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願搭理柳文豪,我覺得他就是一個政客,為了政治什麼都可以不管不顧。給邱夏華當秘書不到半年,他就提拔為副科級秘書。
有個周末,柳文豪打電話給我,說是請我和宮大發吃飯。我在鄉計生辦孤陋寡聞,要不是宮大發告訴我,我都不知道柳文豪已經提拔了。提拔後的柳文豪手上有點權力,可以簽單了,他在縣政府食堂訂了個小包廂。菜上桌後,柳文豪自己給自己斟滿一杯白酒,真誠道:“老二老三,平常我太忙了,我要以邱書記為核心,沒有一點個人的時間,老二幾次來看我,我都沒時間接待。今天邱書記出差了,我才有時間請大家,所以今晚我們兄弟不醉不歸。”
宮大發趕緊給自己倒滿杯道:“大哥這麼忙還記得我們兄弟,我和老三敬你一杯!”說完搶先一飲而盡。
宮大發很會來事,既然他這麼說了,我不喝實在過意不去,隻好被動幹了。柳文豪見狀,也舉杯幹了。
宮大發好奇問:“大哥,給領導當秘書難不難?”
柳文豪喝了酒顯得很興奮,他壓低聲音道:“掌握了訣竅就不難。”
宮大發道:“你說給我們聽聽?”
柳文豪如數家珍道:“一是要心細。要全麵掌握領導的生活習慣,領導喜歡吃什麼不喜歡吃什麼要了如指掌。對領導家人以及一些好朋友的電話號碼了然於胸,身上最好帶一個機要通訊錄,做到領導找誰都能找到。身上一定多帶筆和本子,防止領導隨時記東西,包裏要放好領導手機的備用電池,領導抽煙的話隨身要帶煙和打火機。有的領導有慢性病之類的,出差時要盡量帶足他的備用藥。平時會議的講話稿要準備兩份,給領導一份,自己備用一份,以防萬一。到外地出差,如果第二天去的地方沒有去過,一定讓駕駛員先去順一下路線,不能在路上耽誤時間。領導開會講話時,要認真聽認真記,掌握他平時的思路,這樣幫領導起草講話稿才會有的放矢。二是嘴要嚴。任何時候都不要去議論領導的生活和工作,你不知道這些人與領導什麼關係。不要隨意泄露領導的行蹤,別人問領導在哪,能模糊的盡量模糊。不要打著領導的旗號辦事,你不要以為領導不會知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宮大發聽得很認真:“這也太難了,我就關心邱書記喜歡吃什麼?”
柳文豪道:“邱書記喜歡吃臭鱖魚、牛排、豬血湯,下次到你們新塘鄉吃到這些東西,邱書記準高興。”
宮大發嘿嘿笑道:“看來我要和你們這些秘書搞好關係,搞定了你們不就等於搞定了領導嘛。”
宮大發對照顧領導的事很感興趣,他攬著我的肩道:“三弟,你要向大哥好好學學,將來到縣裏工作用得上。”
我搖搖手道:“我天然不會照顧人,不是幹秘書這塊料。”
柳文豪正言道:“三弟,你文章寫得好,窩在幽口鄉太可惜了,有機會還是走出來。我希望我們三兄弟有朝一日齊聚雄江鎮,我們一定能在縣城闖出嶄新的一片天地。”
其實我做夢都想到縣城來,和齊娟在一起耳鬢廝磨。但是我不知道走哪條路,我對未來一片茫然。
宮大發苦笑道:“你們文化高,到縣城可以大展拳腳,我隻會做飯,總不能到縣城幫領導做飯吧。”
我笑道:“二哥,秘書可以不要,飯不可以不吃。其實,你比我們倆都重要。”
宮大發指著桌上的菜認真道:“這裏的菜真的不敢恭維,我隨便露一手比這強幾倍不止,保不準有一天我真被哪個領導看中了!”
宮大發一語成讖,半年後他被新任縣長蔡望深看中了,調縣政府辦專門抓後勤。
蔡望深是從市政府副秘書長空降擔任縣長的,他對吃很講究,對辦公室的接待和食堂的服務水平都不滿意。有一天蔡望深到新塘鄉調研,新塘鄉食堂弄的鹽焗雞和臘豬頭肉味道鮮美,他吃了三碗飯。他很奇怪,他就喜歡吃鹽焗雞和臘豬頭肉,新塘鄉是怎麼知道的呢?這裏的臘豬頭肉不鹹,他問黨委書記做法,黨委書記叫來宮大發。宮大發介紹道,先將豬頭肉放鍋內加清水煮十五分鐘左右,這樣豬頭肉就不會那麼鹹;然後將豬頭肉取出後切成薄片備用;在鍋中放油燒熱,燒至七成熟的時候加入幹辣椒、花椒、薑、蒜爆香;將豬頭肉片下到鍋中翻炒,大火快炒至豬頭肉呈透明狀即可出鍋,加點黑木耳味道更好。
蔡望深問:“你是廚師?”
