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宮大發任縣委辦主任後，他和柳文豪的關係疏遠了許多，我們哥仨再聚在一起就難了。

宮大發告訴我，他壓根兒就沒想到他會當這個縣委辦主任。大哥送錢給蔡書記直接讓蔡書記看扁了他，即使他不當這個縣委辦主任也輪不到大哥。我相信宮大發說的是事實，因為他這個人很實在，當官的欲望不是特強烈。我也向柳文豪講了這個觀點，柳文豪也明白，但麵子上就是過不去。柳文豪骨子裏是瞧不起宮大發的，他一個哲學係的高才生怎能輸給一個大老粗呢？他心有不甘。另外，宮大發將他送蔡望深的兩萬塊錢退回給他，這相當於蔡望深將他剝得精光，讓他赤裸裸地站在宮大發麵前沒有自尊。柳文豪就想讓宮大發心裏背上搶大哥位置的道德罵名，從而找回一點點自尊。

蔡望深需要人才，更要忠誠的人才。忠誠意味著可靠、可預期，人都不喜歡風險，都不喜歡不確定性。高智商、有個性、桀驁不馴的下屬，不確定性太強了，很少會有領導喜歡。做領導的都是人中極品，蔡望深手下不缺少人才，但他需要宮大發的忠誠。宮大發是那種為了領導不顧一切，哪怕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的人才，他在照顧蔡望深父親時就展現了身上這種特質。

人才多種多樣，懂科技是人才，會管理也是人才。宮大發外表憨態可掬，其實他思維非常縝密，他主持縣委辦工作以來，三把火燒得很旺，燒出了他的特點。

第一把火是打卡上班。縣委辦管理很鬆散，秘書跟著領導，秘書在哪不知道，領導幹什麼更不知道。宮大發買了個指紋打卡機，每月拿出三百元用於考勤獎勵，你去哪要報告，領導幹什麼要報信息，將領導和秘書的行蹤弄得一清二楚。秘書們也高興，等於宮大發變相給他們發福利。蔡望深更高興，班子成員的行蹤一目了然，便於他了解和調度。

第二把火是提升辦公環境。宮大發將會議室裝飾一新，換了嶄新的桌椅，既富麗堂皇又柔和舒適，與縣裏經濟發展水平相適應。宮大發專門裝了一間會見室，背景是巨幅萬裏長城掛毯，配上寬大的沙發，提升了縣裏的接待水平。宮大發還改造了縣級領導休息室，增設衛生間，每間都配有電腦、電視機、沙發等，達到五星級賓館的水平，得到所有縣級領導的高度肯定和讚揚。

第三把火是籌備振興家鄉懇談會。蔡望深初任縣委書記，宮大發建議在春節期間開個振興家鄉懇談會，請家官鄉賢們為家鄉發展出謀獻策，繼而擴大蔡望深的影響。宮大發對懇談會每個細節都精心打磨，從請客、議程、發言人、晚宴菜譜到文藝節目都做了精心獨到的安排。如晚宴菜譜，宮大發到每個鄉鎮都調了一個特色菜，喝的是家鄉米酒，讓家官鄉賢們吃到了家鄉的味道，找回了童年的記憶。如文藝節目，宮大發安排了家鄉非物質文化遺產采茶戲的精彩片斷、板凳龍和平常結婚唱的《賀郎歌》，讓來賓們大呼過癮。所有來賓都高度評價了這次振興家鄉懇談會，蔡望深更是單敬宮大發一杯酒，以示對他出色工作的獎賞。

過年的時候，宮大發為每個人備了一個大大的禮包，雞鴨魚肉、花生瓜子香煙糖等樣樣齊全，你不用出門就可過上一個幸福年。宮大發的精心安排贏得了一致好評，就連過去看不起他的人都挑不出他工作上的毛病來。

我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想寫小說。然而社會上對宮大發好評如潮的聲音還是傳到了我耳中，我為宮大發感到高興。說實話，我對宮大發出任縣委辦主任一職是擔心的，他一個半路出家的本科生如何鎮得住這些筆杆子呢？沒想到宮大發避重就輕，從管理和事務入手，指定文字功底最強一個副主任專門抓材料，縣委辦材料的水平反而比過去高出一大截，樹立了自己的權威。

