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巧的是，兩年後我和宮大發成為鄰居。

縣委在瑤溪湖邊為機關幹部集資蓋宿舍，縣級幹部四室兩廳，科級幹部三室兩廳，一般幹部兩室兩廳。集資房分配方式是機關幹部統一抓鬮，我抓到二棟301。我很高興，三樓是最好的樓層，我不喜歡頂層和底層，頂層難爬容易漏水，底層潮濕又陰暗。我拿著鑰匙興高采烈地去看房，沒想到對麵人家宮大發和一個穿著邋遢的人正在談裝修的事。宮大發見我住在對門喜不自勝，伸出拳頭在我胸口捶了兩拳，差點把我打趴下。他指著那個穿著邋遢的人道：“我表弟在縣城搞裝修，你要裝修可以找他，保證價格最低質量最優。”我這人最不願勞神，就說那就他了。宮大發的表弟別看外表邋遢，裝修質量確實不錯，連一向挑剔的齊娟都挑不出毛病來。

我搬家的那天，柳文豪帶著他懷孕的妻子樊錦繡到我家參觀。樊錦繡懷孕後體重將近兩百斤，龐大的身軀著實嚇人。由於孫青麗的存在，我很討厭樊錦繡，她和孫青麗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要是她睡我身邊我都會做噩夢的，不知道柳文豪能否睡踏實。柳文豪從縣委副科級秘書轉任縣委辦副主任一年多了，他分了一套隻有科級幹部才有資格享受的三室兩廳的房子。別看柳文豪在外麵人人六的，在家由樊錦繡說了算，誰讓人家有個好舅舅呢。看了我的房子後，樊錦繡道，就按我家風格裝，地麵全部鋪實木地板，衛生間除裝淋浴房外，再裝一個浴缸。

柳文豪的房子也是宮大發的表弟給裝修的。宮大發說他後悔介紹表弟給柳文豪，他說樊錦繡站著一個想法坐著一個主意，剛做好的又拆掉重來，為此返了四五次工，令他表弟無所適從，連工錢都沒賺到還經常挨她批評。我想不到外表笨拙的樊錦繡如此麻煩，我這人就喜歡簡單，也許隻有喜歡複雜的柳文豪才能適應她。

搬家後，宮大發那個像“小白菜”陶慧敏的媳婦君蘭帶著兩個兒子宮強、宮軍也住到縣城來了。君蘭是農村戶口，按政策可以生兩胎。或許是我生了個女兒的緣故，我特別喜歡宮強和宮軍，宮強像宮大發長得虎頭虎腦，宮軍則像君蘭長得秀秀氣氣，兩個小家夥喜歡聽我講故事，經常紮在我家不願回去。宮大發要兩個兒子向我這個三叔學習，將來也成為一個文化人，這讓我在兩個小家夥麵前很有自豪感。

君蘭沒有固定工作，又有兩個孩子，因此宮大發家經濟負擔很重。為緩解家庭負擔，宮大發把君蘭安排在食堂做臨時工。君蘭很賢惠，除了在食堂做臨時工外，她還兼做鐘點工，每天上下午各抽出一個小時照顧政府大院一離休幹部，接送兩個兒子上幼兒園的重任自然而然落在宮大發身上。

很長一段時間我沒見到宮大發，接送宮強和宮軍的是一老太太。我不知老太太是誰，君蘭告訴我說老太太是她婆婆。我問宮大發去哪了，君蘭吞吞吐吐說他老家有事。我很納悶，宮大發的母親在他家裏，他老家能有什麼事呢？

