本地話一半廣東話的大媽對我說:“小劉,被子我幫你鋪好了,你就睡在那間房裏。”
我隨她進了房間。房間小小的,四麵是土牆,床裏牆邊糊上一長條報紙,以防被子會染上泥土的黃色。床頭小方木桌上,有小孩在紙麵上畫的小太陽、小草、小樹,還有大頭小腳的火柴人。我問她:“是你兩個孫女畫的嗎?”
那兩個小女孩正緊靠她的左右。她低下頭來,撫摸著兩個小女孩的頭說:“這是我的兩個女兒。”
我又看見另一間房裏,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站在椅子上釘窗戶上的木板,又問她:“那是你的大兒子嗎?”
大媽望著那個釘木板的男人說:“他是我的丈夫。”
我懵了,我傻了。問的話全是意想不到的回答。我想,這個大媽一定恨死我了。我想到了我的母親為什麼討厭別人在我麵前滔滔不絕地說話,我又喜歡滔滔不絕地回敬別人的話。可我沒有滔滔不絕地說話,我隻是順便問了兩句。母親不在我身邊,我卻聽到了母親在罵我。我連聲向那個大媽道歉:“對不起,我不該問這些話。”
“沒關係。”
大媽越不介意,我就越是過意不去。
那個大媽領著兩個小女孩去了另一間房裏,釘木板的聲音也歇了下來。我坐在床邊,一點也不想睡,雖然爬了一天的山。
大媽進來了,手裏還端著一個大茶杯,她叫我喝茶。我接過茶杯放在桌上。我不說話,不敢再說話。
她說話了:“我姓鄭,種田隊的人都喊我鄭老師,我就在種田隊當民辦小學老師。原來呢,也就是我年輕的時候,在廣東省的一個山溝裏,也是當民辦小學老師。我愛上了一位在縣裏當幹部的男人。那個男人是個英雄,戰爭年代裏槍林彈雨裏衝衝殺殺,一身都是傷疤,就是沒有文化,一個字也不認識,連自己的名字也寫不好。我就是愛他,同他結了婚,但他身體很不好,死了。我帶著他的骨灰,來到了他的家鄉——種田隊。我本想回廣東,但我遲遲不走,其實就是不想離開種田隊。這是我所愛的男人的家鄉。他是愛家鄉才去打仗,才會負傷,他的骨灰也回到了家鄉。我下決心,不走啦,堅決不走。我在種田隊住了下來。現在這位丈夫他那時很年輕,經常幫我擔水、劈柴、挖菜地,上山砍柴給我。一年又一年地過去,他也不成親,我們便成了夫妻。我快五十歲,他才三十多歲。”
“你深愛著那個英雄,英雄死了,你決心與他的英靈相守,才跟了這個理解你、同情你的男人結了婚。”我還是開口說話了。
鄭老師點點頭說:“是這樣的。”
她馬上又轉過話題:“這裏有個女知青,跟我一樣喜歡當兵的,她跟那個在白石塔知青點帶隊的一位轉業軍人結了婚,你認識她嗎?”
“以後會認識的。”
那一晚,我睡在鄭老師家,夢見了年輕時的鄭老師同她深愛的男人在廣東的縣城裏行走。
種田隊的河水嘩啦啦地從兩邊都是田埂的河中流過,不像二礦區、三礦區裏的河水輕蕩蕩地從一邊是高山,一邊是公路的河中流過。但它們的流程都是一個方向,它們或唱歌,或歡呼,隻是你聽不懂。輕蕩蕩的河水,嘩啦啦的河水,它們唱著,歡呼著,似乎在說:快呀,我們去大海,我們向大海奔去。
河水是女人,大海是男人。
太陽爬上斧頭山頂,臉上綻放出萬道光茫,那是太陽的笑紋,它在笑:昨日一個女子滿頭大汗,鬥誌不減拚命翻爬,從大山的那邊翻越到了這邊。今晨,一大幫人排成蛇形,又從大山的這邊翻爬向大山的那邊。
年輕的,從部隊轉業回來的民兵連長背一杆槍走在前麵,大炮書記,沉默的張書記,白發蒼蒼的方場長,林場會計大劉,林場出納小吳,還有我,還有黃家、西邊、屋基場、內屋基、內坦、場部等六個造林隊一百多位受表彰的山民,浩浩蕩蕩,組成一支登山大隊,向林場場部,向大山頂峰攀登而去,向擁有五萬畝山場的林海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