去年，我參加了全市中青年作家小說創作培訓班，市文聯黨組書記、主席親自主持。培訓期間，省作協副主席、師範大學教授、《紅葉》雜誌主編等分別從小說的方向、現狀、發展、語言、寫作等不同角度進行了深入而又生動的解說，使我深受啟發。回來後我主寫中篇小說，因為寫短篇小說不過癮。期間我創作了中篇小說《雄鷹在召喚》《海邊的紅燈籠》等，《雄鷹在召喚》刊登在《紅葉》雜誌上。我在市裏中青年作家中有些名氣，有家出版社想將我的中篇小說結集出版，於是我的第二部書—中篇小說集《雄鷹在召喚》正式問世了。

我以第二部書出版的名義，將柳文豪和宮大發邀在一塊兒聚聚。我將聚會的地點選擇在瑤溪湖邊的“一桌餐”。“一桌餐”最近非常火，它由私人住宅改造，不對外公開營業，是具有私人會所性質的隱蔽場所。“一桌餐”隻說人數，他們配好菜，雖說貴一些，但每個菜都做得非常精致，連縣裏的“大內總管”宮大發都說要到這兒來學習。

柳文豪和宮大發見麵很親切，兩人熱情相擁，像是多年未見的老友。看到他們冰釋前嫌，我特別開心。

我們仨開了兩瓶白酒，宮大發包幹一瓶，我和柳文豪分一瓶，我六他四。席間，柳文豪和宮大發自然談到工作。宮大發道：“大哥，你給蔡書記的《文豐現代農業示範園規劃》，蔡書記看後非常感興趣，他說下周帶相關領導到文豐去調研。”

“我們文豐鎮是傳統的農業大鎮，但沒有自己的特色。我想通過文豐現代農業示範園的建設，變文豐鎮農業大鎮為農業強鎮。”柳文豪興致勃勃介紹道，“我們在示範園中建立育苗中心，溫室育苗麵積達一萬平方米。加大蔬菜新品種、新技術、新成果研發和引進力度，建立蔬菜新技術、新品種試驗示範基地。加強科研培訓服務中心建設，為發展現代農業培養新型農民。同時我們搞好生態餐飲和溫泉洗浴項目建設，利用溫室環境調控技術和園藝造景，營造出一個常年綠色的環境，為遊人提供餐飲服務的同時，還提供一個特色休閑養生場所。”

柳文豪口若懸河，誇誇其談，他做什麼事都用心用情。

“你們這個項目提高了我縣現代農業的水平。”宮大發讚同道。

“我要搞就搞一個全省一流的項目。”柳文豪信心十足。

“蔡書記最關心項目建設的主體，他希望市場運作。”宮大發提醒道。

“這個項目肯定是市場運作，但希望縣政府能給些政策。”柳文豪舉杯道，“到時希望你在蔡書記麵前多多美言！”

“沒問題。”宮大發豪爽道，“誰讓我們是兄弟呢。”

我趕緊給他們斟滿杯，我們三兄弟舉杯同飲。

柳文豪思維敏捷，總是能想出一些奇招，在工作中脫穎而出，他天生就是個做官的料。若要論出奇創新，柳文豪在縣裏幾乎找不到對手。

聽說我的《雄鷹在召喚》還有一千冊庫存，柳文豪主動說他買一百冊，發給機關幹部學習。第二天上班，宮大發叫人將剩下的《雄鷹在召喚》九百冊全拉走了。有一天碰到宮大發，我問：“你辦公室就二十幾個人，買這麼多書幹嗎？”宮大發瞪眼道：“你是我兄弟，我不幫你誰幫你？”原來全省精神文明建設經驗交流會在我縣舉辦，我的《雄鷹在召喚》作為資料發給每一個嘉賓，作為我縣精神文明建設的成果，幫我做了宣傳。

此後不久，蔡望深到文豐鎮調研，對文豐現代農業示範園項目高度評價，要求文豐鎮加快推進，縣直有關部門大力支持。很快，文豐鎮人民政府與澤宥農業實業有限公司簽約，文豐現代農業示範園項目得以順利推進。

文豐現代農業示範園建成後，省、市、縣新聞媒體做了鋪天蓋地的宣傳，說這是全省現代農業的一張名片。全省現代農業園區推進會在文豐鎮召開，省長親自到會並發表重要講話，他說文豐現代農業示範園以市場為導向，以科技創新為手段，通過政府引導、企業參與、農民受益的方式，將園區打造成農業先進科技成果的“孵化器”，引領農民增收致富的“試驗田”，是我省現代農業的一麵旗幟。