三個月後見到宮大發，他又黑又瘦，胡子拉碴，像是大病了一場。我問宮大發幹什麼去了，他把我拉到一邊悄悄告訴我，他照顧蔡縣長的父親去了。

原來蔡望深的父親摔斷了腿，蔡望深就兩兄弟，他弟弟在美國回不來，他工作忙走不開，要宮大發幫忙找個人照顧他父親。蔡望深要求一定要找個男的且力氣大的，因他父親身高體壯一般人抱不動他。宮大發靈機一動，說：“我力氣大，我去照顧最合適。”蔡望深道：“你工作忙，怎麼能讓你去呢？”宮大發誠懇道：“工作我會安排好，蔡縣長把我從鄉裏調到縣裏，是我的再生父母，照顧蔡爺爺相當於給我個機會讓我盡孝。”

別看宮大發外表粗笨，其實他的心非常細。宮大發每天幫蔡爺爺擦身洗澡，洗腳按摩，端茶送飯喂水果，無微不至地照顧蔡爺爺。蔡爺爺便秘，每次上廁所都像殺豬似的嚎叫半天，為減輕老人的痛苦，宮大發用手將糞便摳出來。蔡爺爺住院期間，宮大發找來魔芋加蜂蜜的秘方，把魔芋用榨汁機榨出來汁，放到鍋裏用小火烹製糊狀，再用涼性的蜂蜜調製，每天早晨讓蔡爺爺空腹吃兩勺，三個月時間將困擾蔡爺爺多年的便秘治好了。宮大發的特長是做菜，他每天變著法讓蔡爺爺吃好東西，蔡爺爺想吃什麼他就做什麼。有一次蔡爺爺說他想吃三杯雞，“文化大革命”期間他下放在廣東汕頭吃的三杯雞讓他終生難忘。宮大發知道三杯雞的精髓在於全程無水烹飪，一杯油，一杯醬油，一杯酒，成就了這道經典美食的絕妙口感。他叫新塘鄉的同事送來正宗土雞，酒用的是廣東米酒，最後用粵東客家的九層塔點石成金，蔡爺爺竟驚喜地吃出了當年的味道。到後來，蔡爺爺已離不開宮大發了，家裏的大事小事都找宮大發，逢人便說宮大發比他兒子都好。本來蔡爺爺出院後蔡望深讓宮大發回來上班，宮大發硬是等蔡爺爺能跑步了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家，期間宮大發父親在鄉衛生院住院，他甚至都沒有時間回去看一眼。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又是一年春節。齊娟在雄江鎮幹得不錯，她積極開展豐富多彩的群眾性文化活動，現在是鎮文化站站長。春節期間，我和宮大發兩家在一塊吃飯，宮大發道：“弟妹啊，過年後你二嫂要去你們文化站上班，她沒什麼文化，你對她可要多關心哦！”齊娟爽朗道：“沒問題。”

春節後上班的第一天，君蘭果然去雄江鎮文化站上班了。

晚上洗完澡上床，我摟著齊娟想親熱，齊娟推開我道：“你知道今天君蘭到文化站上班是誰送來的嗎？”

我問：“一個臨時工上班還要人送？”

“錯！君蘭不是臨時工，她是事業幹部編。”齊娟刮了一下我的鼻子道，“她是我們一把手親自送來的。”

我大吃一驚，一個農村婦女緣何成了事業幹部？

齊娟告訴我，君蘭是作為人才引進的。雄江鎮打報告到縣政府，急需君蘭這個人才，蔡望深批示同意引進的。

我越來越看不懂宮大發了，他轉公務員、調縣政府辦我以為靠的是運氣，到現在我才知道他靠的是能力。他身上有我和柳文豪都沒有的那股子鑽勁，他憨憨的笑容裏蘊藏著無窮的能量。

我到文聯上班後中午一般都在縣政府食堂吃飯。吃飯的時候許多人對縣政府食堂不滿，說領導吃小灶，不管機關幹部的死活。我知道他們指的是菜的種類不多，尤其是菜價偏貴。我把機關幹部的意見說給宮大發聽，畢竟這事由他負責，意見多了對他也不好。宮大發無奈道：“眾口難調，菜好了價錢就貴，品種多了食堂又忙不過來。”我說：“你能否定死價格，再明確菜的品類，每餐兩葷兩素一湯或三葷兩素一湯。”宮大發道：“如果搞兩葷兩素一湯或三葷兩素一湯價格就要上去，除非縣政府貼錢。”我說：“機關食堂充其量兩百來人吃飯，一個人一餐貼兩塊錢，全年才十幾萬塊錢，這十幾萬塊錢對縣政府來說簡直是九牛一毛，機關幹部都會叫政府萬歲的。”

