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感謝上天,我懸著的那顆心終於回移到了它的原位。我不用回生產隊了,這兩年的書沒有白讀,盡管是社來社去又回到了瑤裏公社,但人卻起到了質的轉變,由掙工分變為每月工資30.5元,職務是公社林業員。一個公社隻能有一個林業員,為什麼瑤裏公社能容納兩個林業員?而那個年齡近50歲的老林業員,他與我相同的工資卻要養活一家人,老婆兒女。我的擔心又緩緩升起,擔心總有一天,公社又要讓我重回生產隊務農或當民辦小學教師。
我有了一間寬敞明亮的大房間,窗外圍牆內種有花草、樹木。對門住的是公社工業辦的主任,一個50歲左右的本鄉人。他每天咳嗽不止,背也彎了,一看就知道是苦大仇深的農民出身。我很奇怪,瑤裏是個林區,農田雖然也不少,哪來的工業呢?我問他:“張主任,瑤裏的工業是什麼?”
他咳嗽了兩聲回道:“三礦區裏,白石塔山裏,發現有鎢礦。”
我又不解地問:“鎢礦是國家的,公社怎麼能動它。”
他又咳嗽了兩聲回道:“地盤是公社的。”
我覺得我沒有必要再問下去,這跟我無關。
張主任很怕冷,十一月的天氣,他的房間裏天天都有一大盆很旺的炭火。我站在他的房門口通身暖融融的。他很客氣地叫我進去烤火,他還說,一個人也是烤,兩個人也是烤,他的火盆邊可以圍坐四五個人。他不嫌人多,倒希望有很多人給他增添熱鬧。
“一個人也是烤,兩個人也是烤。”這樣的言語,讓我想起了書中描繪遠古時代吃人的海盜。但他不是。
公社裏靜悄悄,因為下麵的幹部沒有來開會,也不是天天都有會開。
我坐在火盆旁烤火,張主任在一邊咳嗽,一邊收拾房裏的東西。我聽見有腳步聲向這邊走來。啊!一個陌生的男人以風一樣的速度坐在了我的對立麵。
“哇!真暖和。”他微笑地跟我說。他頭戴一頂有棕色絨毛邊的棉軍帽,從頭到腳都挺精神,尤其是白皮膚的臉上那挺直的鼻梁和閃著亮光深陷下去的眼睛,加上得意的微笑,讓你覺得他就是個霸氣十足的男人。
“你戴著棉軍帽,穿著軍大衣,你是從部隊上轉業來的?”我問他。
“哈哈,連我是誰,你都不知道?我是鐘誌民,響當當的鐘誌民!”
“什麼,你就是報紙上刊登的那個率先站起來用實際行動反對高幹子女搞特殊化,進了軍大學,又從軍大學裏退出來,主動回到農村的鐘誌民?”
“是呀,不像嗎?”他問我。
我驚得一下子站立起來並開始仔細地打量起他來了。我在他臉上搜到了他的年齡,便又驚叫起來:“不對!絕對的不對!你不是鐘誌民,不是!報紙上的鐘誌民才二十幾歲,跟我的年齡相仿。可你呢,你有三十多歲,你的年齡應該比我和鐘誌民的年齡大一輪。大一輪是多少,知道嗎?子醜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我一口氣報完了全中國人都有的生肖。
我還站著,似乎不願坐下,不願坐在他的對立麵。
他抬起對來,一臉的笑容說:“真是學林業的啊,全中國人的生肖,你就像數大樹那樣,一下子就數完啦。坐下吧。”
我偏不坐下,問他:“你是誰?你怎麼知道我是學林業的。”
“我是下放幹部,一個極普通的下放幹部。”
“下放幹部有什麼了不起,把我當成山裏的小猴子耍。”
我起身回到對麵自己的房間,把門輕輕地帶上,找出心愛的口琴,坐在窗前,背對著房門,吹起了《我的祖國》這首歌。此時,門縫裏竟也飄來一個男人低沉的波浪音跟唱起這首歌,慢慢地到了歌的後一段,那個男人竟用激昂、動聽的男高音完美地結束了這首歌。
是誰?那是誰?是誰在伴我的琴聲歌唱?我把門打開,是他背靠著我房門口的牆,還在用腳步很有節奏地拍打著地麵。
我輕聲地說:“是你呀,假鐘誌民,你為什麼還不回你下放的地方去?”