宮大發立正道:“報告縣長,我在部隊是炊事員,現在是鄉武裝部幹事。”
黨委書記插話道:“小宮考上公務員了,他將食堂管得有條不紊,我仍然叫他兼管食堂。”
蔡望深又問:“你是如何知道我喜歡吃鹽焗雞和臘豬頭肉的?”
宮大發嘿嘿笑道:“我問了您秘書,他說不知道。於是我拐彎抹角找到您以前的同事,是他告訴我的。”
蔡望深不由得對宮大發刮目相看,一個鄉鎮的食堂管理員這麼細心實在難得。看到茶幾上的葡萄洗得幹幹淨淨,蘋果削成一片片,用牙簽插得整整齊齊,蔡望深問:“這是誰弄的?”黨委書記道:“這都是小宮弄的。”
過了幾天,組織部一紙調令將宮大發調到了縣政府辦。蔡望深親自找宮大發談話:“小宮,後勤工作是縣政府的門麵,你要盡心盡責抓好,爭取在短時間有明顯變化。”
宮大發“啪”地一個立正道:“請蔡縣長放心,十天沒變化我卷鋪蓋回新塘鄉。”
蔡望深拍拍宮大發的肩膀,他很欣賞宮大發身上部隊雷厲風行的作風。
宮大發在縣政府食堂盯了兩天,才知道這裏的菜品並不差,關鍵是廚師沒責任心,服務員吃大鍋飯。宮大發向政府辦主任彙報,想在食堂推行承包責任製。政府辦主任知道宮大發是蔡縣長親自要來的,不知是哪路神仙,就說這事由他全權負責。宮大發立即召開會議,製訂承包責任製,換了主廚師,換了一批服務員,食堂的服務水平明顯上了一個台階。宮大發知道大食堂很難保證菜的質量,他專門為縣級領導幹部開了小灶,請他的老班長掌勺,菜譜由他親自把關,每天都有書記、縣長或副書記喜歡吃的菜。小灶的設立,抓住了領導的胃,大家說蔡縣長為同誌們辦了一場好事。蔡縣長高興,宮大發就更高興,他每天起早摸黑,食堂進菜他親自把關,小灶的菜他親自品嘗,重點客人來了他親自掌勺。宮大發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以上,他不但沒瘦,反而長膘了。世上沒有比開心更能養人的。在宮大發心中,縣長欽點,為書記、縣長服務,這是一份榮譽!
我早就知道宮大發調縣政府辦來了,一直沒機會來看他。我的短篇小說《青嵐湖邊的老人》獲省作家協會年度優秀文學作品獎,為此我光榮地成為省作家協會會員。縣文聯李主席是個詩人,他對我很欣賞,想調我到縣文聯去工作。上午李主席約我談調動之事,我求之不得,因為我正在和齊娟談婚論嫁。我到縣委組織部拿了幹部調動表,李主席幫蓋了章,然後歡天喜地去看宮大發。
宮大發見到我很高興,抱著我轉了個圈。宮大發眉飛色舞地給我談了他在食堂搞承包責任製、為縣級領導幹部設小灶的事。看得出來,隨著工作環境的改善,宮大發的個人氣質也得到明顯提升。宮大發道:“三弟,你要加油哦!虎嶺三兄弟齊聚雄江鎮可就差你一個。”我說快了,於是將幹部調動表遞給宮大發看。
中午,宮大發把我安排在縣級幹部小灶邊上的包廂吃飯,可惜的是柳文豪出差在外,否則我們三兄弟又是不醉不歸。宮大發神秘道:“三弟,你知道我們今天享受什麼待遇?”我茫然地看著宮大發。宮大發低聲道:“隔壁就是書記和縣長,我們倆享受的是書記和縣長的待遇。”我大吃一驚,我想不到自己能享受書記和縣長的待遇。宮大發笑道:“你二哥別的本事沒有,到縣裏吃飯我包了,而且一定讓你享受最高待遇。”
出門後,我很自豪,既為自己,更為虎嶺三兄弟。
我壓根沒想到朱書記會卡我。我拿幹部調動表給辦公室蓋章,辦公室主任說要請示朱書記,他把電話打到朱書記辦公室,朱書記說不能蓋。
我找到朱書記辦公室,誠懇道:“朱書記,我女朋友在雄江鎮工作,我們打算下半年結婚,剛好縣文聯要我,能否開個綠燈?”
