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最討厭熟悉的人或陌生的人在我麵前滔滔不絕地說話,我又喜歡滔滔不絕地回敬別人的話。一看到這樣的場合,母親便會走近我,放下臉皮,罵我:“你不說話,別人不會賣你。”
比我大兩歲的姐姐,她不愛說話,別人滔滔不絕地說話,她可以靜靜地聽上一天,兩天。於是,母親甚感不解地說:“我怎麼生了這麼兩個女兒。”
正是我母親所討厭的滔滔不絕地說話,讓我認識了他,仲開偉。
那年夏天,我們全班28位同學在老師的帶領下去瑤裏白石塔林場實習。那裏有茂密的原始森林,還有新栽下去的杉樹林。多麼好的天然大課堂,我們在那裏度過了非常愉快的十五天。
每天清晨,我這個做班長的帶領同學們做早操。他們有的站立在林場場部門口的平地上,有的站立在杉樹林裏,還有一批頑皮的男生一個靠一個地站立在陡斜的下坡小路上,他們形成了一個比一個矮的連環,直通到山裏人吃用水的塘邊,簡直像猴子撈月亮。
老師把我們28人分成了七個小組,每小組四人。每個小組的任務也不相同,有目測樹木高度的,有區別樹種類型的,有測量林地的。
我被分在了測量林地的小組,帶上三個早操最喜歡挨近塘邊的男同學。我們選擇了一塊剛剛刈了山的林地,一踏上去。便聞到了原始森林被砍倒、被燒毀的焦味,聞到了上千年才露麵於世,被山民們翻挖開來的泥土芳香。
那三個“猴子”並不急於測量林地,而是在沒有被燒毀掉的慘倒在地的大樹身上或走或跳,興奮不已。連綿不斷地山峰,每一座山峰下都有那麼一大片林地,慘倒的大樹何止上百,上千。
我怒吼著:“猴子們,你們跳蹦到明年也跳蹦不完的。李猴子請你站到東邊太陽升起的角落,趙猴子請你站到南邊太陽正射著的角落。”
我一邊說,一邊用右手指方向。剩下的餘猴子站在我身邊架立起羅盤儀。工作就這麼開始,我繪圖。
森林裏,頑皮的猴子都頂聰明,這三位同學也一樣。他們隻要早一點測量完這片象女人裙子形狀的陡斜林地,就可以在大樹上玩耍,還可以翻拆羅盤儀,拆開了,再把它裝好。
眼前一切事物的發展,按照聰明“猴子們”的想法在進行著,但後果呢,拆開了羅盤儀一直沒有裝好。反正有的是時間,林地測量完了,圖也繪好了。
我捧著打開的繪圖夾坐在一棵年齡約有百歲的香榧樹的屍體上,罵那三人猴精自作聰明。
我的身後有一條一米八寬的防火道,防火道的上麵是殘留下來的原始森林。就是從那裏傳來了兩位大男人的哈哈大笑聲,一個說:“有意思嗎?”另一個說:“挺有意思。”
我回頭一望,那不是每天早上坐在林場場部裏吃著早餐,看我們做早操看得發笑的兩個人嗎。
他倆向我們走來,並彎下腰很感興趣的看三個頑皮的同學在安裝羅盤儀。其中一位走近我,也坐在香榧樹身上,他非常溫和的問我:“可不可以看看你繪的圖?”
我點點頭,把繪圖夾遞了過去。
“這是你繪的圖,繪得真好,你叫什麼名字?”
“劉羽。”
“名字真好聽。”
“那你們叫什麼名字?”
“我叫仲開偉,他叫曾智勇。”
“你們的名字頂好聽的。你們不像鄉幹部,是地質隊的嗎?”
“不是地質隊的,是林業局的。我們像地質隊的嗎?”
“像,很像。因為你們身上仍有學生派的幹部味道。”
“謝謝,劉羽,我很喜歡你這樣看我們。”
“你們倆為什麼天天都要看我們做早操,還喜歡坐在那裏笑我們,我們很好笑嗎?”
“當然好笑,一群可愛的猴子,森林裏的猴子。”
“仲開偉,你們當學生的時候,也到過高山林區實習嗎?”
“我們實習的地方,那可高呢。”
“有這裏高嗎?這裏可是全市最高的山,白石塔林區一千七百米。”
“哈哈,一千七百米也算高,神農架三千至四千米,我們實習地點常在那,那才是大林區呢。”
“神農架?”
“對,神農架,很像女人的那種山。”
“像女人的山?什麼樣的女人?”
“就像你一樣。”
“像我?你把我比作神農架,那麼野蠻的大山!我生氣了,我不理你。”
我從香榧樹上站起身來,向三位同學那裏走去,仲開偉緊追我身後向我解釋說:“劉羽,劉羽,聽我把話說全麵。神農架是一座很美很美的大山,它的許多山頭像蒙古的草原,那麼遼闊,一片綠色,可以牧羊。神農架山上的每一棵大樹,嫩綠的葉子像灌滿了油那樣翠亮,四季常青。神農架真像一位慈祥、豐滿的母親躺睡在神州大地上。”
“哇!那麼美麗的神農架呀,我真想去那裏,猴子們,你們也想去嗎?”
“想!”“太想了。”“叫老師帶我們去!”三個猴子神精質地歡蹦起來,羅盤儀的零件散了一地。
仲開偉,曾智勇,我們一起在芳香的泥土裏找出每一件小零件。大家七嘴八舌地說著,這個零件應該按在這,那個零件應該裝在那,還真的讓羅盤儀恢複到原樣。
仲開偉蹲在我的身邊,握緊我沾有泥土的手問:“劉羽,你是瑤裏的知青嗎?”
“是呀。你怎麼不問我是別的公社的知青呢?”我笑著問他。
“我很會猜的,劉羽。”
“那你猜我多少歲?”
“二十二,二十三歲。”
“你猜對了。”我微笑地回答他。
“劉羽,你是一位漂亮的學生,你很美,健康的美。”
“我才不美呢,我不苗條。你和曾智勇這麼高大魁梧,多像挺直的白楊樹啊,所有幹林業工作的人都該像你們才是。”
曾智勇說:“要挑選白楊樹那樣的人來幹林業工作,隻有到西伯利亞寒冷的蘇聯邊境去貼招人廣告了。”
仲開偉笑著說:“林業局有你一個假蘇聯人就夠了,為什麼還要去西伯利亞拉幫結派把你的假親戚們全拉進林業局。”
白楊樹引起他倆這樣的對白,笑死我們了。
正午的陽光隨伴我們六人行走在森林的小路上,我和三位男同學放開噪音高唱:
“我們走在森林的小路上,步伐不齊卻鬥誌昂揚,毛主席喜歡的林業學生,跳進林海才能成長。向前進,向前進,高山路陡不能阻擋;向前進,向前進,一切野獸全部嚇跑。
我們走在森林的小路上,小鳥飛來,猴子呆望,我們是一群實習的學生,學好本領建設國家。向前進,向前進,原始森林是我們的課堂;向前進,向前進,向著頂峰的方向。”
嘹亮的歌聲在森林裏回蕩,綿延不絕,餘音嫋嫋。
第二天,第三天……乃至一年裏,沒有見到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