過了段時間，食堂果然作了改革，早餐是稀飯饅頭加雞蛋，中、晚餐兩葷兩素一湯，一天一個菜譜，早餐兩元，中、晚餐四元。原來宮大發向蔡望深彙報後，蔡望深認為用十幾萬塊錢改善機關幹部福利，這對於提高機關幹部工作積極性是大有幫助的，就采納了宮大發的意見。宮大發的改革為蔡望深拉了不少分，大家都說蔡望深是個愛民如子的好領導，他在機關幹部中的威望甚至超過了縣委書記，蔡望深越發喜歡宮大發了。宮大發此舉也為自己在縣政府辦公室中贏來好印象，他連續幾年被評為優秀黨員和先進工作者，據說得票遙遙領先。

柳文豪和宮大發忙得不亦樂乎，隻有我整日無所事事。文聯是個社會團體，是真正的清水衙門，隻要本單位不惹出事來領導甚至不會掛記還有這個單位。我很喜歡這種工作氛圍，每天泡杯茶，看看報，然後進入創作狀態。這一時期我過得十分愜意，我看了不少書，為寫小說積蓄養分；我寫了不少作品，寫得很過癮，我讓小說中的主人公在作品中縱橫捭闔，恣意徜徉，揮灑自如。

我出版了我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歲月如歌》，書中收錄了我三十多篇短篇小說。我遵循現實主義作品的創作原則，采用浪漫主義的一些表現手法，藝術地表現生活，再現生活。

我將《歲月如歌》送給柳文豪，他緊握我的手道：“三弟，好樣的！你都出書了，你大哥我還一事無成，慚愧慚愧！”

“大哥，你已經是領導幹部了，該知足了！我可能一輩子都達不到你的高度，你是我和大發的楷模。”我不是說恭維話。

“一個副科級算什麼領導幹部？後麵每一步都很艱難，逆水行舟不進則退，要當上副縣級還不知等到猴年馬月。”柳文豪顯然不滿足。

“一個人的快樂不是因為擁有的多，而是因為計較得少。開心快樂最重要。”我勸慰道。

“看到一些水平低、能力差的人爬到你頭上，你開心得起來嗎？”柳文豪盯著我的眼睛問。

我默默地搖搖頭，我知道柳文豪削尖腦袋一心往上爬，再多說也是枉然。我不太讚同柳文豪的觀點，但多數人難以擺脫追求功名利祿的窠臼，其實人最重要的是追求內心的清淨平和。

我將《歲月如歌》送去宮大發辦公室，他一定要讓我簽名，說有作家親筆簽名的書才有珍藏價值。宮大發向我要了十幾本書，說是送給他朋友，讓大家都知道他的兄弟出書了，順帶也提升他的品位。

宮大發總是將別人抬得很高，用仰視的目光看待別人，任何人聽了他的話都會覺得很舒坦，願意和他打交道。

春節後，縣委設立機關事務管理局，統一管理政府大院的行政事務。在蔡望深的力薦下，宮大發從眾多的競爭者中脫穎而出，成為首任機關事務管理局局長。

得到這個消息，我第一時間向宮大發表示祝賀。宮大發對我說，他做夢都沒想到機關事務管理局局長這頂帽子會砸到他頭上，他誠惶誠恐怕難以勝任。他真誠道，感恩領導關愛，感恩同事支持，感恩朋友關心。

