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府大院東南角有一片像火焰似的粉紅的桃花。微風吹來,桃花飛舞著落到地麵,似紛飛的雪,美麗纏綿。
我端著茶杯,凝望著窗外飛舞的桃花。零落成泥碾作塵,這是何等之淒美!“豔如桃李,心如蛇蠍”。桃花承擔了太多的罵名,其實桃花的紅是大俗中的大雅,自有一番天地間美豔唯我的傲氣,春天的生機與絢爛,又豈是那夏日之白荷,秋日之淡菊可比的?花各有所美,在各自的季節綻放。
正想著,門外傳來敲門聲。我辦公室很少有人來,是誰一大早找我呢?我狐疑地打開門,沒想到宮大發站在門口。
“昨天我弄到一斤廬山毛峰,今天給你送兩罐來了。”宮大發笑嗬嗬在我麵前坐下。
“喝紅茶還是綠茶?”我辦公室茶葉品種還是挺多的。
“喝綠茶吧,紅茶我喝不慣。”宮大發道。
“你這個大忙人不是專門到我這兒喝茶的吧,有話盡管說。”我將一杯碧螺春放在宮大發麵前。宮大發當上機關事務管理局局長後,他的工作量翻了番,從食堂管理、大院管理到會議、接待等等,整天忙得不亦樂乎。他是一個非常認真的人,做什麼事都事必躬親。
“知我者,三弟也。”宮大發猛地喝了口茶,他放下茶杯道,“那天大哥在我家說的話是對的,我初中都沒畢業,沒有硬實力,將來肯定會被淘汰,所以我想考個文憑。在這方麵我是兩眼一抹黑,你幫想想辦法,看怎麼弄?”
這點讓我對宮大發刮目相看,柳文豪其實是在奚落他,他不但不惱,而是兼聽則明,從中找出對自己有用的東西。
“國家目前承認的學曆有三種,普通高考、成人高考和自學考試,要考高中的數理化,你初中沒畢業很難考過。”我實話實說。
“考試我肯定過不了,你幫我問問哪裏有不考的?”宮大發急了。
我想了半天,終於想起我一個同學研究生畢業後分配在省委黨校當老師,不知黨校招生要不要考試。我拐彎抹角才找到這個同學的電話,他告訴我黨校招生也要考試,大專班考政治、語文、史地、數學,本科班入學考政治、專業課、語文、數學,他說他在學校負責招生。
宮大發聽說要考試傻眼了,但知道我同學負責招生他兩眼放光,纏著我盡快去找他。第二天傍晚我約了我同學在省委黨校對麵的咖啡廳見麵,我同學給了宮大發一些複習資料,說宮大發底子薄,建議他考大專班,大專班要相對容易些。宮大發說,要考就考本科班。我不敢相信地看著他:“你大專班都難過,怎能考上本科班呢?”
宮大發有一股不認輸的勁兒,他不僅報了省委黨校函授學院行政管理專業本科班,而且被錄取了。宮大發高興地告訴我這消息,我都不敢相信。
宮大發上了省委黨校後,理論素養明顯提高,跟我在一起經常用辯證的觀點來探討一些深奧的話題。他說:“有些人看我提拔心理不平衡,其實不平衡的心理人人都有,如果用辯證的觀點看平衡,就會感到不平衡沒有那麼嚴重,心態也就會平衡起來。比如:縣長坐公車,你坐公交車,有不平衡的心理。但想一想縣長的公務繁多,責任重大,離不開使用公車,從公務和責任的角度出發,心態就會平衡了。”他說:“換位思考是一種心理體驗過程,將心比心,設身處地,站在對方的角度和立場上體驗、思考問題,實現溝通和理解,以達到互相寬容、互相信任的目的。如果能夠在和家人相處時,運用換位思考,你在家裏就會成為模範丈夫;在和同事相處時,運用換位思考,你在單位就會是一個受人歡迎的同事;在社會上與人相處時,運用換位思考,你在社會上就會是一名推動社會和諧進步的好人。利他,實際上是既有利於他人,也有利於自己的大好事。”
我吃驚地看著宮大發,他總是能將理論與實際結合在一起,並時刻運用在實際當中。
那年夏日荷花盛開的季節,瑤溪湖深處的碧波中,淩波仙子們身著粉裳翠裙飄逸著向人們翩翩起舞。柳文豪在瑤溪湖邊向我和宮大發揮手告別,他空降到他曾經工作過的文豐鎮擔任鎮長了。柳文豪下鄉後不久,他的老領導邱夏華調任市交通局局長,鎮長的位置算是邱夏華對柳文豪多年跟在他身邊鞍前馬後的一個交代。