“我下放的地方就在你的樓上,很近。”他翻滾著眼球,微笑地回答我,並用右手往上一指。
張主任上前解釋:“他是我們公社的副書記,名叫仲誌明。”
我皺起眉頭,再次注視他:“也叫鐘誌民。”
他歪起腦袋,得勝地笑著說:“當然叫鐘誌民。一字之差,報紙上的那位鐘誌民,是人民的民,農民的民。而你眼前的這位仲大哥,是明亮的明,是美好明天的明。”
他大大方方走進了我的房間,說一聲“真整潔”,轉身就出去了。我聽見他在走廊裏自己跟自己說話,他說他的房間簡直是狗窩。
我站在公社院門內左側花圃邊上,早晨的太陽把它體內最美的紅色塗在我的臉額上。
我穿著黑色的工作服,還有一件藍色的工作服被壓在箱底。我特意找到市裏那個手藝很高的裁縫,量身定做。這兩件工作服可以罩棉衣,也可以罩毛線衣,還可以當襯衣穿。那個手藝很高的裁縫其實並不難找,他與他的妻子帶著兩個孩子擠住在城市裏的一個小閣樓上。我唯一的姑母,曾經被人稱為鎮上最漂亮的女人,就住在裁縫的隔壁。我一米六八的高個,隻要站在樓上往上一跳,瓦片便會飛落下來。姑母的歲月裏記載了她是資本家屋裏的太太,所以被勒令到“五·七”幹校,養雞、做飯。
我的母親不明白我為什麼喜歡黑色與藍色,我告訴她,我工作的地方是瑤裏的山上,每天看見的是林海。我從母親藏布片的大抽屜裏找出大紅顏色的毛線,大團,小團,連最小的小卷也不放過,把它們全裝進了我綠色的背包。我利用晚上的時間,把這些粗細不均的毛線織成了一條長長的圍巾,圍巾的長度足可以在我的脖子上繞一個圈,又一個圈。我麵對辦公桌上那麵小小的圓鏡,發現圍巾上鉤出的阿拉伯針的圖案真的好看。阿拉伯的文字知道嗎?彎彎曲曲,很粗的洋線條。那時的女知青,織的毛衣都是平針或上下針,唯有阿拉伯針的圖案最趕時髦。
我就是圍上這麼一條大紅顏色的,有阿拉伯針圖案的圍巾立在瑤裏公社最權威的孔書記麵前,聽他下指示。看上去,他比仲誌明大十歲。他不戴棉軍帽,也不穿軍大衣,穿老百姓平常穿的衣服。他對誰都是滿臉的笑容,的確和藹可親且身材高大。他才是從部隊轉業回來的,先是當公社的武裝部長後又提拔為書記,公社的一把手。隻要是下鄉,他都要背上一杆槍,隨同他一塊下鄉的幹部個個覺得很光彩,書記當警衛員,鄉幹部們倒成了首長。
孔書記笑著對我說:“劉羽,市林業局營林科的仲科長來電話了,現在是冬季,全市各鄉基本上完成了刈山任務。刈了的山馬上就要栽杉樹苗。而刈了的山不趕緊測量麵積又怎樣能算出該付農民和山民多少報酬呢。林業局測量隊人手就那麼幾個,全下去了,分派到我們瑤裏的也隻能是一個。仲科長說叫劉羽也上,她能量山會繪圖。你可要感謝仲科長啊,是他向我推薦了你,說是去年你們在白石塔林場實習。他還誇我們公社推薦了知青去共大林學班,不像有的公社派去讀書的是沒念幾年書的小農民。”
由此,我想到了全班二十八位同學,知青隻有八人。
由此,我想到了繞南村那位代表全市農民見過毛主席的女書記,她也是我的幹娘,是她從公社開會時帶回一份表格,叫我快填好,讀書去。
由此,我想到了為什麼全市的公社裏每個公社隻有一位林業員,而隻有瑤裏公社能容納兩個林業員。原來,我要感謝的上天,竟然是他,仲開偉。
我真想見他,真想牽著他的手,在瑤裏的高山上狂呼:“皇恩浩蕩,皇恩浩蕩!”
此時,從我身後傳來好聽的口哨聲,那是在吹南斯拉夫的一部電影《橋》的主題曲。
我回轉身,看見仲誌明就站在公社的二樓他房間的窗口,那麼興奮地吹著這首挺有節奏的歌,我用平靜的目光注視著他,心裏想著的卻是與他同姓的一個人,仲開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