我記得宮大發在虎嶺山莊說過，他這輩子能當個副鄉長就算是他家祖墳冒青煙了，想不到短短五年時間他就實現這個目標了。宮大發是真的高興，周末一定要請柳文豪和我去他家吃飯。宮大發親自下廚，弄了幾個拿手菜，有豬肚包雞、羅漢狗肉、江水魚、牛湯鍋等。我是第一次見識了宮大發的廚藝，他做每道菜都像是一道藝術，特別地精致。你根本想象不到，如此精致的菜肴竟是外表笨拙的宮大發做出來的。像豬肚包雞，他采用秘製炭火的煲製法，以景德鎮的砂瓷為器具，精配新鮮豬肚與農家土雞，加以天然地下水為原料，置入風火爐，爐炭恒溫煲製八小時以上而成。久煲之下豬肚與土雞鮮味及營養成分溶解於湯中，鮮香淳濃，食後令人久久難忘。

我們哥仨分了兩瓶茅台酒。我不懂酒，但柳文豪經常陪同邱夏華出席各類應酬，分辨得出這是正宗茅台酒。柳文豪問：“現在市場假茅台酒盛行，你從哪搞到這正宗茅台酒的？”宮大發嘿嘿笑道，這是過年蔡爺爺送給他的。

柳文豪斜了宮大發一眼，心裏如翻江倒海。他想不到大字不識一個的宮大發竟與他平起平坐了。為了討好邱夏華，他一年三節想方設法買正宗茅台酒送給他，然而一個隻會做飯照顧人的人竟然有縣長的父親送酒給他喝，這簡直是對他高智商的侮辱。

柳文豪心裏挺不痛快，他不是眼紅宮大發被提拔重用，而是認為領導怠慢他了。按說宮大發是副科級，他起碼應該是正科級才對。

喝了酒的柳文豪話特多，他說得很直白：“二弟，你不要當了個機關事務管理局局長就沾沾自喜。你這人文化不高，靠人賞識，依附在他人身上生存。一旦賞識你的蔡縣長調走了，你就像漂在水上的葫蘆，不知漂到哪裏去。所以，你必須提高自己的硬實力。”

柳文豪的話說得很難聽，意思是宮大發沒能力，靠拍馬溜須提拔。

我想製止柳文豪，可是他根本停不下來：“你要加強自身學習。學習是一輩子的事情，有這麼一句話：‘窮人不學，窮無止境，富人不學，富不長久。’學習是提高自己硬實力的基礎，要形成愛學習的習慣，做到真學、真懂、真信。要善於自我思考，‘動則三思，慮而後行’。一個人要高效率、高質量地做好各種工作，就必須善於自我思考。一方麵要有明確的思路，另一方麵要有科學的方法。要善於自我比較，‘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要增強比較意識，做到在比較中識別長短，在比較中鑒別優劣，在比較中開拓創新。一方麵要把自己的今天同昨天比，現在同過去比，看自己工作做得怎麼樣，都有哪些變化，有哪些進步，有哪些需要改進的地方。另一方麵，要善於把自己放在一個更廣泛的範圍內進行比較，通過比較學習和借鑒別人的經驗，做到‘以人為鑒，而知得失’。”

柳文豪理論水平很高，說話文縐縐的。他的意思是雖然你也是個副科級幹部，但我理論水平比你高，我要盡大哥的責任教導你：“隻有通過堅持不懈的學習，拓寬自己的思路，改變對事物的看法，改變自己的主觀認識，辨證、全麵地看待問題，才能提高自己的硬實力，才能在未來的路上走得更遠。”

宮大發並不惱怒，他像個小學生在虔誠地聽老師講課似的，一邊聽一邊點頭，最後憨笑道：“大哥說得對，我一定加強學習，提高自己的硬實力。”

出門後柳文豪才意識到自己說多了，他不好意思地向我解釋道：“我就想提示一下老二，任何時候不要得意忘形。”

我看著柳文豪搖搖晃晃的背影心裏想，宮大發什麼時候得意忘形了？你今天倒真的有一點兒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