柳文豪當鎮長後工作很忙,連周末都很少回家,我和宮大發很長時間沒和他在一塊兒聚聚了。有一次在辦公室談到柳文豪的敬業精神,我深有感觸:“大哥身上那種舍我其誰,不達目標不罷休的精神值得我們倆學習。”
宮大發不以為然道:“有些人認為隻有廢寢忘食、夜以繼日地工作才能取得好成績,並以犧牲休息為自豪。其實這是非常片麵的,他這是沽名釣譽,或是變相推卸責任,萬一工作沒做好,他告訴領導我沒功勞也有苦勞。還是列寧說得好,不會休息的人就不會工作。”
我覺得宮大發像變了一個人,我都跟不上他的思維了。
宮大發見我疑惑的神情繼續闡述他的觀點:“當今社會瞬息萬變,競爭加劇,當工作量超過自身的負荷時,就會引起疲勞。如果不注意休息,久而久之積勞成疾,貽害健康,會給家庭、社會帶來不可挽回的損失。為了走更遠的路,讓工作更有效率,自己更健康長壽,保持青春常在,需要適當及適度的休息,補充足夠的能量。要記住一句非常簡單而又富有哲理的話:磨刀不誤砍柴工。”
我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宮大發,這還是我認識的宮大發嗎?
又是一個荷花盛開的季節,柳文豪約我和宮大發去文豐鎮吃頓飯。柳文豪在文豐橋頭迎候我們,這讓我和宮大發非常感動,一般隻有書記或縣長來了,鎮長才會在橋頭迎候。
文豐鎮距縣城很遠,卻離省城很近,有一座清代光緒年間修建的石拱橋橫跨在低吟淺唱的文豐河上,將省城與文豐鎮相連。石拱橋禁止荷載五噸以上或高1.8米以上的車輛通過,這嚴重製約了文豐鎮的發展,因此文豐鎮到現在仍是一個傳統的農業大鎮,財政收入排在全縣後三名。柳文豪上任後,找到老領導邱夏華爭取到五百萬元的文豐橋改造資金,發動全鄉幹部群眾籌資五百萬元,在石拱橋上遊一千米處新修了一座跨河大橋—文豐橋。文豐橋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激蕩著文豐百姓對美好生活的熱切追求。
站在文豐橋上,柳文豪眉飛色舞地談了他爭取項目、積極籌資的艱難曆程。柳文豪自豪地說,沒有他就沒有這座橋,就沒有文豐鎮今天良好的發展局麵。他指著不遠處的石拱橋道:“當時有不少人主張拆掉這座古橋,在原址上重建文豐橋。這些人目光短淺,說到底就是為了節省中心公路連接新橋的投入。我力挽狂瀾將這座古橋留了下來,因為這座橋記載著文豐的曆史和滄桑。”
我覺得保留石拱橋是對的。石拱橋是文豐鎮的文化積澱,是每個文豐人忘卻不掉的童年夢幻,是他們人生道路上的一縷春風,一抹陽光。我不讚同柳文豪過多地誇大個人的貢獻,沒有上級的好政策,沒有幹部群眾的大力支持,個人再多的努力也是枉然的。
文豐鎮政府大樓是一座仿蘇聯的磚木結構的建築,二樓的地麵是木板,走起路來很有彈性。柳文豪辦公室在二樓西邊,一進門,通訊員就給我們泡好了茶。柳文豪辦公室的茶葉都發黴了,他在這方麵沒什麼講究,我喝了一口,實在咽不下去,忍不住噴了出來。柳文豪顯然沒注意到這些,他被辦公桌上的報紙吸引了,上麵有篇文章《天塹變通途—文豐大橋建設紀實》。柳文豪看後笑得很開心,將報紙扔給我看。我簡單瀏覽了一下,文章寫得很生動,柳文豪的名字出現了五次,黨委朱書記的名字隻出現了一次。看了報紙我才知道朱書記調文豐鎮了,朱書記心胸狹窄,要是看到這篇文章,他會不高興的。我不禁擔心起柳文豪的處境來。
冤家路窄,中午在鎮政府食堂吃飯迎麵碰上朱書記。我不願與朱書記握手,看到他假惺惺伸出手來,我隻好勉強伸手與他碰了一下。朱書記看看我,又看看柳文豪,他這才明白當初我調縣文聯並不是邱書記交代的。或許是知道宮大發是蔡望深跟前的紅人,朱書記對他很熱情,煞有介事行了個擁抱禮,他指著宮大發道:“小柳鎮長,好好把宮局長陪好!”