年前，我帶了縣裏的部分作家到文豐鎮去采風，算是為柳文豪搖旗呐喊。看到棟棟大棚內鮮嫩翠綠、圓潤飽滿的果子和蔬菜，作家們無不嘖嘖稱讚。最新奇的是生態餐廳，設在智能玻璃溫室內，有花卉宴會大廳、生態包廂、卡座、植物包廂等，裏麵引進上百種亞熱帶植物，置身其中，四季都能聞到花香。我為柳文豪高興，這就是他最精彩的作品。

年後，市委組織部到縣裏推薦一個近期可擔任縣委常委的人選。宮大發和柳文豪作為熱門人選，均在被推薦之列。柳文豪勢在必得，他認為他有文豐現代農業示範園的政績，無人能與之匹敵。然而推薦票宮大發第一，柳文豪第二，蔡望深經過慎重考慮報了宮大發。得到這個消息，柳文豪夜不能寐，他認為蔡望深不是任人唯賢，而是任人唯親，宮大發拿什麼跟他比？第二天一早，他鋌而走險找到省委賈書記的公子，給了賈公子五萬元，要求拿下這個常委。

然而事與願違，一個月後市委宣布宮大發任縣委常委。柳文豪不敢相信這個結果，他想問賈公子怎麼回事，然而賈公子卻關機了。柳文豪非常沮喪，他想死的心都有。但這還不是最壞的消息，一個星期後柳文豪被市公安局刑偵支隊帶走了，原來賈公子是真正的假公子，他是一個詐騙犯。

因向犯罪分子低頭，柳文豪臭名遠揚，他被縣委免除文豐鎮黨委書記職務，降職任縣科協副主席。

“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窗外，春雨綿綿，一地殘紅。我在辦公室喝茶，我知道柳文豪視政治為生命，我思忖著怎樣去勸他。突然“砰”的一聲，有個人影從窗前飄過，重重地砸在地上。我突然意識到什麼，“大哥！”我扔掉茶杯就往外跑。

柳文豪跳樓了。他顯然做了精心準備，他穿了那套在三級幹部大會發言時穿的灰色西裝，係了根紅色領帶，那是他人生最高光的時刻。巨大的反差讓柳文豪崩潰了。柳文豪把當縣級幹部作為自己的夢想，現在他的夢想破滅了，他失去了支撐他繼續生存下去的力量。

柳文豪死得很慘，半個頭沒了，腦漿濺了一地。我抱著柳文豪的遺體失聲痛哭，我恨自己優柔寡斷，如果我早點去勸他，或許會給他生的希望。

宮大發在市裏開會，他趕到縣政府時柳文豪的遺體已送到了殯儀館。我和宮大發在殯儀館陪了柳文豪一晚，虎嶺三兄弟如今隻剩我們哥倆了，我們都很難過。想當初柳文豪希望我們三兄弟在縣城闖出嶄新的一片天地，沒想到從此天各一方，人間再無虎嶺三兄弟了。宮大發抱著水晶棺號啕大哭，他哭得很傷心，一邊哭一邊用頭死勁撞擊水晶棺。宮大發很自責，說如果不是他搶了大哥常委的位置，大哥就不會鋌而走險，也就不會跳樓；他說蔡書記其實對大哥很欣賞，原計劃讓大哥當副縣長，他怕違反原則不敢跟他說，沒想到大哥等不及了。我拉開宮大發，勸道，各人都應對自己的行為負責，這事不能怨別人，隻能怨大哥自己。

柳文豪安葬的那天，孫青麗來了。孫青麗穿了一套黑色長裙，臉色慘白，看著柳文豪的遺體，她像得了軟骨病似的跌坐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她全身猛烈地抽搐著，淚水從她眼中噴湧而出。齊娟也在一旁陪著孫青麗落淚，我趕緊叫齊娟攙著孫青麗離開這傷心之地，我怕柳文豪的妻子樊錦繡看見鬧出什麼是非來。

我很同情孫青麗，這是個多情的姑娘。柳文豪偷走了她的心，到現在她仍孑身一人，希望柳文豪化作一縷青煙後，她能盡快從這段感情中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