朱書記瞧了我一眼,嚴肅認真道:“你是個人才,是我鄉唯一的省作家,放走你那是對幽口鄉的犯罪。”
我心想,我一個打雜之人怎麼突然間變得如此重要了?我更加厭惡朱書記,一副小人的模樣。但沒辦法,他掌握了我的命運,我還得求他,於是我竭力擠出笑臉道:“朱書記,我在計生辦就一可有可無之角色,我沒那麼重要,還望領導成全!”
朱書記一本正經道:“個人服從組織天經地義,你不要牢騷滿腹。計劃生育是基本國策,計生工作怎麼是可有可無呢?我看你的認識很有問題。”
“我的認識是有問題。”我無奈道,“但我現在隻想調離,你對一個認識有偏差的人實在沒有挽留的必要。”
“二十一世紀什麼最重要?人才!”朱書記反著手在辦公室來回踱步,他道貌岸然道,“要我放走一個人才,我沒這個權力。”
我想不到朱書記如此小肚雞腸,吳鄉長都調走兩年多了,他仍然在打擊報複我。不就一篇信息嗎,我哪知道市委書記會批示?你要對照作品找座位與我何幹?我攥著拳頭瞪大眼睛怒視朱書記。此刻我真的想把朱書記道貌岸然的臉砸得稀巴爛,甚至產生了拖著他與他同歸於盡的念頭。
抑或是被我的表情嚇壞了,朱書記退後一步道:“要調走,我一人說了不算,得經黨委集體研究討論。”
朱書記煞有介事把我調文聯的事列入黨委研究的議題,由於他的先入為主,我的調動自然未獲通過。我欲哭無淚,朱書記把持著黨委,我對抗他等於對抗組織。我把這個消息告訴齊娟,齊娟叮囑我保持冷靜,千萬不要意氣用事。
一段時間以來我很沮喪,想想柳文豪和宮大發,他們一個調縣委辦,一個調縣政府辦,我連幽口鄉都走不出,我覺得自己很無能。其實在黨委研究之前,我買點禮品低三下去求朱書記,或許他會放我一馬,但我不願在朱書記麵前喪失人格,我要永遠在他麵前保持高傲的文人風骨與氣節。我沮喪的原因是調縣文聯的機會實在太難得了,錯過這村就沒這店了。
過了些天,辦公室主任叫我拿幹部調動表去蓋章。我愕然,怎麼朱書記突然發善心了?後來我才知道,這是齊娟斡旋的結果。齊娟開始找柳文豪,柳文豪很為難,說他一個小秘書在朱書記麵前沒麵子。齊娟又找宮大發,宮大發找柳文豪商量,說江暄是我們兄弟,這事你不幫誰幫?柳文豪說我想幫,但幫不了。後來宮大發想了個辦法,讓柳文豪在邱書記辦公室打電話給朱書記,造成是邱書記交代的假象,朱書記這才讓蓋的章。
調文聯後不久,我就和齊娟結婚了。齊娟在單位分了個單間,我們簡單布置了一下便成了新房。我在縣政府食堂擺了十幾桌酒席,把雙方的親朋好友都請來了。本來我是訂在雅惠酒店辦酒席的,宮大發叫我辭了,他說他是二哥,我結婚他理應出力,酒席就擺在縣政府食堂,既好吃又實惠。宮大發交代食堂算了成本價,幫我省了一千多塊錢。我的親朋好友大多第一次到縣政府食堂吃飯,大家覺得很有麵子,回去都說我在縣裏混得不錯。
在發請柬時我和齊娟產生了分歧,齊娟要請孫青麗,我建議她最好不要請,我怕柳文豪碰見她彼此間不愉快。齊娟說:“孫青麗是我閨密,不參加我的婚禮像話嗎?你怕他們之間不愉快,不如你不要請柳文豪。”柳文豪是我大哥,我是一定要請的。我無奈,隻好聽之任之了。
出人意料的是柳文豪帶著新女友樊錦繡參加了我的婚禮。樊錦繡是邱夏華的外甥女,在縣一中當老師。樊錦繡身材高大而笨拙,長相不敢恭維,從外表看不像一個老師反而更像一個舉重運動員,與瘦弱秀氣的柳文豪形成鮮明的反差。孫青麗很大方地敬了柳文豪和樊錦繡的酒,向他們表示祝賀。柳文豪也回敬了孫青麗的酒,敬完後便一個人坐在桌上喝悶酒。柳文豪喝醉了,是樊錦繡攙扶著走的。送客人時,我見孫青麗站在窗前,望著柳文豪和樊錦繡的背影發呆。
突然間我很鄙視柳文豪。古人尚有“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難道柳文豪的心是石頭做的?