我一聽就知道朱書記在打壓柳文豪。柳鎮長麵前加個“小”意味深長,“小”說明你不懂事、不重要。
宮大發也聽出了端倪,他提醒道:“大哥,這個朱書記你要多多提防!”
“這個人神氣不了幾天了。”柳文豪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他舉杯道,“咱們兄弟走一個!”
柳文豪很自信,我不知道他這種自信從何而來。
兩個月後,朱書記被縣紀委雙規了。
這個消息是宮大發告訴我的。原來朱書記包養了一個情人,情人要他買套房,他向承包中心公路連接文豐橋工程的胥老板開了口,胥老板給了他五萬元。羊毛出在羊身上,結算時胥老板找人簽了十萬元的證明,沒想到被柳文豪給查出來了。胥老板給柳文豪送去兩萬塊錢,然而柳文豪針插不進水潑不入。胥老板平常做工程都是與朱書記平分的,他做這個工程沒賺到一分錢,於是他找朱書記要回五萬塊錢,沒想到遭朱書記一頓怒斥,說你不想在文豐鎮混了?胥老板覺得朱書記胃口太大了,他想甩掉朱書記與柳文豪合作,因此向柳文豪講了朱書記敲他五萬塊錢的事。柳文豪嚴正道:“朱書記敲你五萬塊錢那是違法的。如果我當了書記,我是不會與你分成的,工程你照樣可以參與,但前提是保證質量。”老板都是人精,胥老板是何等精明之人,自然知道柳文豪話中有話,他一紙狀子將朱書記告到了縣紀委。
此後不久,柳文豪便出任文豐鎮黨委書記。
柳文豪在文豐鎮幹得很出色,他充分利用毗鄰省城的優勢,挖掘本地沙石資源豐富的特點,引進了兩家攪拌站,當年投產當年見效,財政收入突破一千萬,成為僅次於縣城雄江鎮的經濟大鎮。
第二年春,縣裏召開縣、鄉、村三級幹部大會,文豐鎮首度榮獲“全麵先進單位”光榮稱號。柳文豪意氣風發地在大會上作典型發言,他穿了一套灰色西裝,係了一根紅色領帶,臉上刮得鐵青,頭發上打了摩絲;他的發言抑揚頓挫,慷慨激昂,鏗鏘有力,字字扣動心扉,聲聲震撼心靈,感染了現場的每一位聽眾。我有幸代會聆聽了柳文豪的精彩發言,我為柳文豪高興,他幹什麼都傾盡全力,在哪個崗位都超群拔類,他是縣裏冉冉升起的一顆政治新星。
三級幹部大會後不久,市委對縣委縣政府班子作了重大調整,原縣委書記升任副市長,蔡望深出任縣委書記,鄰縣的一個資深縣長喻長河任縣委副書記、縣長。
蔡望深出任縣委書記後,宮大發像打了雞血似的十分亢奮,走在路上都哼著歌。宮大發有理由高興,誰都知道他是蔡望深重用的幹部,他與蔡望深的父親蔡爺爺的關係非同一般,因此機關幹部見到他個個臉上都擠出燦爛的笑容,生怕他在蔡望深麵前講壞話而影響自己的前程。
文豐河水草豐美,魚類繁多,岸邊有十幾條餐飲船,這兒的全魚宴遠近聞名。周末柳文豪約我和宮大發吃全魚宴,在船上欣賞山水,品嘗鮮美的魚肉,恬靜愜意。我想不到一場全魚宴能做出十幾道菜來,有紅燒羅非魚、糖醋黃花魚、剁椒魚頭豆腐、醬燒包公魚、無火魚、香煎魚柳、芝麻魚排、番茄魚片湯等,讓我和宮大發大呼過癮。
酒過三巡,柳文豪道:“老二,我想當縣委辦主任,你得幫我。”
我這才明白柳文豪這頓全魚宴是請宮大發的,我隻是順帶搭雙筷子而已。
現任縣委辦主任擬任市委辦公廳副主任,上午市委組織部派人來考察了。縣委辦主任雖然是正科級幹部,但他是縣域最大的秘書,其影響力甚至超過一般的副縣長,而且是下一批副縣級後備幹部的不二人選,因此是許多人夢寐以求追逐的目標,柳文豪當然也不例外。
“你在文豐鎮幹得很好,幹嗎擠這座獨木橋?”宮大發說話不再像以前一樣直來直去,明顯高一個層次。
“我以前跟老三說過,做什麼事都要追求價值最大化。當然我在文豐鎮幹得好也可提拔,但肯定不如縣委辦主任提拔得快。縣委辦主任是縣委書記身邊的重臣,可以和領導建立私人關係,當今社會私人關係遠勝於工作關係。”柳文豪說得很直白。
宮大發半天不吱聲,看得出來他很為難。
“老二,縣委辦主任一般要有一定的文字功底,有辦公室管理工作經驗,縱觀全縣,符合這一條件的人並不多,我恰好符合這個條件。如果你符合這個條件,我屁都不放。機關事務管理局歸縣委辦管,大哥我占這個位置對你有百利而無一害。”柳文豪道。
“大哥,我根本沒想過這事,我巴不得你來領導我。”宮大發急忙解釋道,“我和蔡爺爺約法三章,他不準我帶人到他家去幹擾蔡書記的工作。”
“那這樣,你帶我到蔡書記家門口,剩下的事我自己來處理。”柳文豪道。
“二哥,大哥的事就是我們的事。你到蔡書記家輕車熟路的,帶個路又沒破壞你和蔡爺爺的約法三章。”我在一旁勸道。就我個人而言,我也希望柳文豪當這個縣委辦主任,他能力強水平高,關鍵是做事執著堅定前行,具備做大幹部的潛質。一旦柳文豪身居高位,我和宮大發也跟著臉上沾光,畢竟我們是虎嶺三兄弟。
第二天晚上,宮大發帶柳文豪去了蔡望深家。蔡望深家住市內一偏僻街道一所灰色的房子裏,七彎八拐的,一般人很難找得到。宮大發帶了些蔡爺爺平常喜歡吃的鮮活鯽魚和時鮮蔬菜去探路,見蔡望深沒回家,兩個人便坐在車上等。看到蔡望深的車子到了,柳文豪才提著一大堆禮品尾隨著蔡望深進了門。
過了幾天,我在食堂看到宮大發,我問大哥見到蔡望深沒?宮大發把我拉到一邊,說:“見是見到了,而且談得蠻好。不過,大哥在禮物裏夾了兩萬塊錢,蔡書記昨天叫我將錢退回給他了。蔡書記最討厭送錢的人,我怕他給蔡書記留下不好的印象。”
我想不到一向精明的柳文豪犯如此低級的錯誤。金錢不是萬能的,金錢不能買到一切。你給視金錢如糞土的人送錢不是自討沒趣嗎?這等於蔑視蔡望深的人品。
兩個月後,縣委研究,宮大發任縣委辦主任。這一任命引起全縣上下的熱議,它打破了幾十年來縣委辦主任要有一定文字功底的傳統,大家都說宮大發是半路殺出的一匹黑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